搖搖晃晃的小城

■納水

搖搖晃晃的小城

■納水

一

每年的春夏之交，是這個北方小城最美好的季節(jié)，天藍(lán)得清新，樹綠得自然，風(fēng)也是輕輕的，就像十七八歲的少女，脫去了小女孩的稚嫩，卻還帶著一絲羞澀。嘎子那時最喜歡這樣的天氣，常常在城西的一個公園里，找一處高崗，躺在草葉上望著天空發(fā)呆。天空靜靜的，只有風(fēng)的足跡。偶爾會有一兩只鴿子從一個意外的角度切入視線，忽高忽低地飛。

小城真的很小，不到十萬人口，只有四條街道還像些樣子，路邊羅列了一些商店。樓房沒有超過六層的，而且不多，大部分是平房。越是到邊緣，平房越多也越密集。嘎子的家就在小城的邊緣，兩間很古舊的青磚房，常年的鋪路，致使外面的路面比院子里高出近一米，一進(jìn)門就像進(jìn)了地窖一樣。屋里是不分早晨晚上的黑，要適應(yīng)好一會兒才能看清那些簡單的陳設(shè)。嘎子十歲上便沒了爹，爹去外面干活掙錢，便再沒能回來。那時嘎子正上小學(xué)，對這個爹的存在與否根本不放在心上，因?yàn)閺男【蜎]見過爹幾次，沒有太深的印象。娘臥病在床，一年一年，幾乎沒有出過家門。都傳言說爹曾給娘寄回過很多錢，嘎子根本不信，如果有錢娘就不會病成這樣了。

嘎子上學(xué)很不像樣子，遲到早退曠課是家常便飯，老師對他也是無可奈何。冬天時他便逃課去城外的河邊，沒下雪的時候河面上冰平如鏡，他緊跑幾步?jīng)_上冰面，便一滑到了對岸。那樣的時刻他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自己從一個年齡滑到了另一個年齡，雖然只是一河之隔。春天和夏天便去公園的高崗上躺著了，那里是他的第二個家。就是這樣有一天沒一天的上學(xué)，可是每次考試嘎子都能輕松地及格，這讓老師們大為疑惑，在嚴(yán)格地監(jiān)督過多次排除了作弊的可能后，他們得出一個結(jié)論：這孩子太可惜了，如果把心用在學(xué)習(xí)上，會比任何人都強(qiáng)的。

在嘎子的心中，學(xué)習(xí)是一件很簡單的事，簡單得不必去聽課去寫作業(yè)，只是在考試前抽出幾天的時間看看書便可以了。滿腦袋稀奇古怪的想法，卻從未去想過未來，不分明，不想也罷。未來是不可預(yù)見的，而又那么遙遠(yuǎn)。他常想的是身邊的事，他知道老娘終有一天會不在的，雖然他現(xiàn)在基本上已是當(dāng)家，可也只是把家里家外的事做做而已，畢竟沒有收入，需要錢的時候，娘會給他，娘是病退，有工資。如果娘真的不在了，自己該如何去生活？

那個夏日的午后，嘎子躺在公園的高崗上，就是想著這件事，一直想到心煩意亂，紅日西墜。天上一絲云也沒有，驀地，那兩只鴿子又闖進(jìn)了天空，追逐著，盤旋往返。他忽然想，在鴿子的眼中，此刻的小城該是什么樣子的呢？他讓心隨著鴿子的身影在天空中飛舞，忽然明白：小城是搖搖晃晃的，晃得頭暈，就像隨時會一頭栽落下來。

二

上初二的時候，一切都發(fā)生了改變。嘎子最怕的事情終于發(fā)生了，娘死了。在親戚的幫助下，總算辦完了后事，親戚便走了，沒有人說幫助他，他從此成了一個孤兒。不過有一點(diǎn)倒是挺出乎他的意料，娘臨死前給了他一個存折，上面有兩萬元錢。在那個年代，兩萬元是一筆很大的數(shù)目。他就明白了外面的傳言都是真的，看來爹的確曾給家里寄過錢。而且娘告訴他很重要的一句話：“嘎子，咱家不欠別人一分錢！”

娘尸骨未寒，真的有人上門討債了，而且都是一些親戚。嘎子冷著臉問：“有欠條嗎？有借據(jù)嗎？”那些人吱唔著拿不出，嘎子打開門，把那些人請了出去。他的心里就有了一種恨，說不清是恨什么那時他迷戀上了武俠小說，幻想著有一天自己也能身負(fù)蓋世武功。而且他還真的自己練起來，他在院子里吊了一個沙袋，每天都要狠打一通。后來他真的開始打架了，只要有人對他不客氣，他就上去打，在實(shí)踐中琢磨對戰(zhàn)的技巧。漸漸地，他在那所初中附近打架出了名。那時嘎子十六歲，已經(jīng)長得又高又黑，同學(xué)們背地里都叫他黑嘎子。

在那一年，嘎子結(jié)識了生命中的第一個朋友那就是杜彪。他們是不打不相識，在打架中認(rèn)識的。杜彪是高中生，卻成熟得像社會青年。在那兩年中，嘎子一直跟他混在一起，除了打仗，還學(xué)會了許多以前他所不知道的東西。比如進(jìn)游戲廳、臺球室、錄相廳，甚至學(xué)會了吸煙。當(dāng)嘎子勉強(qiáng)上了高中后，杜彪已高中畢業(yè)，成了一個地道的小混子。

一天，杜彪來找嘎子，兩人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著。嘎子問：“好多天沒看見你了，你到哪兒混去了？不會整天泡在錄相廳吧？”杜彪輕蔑地一笑說：“誰還去那地方？我已找到更刺激的地方了！嘎子眼睛一亮，問：“什么好地方？帶我去見識見識！”杜彪說：“那地方不適合你去，你是個學(xué)生嘛！”嘎子一聽上來了倔勁兒，非要去看看。杜彪便帶著他穿街過巷，來到了一個去處，嘎子抬頭一看，門上掛了個牌子，上寫“老年活動中心”，便笑著說：“你怎么想到來這地方，已經(jīng)很老了嗎？”杜彪笑了笑沒言語，推門而入，嘎子忙跟了進(jìn)去。屋里是一個大廳，擺放著許多桌子，一些老年人在打麻將，還有打撲克下棋的。正疑惑間，杜彪帶著他穿過后門，有一個鐵樓梯通向地下。下到地下室有一道厚厚的鐵門，推開門，里面還有一道木門嘎子此時心里有些好奇了。一進(jìn)木門，一片熱鬧的場面。也是一個很大的廳子，有打麻將的，還有推牌九的，玩兒撲克的，每個人面前都一大摞錢！嘎子忽然明白了，這是個賭場啊！只見杜彪輕車熟路地來到玩兒撲克的那里，很快地加入其中。那是一種俗稱“斗雞”的賭法，每個人發(fā)三張牌，根據(jù)花色、點(diǎn)數(shù)配出大小來比較。十塊錢的底，上不封頂只幾把工夫，杜彪就輸進(jìn)去近五百元錢?？墒歉伦右娝麤]有一點(diǎn)兒著急緊張的樣子，又過了一會兒嘎子面前的錢堆大了起來。

又看了一會兒，嘎子看明白了其中的奧妙。又一把牌發(fā)到手了，每個人都小心翼翼地看自己的牌，不讓旁觀者窺見。然后由莊家開始壓錢，杜彪是莊，他不動聲色地壓上了十元，每個人的牌似乎都不錯，第一輪都跟了下來。第二輪開始，杜彪還是壓十元，他下家的人沉不住氣了，把錢抬到五十元，幾個人又跟了下來。第三輪時，杜彪下家的那人又抬到了一百元，此輪有兩人放棄了，只剩下四個人。當(dāng)錢抬到二百元時，又跑了一人。三百元時，只剩下杜彪和他的下家了。嘎子算了算，杜彪已經(jīng)壓進(jìn)去六七百元了。這時杜彪開始發(fā)力了，他從口袋里拿出一疊錢，抽出五張扔了進(jìn)去。他下家那人也不含糊，也跟進(jìn)去五百。杜彪轉(zhuǎn)和又扔進(jìn)去一千，嘎子知道杜彪有錢，他爸是做大生意的，可是見他如此出手也著實(shí)心驚。下家那人猶豫了一下，放進(jìn)去兩千元，說：“看了！”剩兩人的情況下，一家壓的錢如果是另一家的兩倍，就可以要求亮牌比較，壓錢至此為止。杜彪不慌不忙地把手中的三張牌依次排出，竟是三個紅桃十，豹子！下家那人看了一眼，便把手中牌往地下一扔。立刻有人過來把地上的牌掃走，墻角的大紙箱里，已裝滿了廢棄的撲克。為了不讓人在牌上做標(biāo)記，通常是不超過三把便換一副撲克。嘎子看得咋舌不已。

兩人出來時，外面已是華燈初上。杜彪說：“今天贏了兩千多，走，請你喝酒去！”酒桌上，嘎子說：“你今天的手氣真不錯！”杜彪仰脖灌下一口酒，紅著臉說：“你以為賭錢都是靠手氣嗎？那要輸死！”說著手一揮，不知從哪兒拿出一大把撲克牌扔在桌上，嘎子再次震驚了。

從酒店出來，兩人便分了手。嘎子暈暈的竟走到了學(xué)校，此時全校正在上晚自習(xí)，這還是他第一次在晚上出現(xiàn)在學(xué)校。不想去教室，便在大操場上吹風(fēng)。忽然有兩個人影從那邊走過來，擦肩而過時嘎子腳步不穩(wěn)撞了其中一個人，那人立刻停下來，張嘴就罵。嘎子幾時受過這個，沖過去一拳搗在那人臉上，另一個人見狀沖上來，被嘎子飛起一腳踹中胸口。兩人愣了一下，一齊撲上來，嘎子正想好好打一場，忽覺胳膊上一涼，一看竟是挨了一刀。而拿刀的那人還在揮舞著刀撲過來，嘎子大怒，酒一下醒了，忍著痛幾下子把刀搶在手里，沖著兩人一通猛刺。這還是他第一次拿刀捅人，那是一種很微妙的感覺，以致于以后好多年他都留戀那種感覺。忽然那邊一大群人跑過來，是學(xué)校的保安。

在賠償了一筆錢后，嘎子告別了自己的學(xué)生生涯。

那個下午，他跑到公園的高崗上，躺在那里閉著眼睛。已經(jīng)有許久沒來這里了，耳邊青草的氣息沁入心中，竟感覺有一絲失落。雖然自己不喜歡上學(xué)，可是一旦離開了那種生活，他不得不去想想未來。睜開眼，天空依然像過去一樣藍(lán)，可是，那兩只鴿子再也沒有出現(xiàn)。

三

地下室里又悶又熱，頭頂?shù)膸讉€大吊扇呼呼地轉(zhuǎn)著，可吹出來的都是熱熱的風(fēng)。嘎子似乎渾然不覺熱，聚精會神地在“斗雞”。此時的他已經(jīng)沒有一點(diǎn)學(xué)生的樣子，一臉的成熟老練，加之又黑又大，讓人猜不出他的真正年齡。他已是這里的?？?，不但這里，小城的幾個地下賭點(diǎn)他都經(jīng)常光顧。他現(xiàn)在的身手已是今非昔比，不到一年的時間，他的賭技便已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杜彪。杜彪這時早已不在這種地方混了，他已改邪歸正，跟著他爸做買賣去了。

大多數(shù)的時候，嘎子都是贏錢的，無論是賭什么，他都是高手?？墒浅Ｔ诤舆呑吣挠胁粷裥模莻€晚上他在郊區(qū)的一個賭點(diǎn)大戰(zhàn)，那是一個低矮的平房，窗戶都卸了下來，用棉被遮擋著，這是為了警察抓賭時逃跑方便。當(dāng)時嘎子的手氣很不好，玩兒的依然是“斗雞”，不管發(fā)到手什么牌都被殺。而且那幾個人也陌生，據(jù)說是鄰縣來的，都是高手。最后嘎子被迫使出了換牌絕技，這是他輕易不用的，局面很快扭轉(zhuǎn)過來?？墒菦]維持多久，他的錢又掉了進(jìn)去。當(dāng)他第二次換牌時，被人家發(fā)現(xiàn)了，他們站了起來，慢慢地圍攏過來。這時嘎子只做了兩件事。他抓起桌上的煙灰缸猛擊出去，頭上的電燈應(yīng)聲而滅，屋里頓時一片漆黑。接著他俯身把桌上的錢堆一撈全揣進(jìn)口袋里，然后鉆進(jìn)了桌子底下。此時屋里一片混亂，許多人向這邊撲過來，這時忽聽“呯”的一聲，門被踹開了，幾道手電筒的光束來回掃射，有人大喊：“警察！”嘎子一起身，桌子被撐起來，他猛地把桌子擲向門口，然后蹭地蹦上窗臺，掀開棉被跳了出去。外面也有人！他沒命地跑著，后面有兩個人影緊追不放。

這一次，嘎子真真實(shí)實(shí)地感覺到了小城的搖晃，在他奔跑的腳步中。仗著地形熟，他鉆胡同繞小路，總算把警察甩掉了。他沒敢回家，警察知道自己的住處，而且以前也多次抓過他。最后，他連夜踏上了去省城的列車。

嘎子第一次來省城，下火車時天已大亮，站在站前的廣場上，他竟不知該何去何從。

四

正是盛夏，烈日當(dāng)空，建筑工地上機(jī)械轟鳴，塵土飛揚(yáng)。嘎子推著個獨(dú)輪車來回跑著，他比以前更黑了，而且瘦，卻更加的結(jié)實(shí)。他以這種方式融入了有著百萬人口的省城。

工地上的生活勞累而乏味，每天的晚上，停工之后，他都要跑到未峻工的大廈頂上，枕著雙手躺在那里。夜空被各種燈光映得朦朦亮，只能看見幾顆較大的星星。有風(fēng)在耳畔輕輕吹，這會讓他想起家鄉(xiāng)的小城，想起公園里那個僻靜的高崗，想起躺在那里眼望藍(lán)天的日子。那些日子，已搖搖晃晃地遠(yuǎn)去了，就像記憶中逐漸模糊的家鄉(xiāng)小城，留給他的，只是那些搖搖晃晃的回憶。

每天的晚上，工棚里都一片熱鬧，人們吃過飯便開始大講葷段子，更多的人在玩兒撲克，也賭錢。只是民工們錢少，賭得也小，純屬消遣。嘎子已有一年多沒賭了，對工友們的這些小打小鬧，他是不會放在眼里的。

一個偶然的機(jī)會，嘎子和幾個小包工頭賭了一次，叫那幾個家伙狠狠地出了一次血。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賭來賭去的，嘎子從沒輸過。不過從那以后，常有陌生的民工找他打架，也不知為什么，見面就動手，往死里下手。有好幾次嘎子都是身中數(shù)刀，在醫(yī)院撿了命回來。他知道是那幾個小包工頭報復(fù)，可他很是倔犟，就是不離開工地，有機(jī)會還去找他們賭，看到底能怎么樣。

有一次嘎子贏了一個小包工頭近五萬塊錢，那家伙當(dāng)場翻臉，打電話叫來一大群人。那次嘎子是被打得最慘的一次，身上中了十多刀，頭上挨了兩磚頭。不過在這之前他也放倒了對方幾個人。那次他在醫(yī)院里住了三個月。出院后他又回到工地找到自己的工頭，工頭說：“你怎么還敢回來？快遠(yuǎn)點(diǎn)走吧，你不怕他們嗎？”嘎子說：“你到底敢不敢再留我？”工頭倒是很講究，說：“只要你不怕，你就在這兒干活！”

一天晚上，嘎子揣上一萬塊錢直奔以前和包工頭們聚賭的地方。那幾個人果然在，只是沒有賭，正和一個四十歲左右的人在研究什么事。嘎子的出現(xiàn)使他們大吃一驚，那個打嘎子的包工頭說“你他媽還沒死？”嘎子說：“你們還活著，我怎么能死？”那個中年人問：“他是誰？怎么回事？”有個人在他耳邊小聲說了一通。他站起來對嘎子說：“好我陪你賭一次！玩兒什么？”嘎子說：“老規(guī)矩，斗雞！”一上手，嘎子就知道遇上高手了，不管自己怎樣輾轉(zhuǎn)騰挪，終是難逃一輸。最后，嘎子把剩下的錢往桌上一放，說：“我玩兒不過你！”轉(zhuǎn)身要走。那人叫住他，說：“你也不錯，有沒有興趣到我身邊干？”嘎子疑惑地問：“你是？”旁邊有人代為回答“這是我們工程公司的李總！”

五

嘎子很快成為李總的心腹，他對李總有一種莫名的親切感。后來他漸漸地了解到，李總有著和他相似的經(jīng)歷，也是因?yàn)橘€，被債主逼得逃離了家鄉(xiāng)。在這個城市中，他以賭起家，然后有了今天的產(chǎn)業(yè)。

李總無論去哪兒都帶著嘎子，他覺得嘎子頭腦靈活，嘴皮子也厲害，尤其是身手不錯，在關(guān)鍵時刻已經(jīng)救了他好幾次。李總經(jīng)常出去和人談生意，說穿了就是去搶工程，通常最后都是以武力來解決問題。此時的嘎子和以前已是大不一樣，西裝領(lǐng)帶，容光煥發(fā)，人們再也不敢叫他“嘎子”，而恭恭敬敬地稱他為“程助理”。嘎子常想，如果沒有今天，自己也許早就忘了本名叫“程鵬”了。

一天傍晚，李總急急地召嘎子過去。到了公司，李總和一群人正在等他。嘎子知道又有工程要搶了，他和李總上了小車，那群人紛紛上了后面的幾輛車，車隊(duì)呼嘯而走。在車上李總告訴他，市里來年要建七座立交橋，正在準(zhǔn)備招標(biāo)。據(jù)他探聽有十幾個建筑公司都要參加競標(biāo)，不過大多的公司都不足為慮，只有地福建筑公司對他構(gòu)成威脅。雙方以前多次打過交道，互有勝負(fù)，這次又約來談判，李總是志在必得。

地點(diǎn)是一個未峻工的大樓里，雙方都帶了許多人來，氣勢洶洶的。嘎子已不只一次見過這種場面了。地福公司的林總面帶微笑，對李總說：“老李啊，今天我們要想個解決的辦法啊！”李總問：“怎么解決？”林總說：“不要再像以前那樣打打殺殺了，我們的人都不少，兩敗俱傷對誰都沒好處。這樣吧，聽說你的賭技很厲害，不如我們賭一場吧！”李總看了看嘎子，說：“好，就賭一場！”

嘎子明白李總的意思，走上前對林總說：“就由我替李總和你賭！”林總一笑說：“程助理，有膽量！這樣吧，我也不欺負(fù)你，怎么賭由你說了算！”嘎子眼睛一轉(zhuǎn)，說：“這次換點(diǎn)新鮮的，賭我身上的刀傷是單數(shù)還是雙數(shù)，我也從沒數(shù)過，各憑運(yùn)氣，怎么樣？”林總擊掌說：“好！這個賭法好！我就賭是雙數(shù)！”

嘎子三下五除二脫得精光，雙方各派出一人來數(shù)，只是嘎子身上疤痕縱橫，看得大家都暗暗心驚。幾百人都是靜悄悄的，等著結(jié)果。兩人數(shù)完了，大聲宣布：“共有54處刀傷！”林總哈哈大笑，李總的臉色變了，氣氛一時緊張起來。嘎子心里也是又驚又怒，思考著該怎么辦，認(rèn)賭服輸是賭場上最起碼的規(guī)矩，可是這樣怎么對得起李總？忽然他就想起了《天龍八部》中黃眉大師和段延慶賭腳趾單雙數(shù)的那一段，于是伸手從身旁那人腰間抽出把匕首來。林總后退了一步，他手下的人都亮出了家伙。只見嘎子揮刀在左臂上刺了一下，血立刻冒了出來。他對林總說：“現(xiàn)在是單數(shù)了，你輸了！”林總又露出了他慣有的微笑，走上前來，說：“好，有膽量，夠聰明！”忽然他搶過嘎子手中的刀，飛快地在他左臂上又刺了一下，說：“還是我贏！”嘎子拔了刀，一刀刺在大腿上，轉(zhuǎn)頭對李總和一干人說：“如果一會兒我沒法自己動手了，你們便上來刺我，一定要比他們多出一刀！”然后站立不穩(wěn)，單腿跪在地上，把刀遞給林總，說：“你再刺吧！”林總接過刀，所有人的眼睛都盯著他。良久，他把刀拋在地上，轉(zhuǎn)向李總說：“我就沒有一個手下能這樣，老李，這次你贏了！”說完，手一揮，一干人全走了。

六

下了火車，走下月臺，出了站，小城中熟悉的氣息把嘎子的眼淚逼了出來。十年了，十年的時光把當(dāng)初的一個少年變成了滿面滄桑的模樣，是的，沒有什么能打敗時間。仿佛只是剎那間，那么多的往事都已濃縮到昨天，就像風(fēng)輕輕地翻過一頁書。

嘎子一身舊衣，和當(dāng)初離開的時候一樣，所有的光鮮都已過去。五年的監(jiān)獄生涯，蕩平了他心中固有的那些溝痕。在獄中，他把所有的往事都回想了一遍，就像慢慢地品讀一個別人的故事。到了最后才驚覺，自己竟是故事的主角嗎？多少次，都是在冷汗遍體中驚醒，仿佛自己二十多年的經(jīng)歷也是一場噩夢，忽地就醒了。

小城已是物換人非，初夏的風(fēng)暖暖地吹著，那份親切感依舊。嘎子忽然就想起了一個老獄友給他說過的一句話：“你生在那里，不叫家鄉(xiāng)，你長在那里，不叫家鄉(xiāng)，只有你最親的人長眠在那里，才是你的家鄉(xiāng)?！笔堑?，自己的親人都埋在這里，除了生死不明的爹。忽然就想起了母親當(dāng)年在病中的目光，當(dāng)初怎么也解讀不明白，而明白時，卻再也看不見那樣的一雙眼睛了。

所以，嘎子走出高墻后，便直奔了家鄉(xiāng)的方向。雖然他不知道那里會有一種什么樣的心境在等著他，但他知道，自己是再不會離開了。一條街一條街地走著，重拾著最初的腳印，時光重疊之中，往事如鳥般亂飛。最后他走進(jìn)了城西的公園，十年了，這里也變得面目全非了?？墒悄翘幐邖忂€在，他的心怦怦地跳著，慢慢地走上去，仿佛怕驚醒當(dāng)年在那草葉上躺著的少年。

高崗上的一切依舊，仿佛時光從未在此經(jīng)過。嘎子躺在草葉上，忽然覺得這十年來，從來沒有像這一刻躺得這么舒適過。天依然藍(lán)得像當(dāng)年，可是當(dāng)年的那顆心卻永遠(yuǎn)不再有了。驀地，有兩只鴿子飛入視野，忽高忽低，酷似當(dāng)年的樣子。當(dāng)年，就是在這里，嘎子以鴿子的視角看到了小城的搖晃，而今天，小城再一次搖搖晃晃，那是他的心在震動。

鴿子飛過，剩下一片空蕩蕩的藍(lán)天，那樣地明凈、遼闊、深遠(yu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