“閩東籍”鋼貿困局

黃柯杰

在經歷3年的困斗后，批量的債務終于浮出水面。2014年2月7日，上市公司新日恒力公司實際控制人肖家守4.66億元的股權遭到查封，新日恒力股價大跌8.13%。

這場查封，也將鋼貿企業(yè)的信貸危機再度推到公眾面前。

數天后，作為福建鋼貿企業(yè)的領軍人物，肖家守通過下屬回應：股份凍結是因為對外擔保而承擔的連帶責任，他將盡力還清貸款。

在福建寧德的周寧縣，從收破爛起家到億萬富豪的肖家守，他的奮斗和財富故事是一段佳話，如今卻變成家鄉(xiāng)父老的隱憂。擔心并非多余，整個周寧縣有8萬人在上海從事鋼貿行業(yè)，經過3年的洗盤后，如今幾乎全部淪陷。

殃及整個閩東

2014馬年春節(jié)剛過，“上海鋼貿大王”肖家守遭銀行查封資產，旗下公司收到法院的民事裁定書，資產遭查封，其持有的新日恒力（600165.SH）股權被凍結，共計涉及金額約10億元。

除此之外，曾與肖家守一起共進退的上海鋼協會長、上海周寧商會會長周華瑞，也面臨債務訴訟。

“銀行在經過3年的整理后，最后把賬都算到領頭人的身上來了?！鄙虾Ｒ患忆撡Q公司的總經理葉秦（化名）告訴《瞭望東方周刊》。葉的公司如今也深陷泥潭，但尚能掙扎喘息，他隱隱擔心的是，如果這樣的局面延續(xù)，那么到下半年也可能要關門。

周瑞華也持有同樣觀點。這些“硬氣”的周寧籍商人，在上海打拼二十多年后，如今因對老鄉(xiāng)的各種擔保而陷入資金周轉的困境，一直沒有解局的良方。

在葉秦看來，能從鋼貿危機出事扛到現在的商人，都是“硬氣地”想重建信譽的企業(yè)家，但往往難以得到銀行的理解，即便是曾經對他們許以重諾的銀行。

2月10日，平安銀行上海分行和工商銀行上海浦東新區(qū)支行，對涉及肖家守的數起金融借款訴訟案在上海市浦東新區(qū)法院開庭，因肖本人拒絕出庭，法院依據被告未到庭，將做開庭公告送達，若再次缺席，則做缺席審判。

這場訴訟內容是牽扯擔保，一家鋼貿商向銀行申請千萬元的流動資金貸款，貸款期一年。同一時間，肖家守旗下的松江鋼材市場與銀行簽訂《最高額保證合同》，為該鋼貿商提供全額的擔保。其他自然人又簽署下《聯保反擔保保證函》，鋼貿商的股東簽署擔保承諾書。

這種借貸擔保和反擔保曾被周寧人視為資金杠桿放大的利器，但在貸款出現逾期情況后，卻成為擔保人的夢魘。在同鄉(xiāng)頻頻失信后，肖家守因此陷入擔保責任而無法自拔。

清明節(jié)，是福建人很看重的一個節(jié)日，在回鄉(xiāng)祭祖的飯局上，一些在外商人感慨此輪的鋼貿風波。

一位在廣東的商人告訴本刊記者，如今這一風波，早已超出鋼貿圈。在珠三角等地，對所有閩東籍的商人貸款基本上都卡死了，“幾乎不管任何行業(yè)，都要看身份證來辦事，這是前所未有的困局。”

本刊記者獲悉，在4月上旬召開的寧德工商聯會議上，一些閩東籍的商人都在排隊訴苦貸款難與貸款利率高?！叭缃裼袚Ｒ膊灰欢苜J款，這樣的政策只針對閩東人，這算不算歧視？”閩東籍商人問。

這樣的困局還發(fā)酵到一般的閩東人，一位周寧籍的商人告訴本刊記者，如今拿出寧德地區(qū)的身份證，要在福州買房，都未必能辦成按揭貸款，蔓延擴大后，變成閩東籍的開發(fā)商在外地開發(fā)樓盤，都無法給樓盤的業(yè)主辦理按揭貸款。

周寧縣工商聯書記肖蘇錦接受本刊記者采訪時表示，出現這樣的困局，除鋼貿商人和企業(yè)家需要反思和承擔責任以外，銀行業(yè)也應該反思對8萬周寧鋼貿商人做了什么。

滬上“周寧幫”

“周寧人不僅僅從事鋼貿，也在從事其他行業(yè)，但是現在都受到牽連，這真的不應該?！毙ぬK錦說。

鋼貿危機爆發(fā)后，作為周寧縣工商聯的書記，肖蘇錦在各種場合多次呼吁，銀行業(yè)要從長遠考慮來培植這個行業(yè)，畢竟如今的危機是暫時的，在危機之前是周寧人對銀行業(yè)20年的優(yōu)良信譽。但是，這些呼吁收效甚微，銀行業(yè)只關注報表。

剛剛和銀行談判后的肖新傳，疲憊不堪地回到自己寬大的辦公室內，接受本刊記者的專訪。肖新傳是周寧人，1990年離開周寧到上海做生意。他遞給記者一杯寧德的坦洋功夫茶，打開話匣細說發(fā)家史。

肖新傳回憶，周寧人到上海奮斗，可以分為三個階段。在最早的階段，周寧人做路邊五金店，也賣一些零碎的建筑鋼材，這一時間可以追溯到浦東開發(fā)的時期。

在賺到一些小錢后，周寧人以老鄉(xiāng)為群體，形成一些小型的鋼材市場，這可以說是第二階段。這個時候，周寧人發(fā)現資金的短板，他們希望從銀行貸款，但是又發(fā)現沒有資產質押。

單體的鋼貿商原先通過老鄉(xiāng)群體互相融資，后發(fā)現可以采取聯保的融資合作，形成互助的模式，形成模式后，向銀行貸款。周寧人的模式得到銀行的認可，肖新傳告訴本刊記者，最早認可這種模式的是農業(yè)銀行，時間大概是在上世紀90年代中后期。

到2003年左右，發(fā)展到第三階段。鋼貿商人都通過擔保公司融資，或者通過鋼貿市場的開設方擔保融資，又過幾年后，鋼材市場的開設方紛紛成立擔保公司，模式逐漸成熟。

“這樣的模式是健康的，即便是在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以后到2009年期間，鋼貿企業(yè)也是穩(wěn)定的，幾乎沒有壞賬的風險。個別鋼貿公司出現經營風險后，周寧同鄉(xiāng)會就會出面進行擔保還清貸款，這樣的信譽在整個中國商圈里也是少見的?！毙ば聜髡f。

“閩東籍”鋼貿擴圍長三角

平衡在四萬億投資后被打破。在2010年，商業(yè)銀行開發(fā)出鋼貿貸款的新模式，始作俑者是民生銀行，緊接著興業(yè)銀行和平安銀行等迅速跟進。

“四萬億后，銀行握著巨額的信貸業(yè)務，都為錢找出路而發(fā)愁。當時中央要求銀行業(yè)加大對中小企業(yè)的扶持力度，鋼貿公司因從業(yè)人數少，屬于中小企業(yè)范疇之內，但鋼貿行業(yè)又是一個資金密集型行業(yè)，一旦貸款就是上千萬。這種行業(yè)的特質受到銀行的青睞，就在這間辦公室內，各銀行行長紛紛來拜訪，希望我們能貸款，幫助他們做大業(yè)務?！毙ば聜骰貞浾f。endprint

這種模式放大的結果就是鋼材市場在長三角遍地開花，鋼貿企業(yè)成為一些地方政府招商引資的座上賓?！罢嫉厣?，資金量大，利率高，能帶動銀行業(yè)和GDP的發(fā)展，甚至出現專門為鋼貿企業(yè)服務的支行，雙方進入緊密合作期。”肖新傳說。

在此時機，一些閩東人紛紛加入到鋼貿行業(yè)，新手的盲目入市讓行業(yè)風險驟然增加。

在2010年左右，鋼貿市場在江浙一帶遍地開花，在江蘇連云港甚至出現13個鋼貿市場。其市場模式幾乎都一樣，先找一家比較有實力的鋼貿公司進入，開設市場后，再招商一些中小鋼貿商，開設公司對其他中小鋼貿商進行擔保，銀行對這些新開設的鋼貿公司授信。

“只要閩東籍的商人開設鋼貿公司，就能貸款500萬元。要是閩東籍的鋼貿商會會長，就能得到至少一個億的授信。銀行按照最高利率貸款，加上手續(xù)費后，融資成本達到20%左右的年息，行業(yè)風險一下子擴大?！毙ば聜髡f。

福建籍的銀行人士葉子青告訴本刊記者，在四萬億投資熱潮后，鋼貿企業(yè)新增貸款一下子從200多億上升到3000億元左右，整個行業(yè)泡沫滿天飛。資本過多后，就開始尋找出路，在2010年左右房價高企，資本就一路走向地產，這就形成了高比例負債滾動融資的模式。

葉子青分析這個模式存在和持續(xù)的前提。首先這個模式存在的前提必須是有大量的信貸資金。第二，資本投資后，獲利必須高于融資成本。第三，融資的渠道必須暢通無阻。這樣的模式在2011年達到頂峰。

“一些銀行的支行開業(yè)，都拉著鋼材市場的老板和商會的會長去出席剪彩，各銀行都把鋼貿客戶列為優(yōu)質客戶對待，還給很多周寧籍的商人發(fā)信用卡，透支額度都是100萬元以上，商會會長是無限透支?！比~子青說。

在此期間，形成一批專門做轉貸業(yè)務的周寧商人，俗稱“過橋”。“過橋”三分利，成為約定俗稱的規(guī)矩。

瘋狂和破滅

福建商會，成為銀行的一塊金字招牌。

葉子青回憶，當時銀行行長都跑到福建商會的會長辦公室，準備好文件讓會長簽字，他概括出“六個只要”?！爸灰獣L簽字，擔保后授信規(guī)模就能達到8億元；只要有鋼材市場，有擔保，國內銀行都給商戶貸款；只要鋼材市場的老板簽字擔保，銀行就能放款1億元到2億元；只要有福建人進入外地鋼貿市場中，用擔保貸款，都能融資成功；只要有交易平臺和倉單，都能變相融資；只要是閩東人，就能申請信用卡，都是100萬元起步?！?/p>

在“六個只要”后，就形成市場融資、倉單融資、擔保公司融資和商會融資的大格局，各種融資融會貫通，手續(xù)銀行都會辦妥，只要簽字，就能得到貸款。

回望那段瘋狂的時光，肖新傳總結說：“只要當時這樣貸款的，現在都是死路?！毙ば聜鞲嬖V本刊記者，“六個只要”的背后是巨大的資金成本，銀行通過上浮利率和收取服務費等方式，將資金的年化成本提高到20%以上，只要與鋼貿企業(yè)合作，銀行的業(yè)績都是靠前的。

在無限的信貸擴量后，一些鋼貿企業(yè)為尋找資金處理，開始盲目做大，從鋼鐵貿易做到物流，再延伸到房地產。到2011年，包括中鐵和中儲在內的央企也加入到這場資本盛宴中，國有企業(yè)主要從事托盤和動產監(jiān)管，形成倉單融資的模式。“一批價值1000萬元的鋼材進入到中鐵倉庫，在倉單質押后，中鐵就給鋼貿商戶提供貸款，綜合利息是2分以上，這就形成大量的影子銀行?！比~子青告訴本刊記者。

“成長靠融資，賺錢靠通脹?！比~子青用十個字概括閩東鋼貿企業(yè)的發(fā)展模式，而且大部分資金都流向房地產，一旦樓市行情出現停滯，整個泡沫就將破滅。

整個行業(yè)的破滅可以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是在2011年中，從蘇浙市場的地級市開始逐漸出現大面積的逾期無法歸賬問題。這些基本都是單戶達到千萬元級別的，最高不會超過5000萬元。第二階段是到2012年初，風波蔓延到南京和杭州等省會城市，涉及的資金規(guī)模也是億元級別。第三階段是2012年8月，風險到達上海市場，逾期規(guī)?；径际菙祪|元。

“扛住”的代價

如今上海鋼貿行業(yè)洗盤還在殘酷繼續(xù)。

葉子青告訴本刊記者，到2012年鋼貿危機爆發(fā)后，整個行業(yè)統計的貸款資金大概是2400億元到2800億元之間。到2013年年末，這個數字已經降低到800億元，1000多億元的資金全部以抽貸方式離場?，F在的800億元貸款，至少有一半是抵押的，就算是損失400億元，銀行也能平穩(wěn)度過。

在一些小的鋼貿商戶紛紛倒下后，以肖家守和周瑞華為首的周寧籍商人拒絕跑路和躲藏，而是選擇“扛住”。

“扛住”的代價是巨大的。葉子青告訴本刊記者，“周寧籍的很多商人與銀行簽訂無限連帶責任，老婆孩子都要簽，身家性命全搭進去了?！?/p>

肖新傳告訴本刊記者，他的一個老鄉(xiāng)向某銀行貸一筆2年期的一億元的款，在有抵押物的情況下，銀行要求對方先買3000萬元的壞賬，而且要求他必須放棄債權，如果同意，銀行就以基準利率貸款，否則就放棄。

按照這樣的算法，在有抵押物的情況下，貸款一億元，只能一次性拿到7000萬元資金，而且必須支付一億元資金兩年的利息1200萬元。加上3000萬元的壞賬支出，7000萬元資金兩年的綜合成本是4200萬元，年化后是每年2100萬元，每年融資的成本是30%。

“如果再這樣下去，明年你就看不到我喝功夫茶了?！痹诓稍L的最后，肖新傳對本刊記者說。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