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聲瑯瑯，塤聲悠悠

拉薩的陽光在清晨里異常柔和，細細密密地透過窗簾照在身上。生活突然在毫無征兆的瞬間，輕而易舉地改變了軌跡，我將在這里度過我的盛年時光。沒有過多激烈的想法，思緒還是停留于前幾日在路上的狀態(tài)里。日日忙碌奔波行走，與眼前閑散的高原生活對比強烈，同行者篇篇份量厚重的行走感言不斷提醒，玉帛之路文化考察的景象就在眼前。

一路沙漠，一路戈壁，一時艷陽，一時陰雨，偶爾出現(xiàn)在視野里的草原顯得寒涼，油菜花遲遲不開。

車輛行駛在奔赴山丹的途中，有同伴驚呼：“焉支山！”隔著孤寂的戈壁灘，可以看到不遠處一座平緩的山脈，在光線映襯下泛出金色，不夠雄壯，與綿延的祁連山相比，算是冰山一角了。然而，卻激發(fā)了我許久以來的思緒。去年書寫過蘭州城郊阿干鎮(zhèn)中流傳的《阿干之歌》，“阿干身苦寒，辭我土棘住白蘭”，鮮卑族爭奪草場的社會現(xiàn)狀被升華在歌曲里。

同為我國古代少數(shù)民族經(jīng)漢譯保存下來僅存的三首民歌之一的《焉支歌》，就與眼前的焉支山相關(guān)。

忽聞焉支山，有點驚訝。陽光照射下，遠遠的焉支山，看不到盛產(chǎn)古代游牧民族搽抹胭脂原料的紅藍花，光禿禿的山脈也不高大，像一名懶散的婦女，慵懶地半躺著，連梳洗打扮的姿態(tài)都沒有，正如那些當年唯恐“使我婦女無顏色”的匈奴將士所擔(dān)心的那樣，一副倦容，與其名絲毫不得匹配。

與焉支山擦肩而過后，這一路，似乎離不開悠揚的音律。玉門火燒溝遺址出土的陶塤，讓我又一次感受到了古代音律的悠久。

火燒溝遺址現(xiàn)如今只有一座石碑孤零零地矗立著，清泉中學(xué)結(jié)實地覆蓋在遺址上，假期的校園空無一人，更為蕭條。沒有當?shù)厝颂嵝?，我們絲毫不會意識到，被譽為“甘肅六大古文化遺址”之一的火燒溝文化遺址就在我們腳下。

低頭俯視，現(xiàn)代的垃圾與3000多年前的碎陶片混雜在一起，歷史中的年代感在這片土地上有點錯亂，縱向的排序被橫雜在眼前，如同此刻糾結(jié)的心情。我低頭尋覓，找到幾塊夾砂陶片。武威電視臺攝影師何成?？吹揭粋€廢棄的手機，開玩笑說這是歷史的穿越，是3000多年前的手機。我則告訴他，這是天上掉下來的，神賜給古代先民的禮物。

考察之前，蘭州民謠音樂人李建儐曾多次提及在火燒溝遺址中出土過20多件魚形陶塤。實地看不到，博物館也沒有見到蹤跡。巧合的是，在定西眾甫博物館館藏中，看到了一只此地出土的魚形陶塤，這比《詩經(jīng)》“如塤如篪”的記錄還早1000多年。

此地出土陶塤數(shù)量眾多，應(yīng)該與其獨特的文化氣場相關(guān)聯(lián)，先進的社會經(jīng)濟形態(tài)才能孕育出發(fā)達的音律體系。

劉學(xué)堂教授曾講到，青銅的鑄造加工需要一套完整的社會體系來完成，這與相對簡單的陶器制造不同，它必須依靠一整套完備的社會化程序?；馃郎线z址出土200多件青銅器，超過了全國各夏代遺址出土銅器的總和，出土銅器有中國最早的銅箭鏃石模、最早的銅矛、最早的銅錛等，這就說明此地曾存在一個較之周圍部落更為高級的文明?？脊艑W(xué)家張忠培先生曾說：“在四壩文化中，火燒溝墓地居民掌握的制銅業(yè)技術(shù)是離群的，又是超時代的。”火燒溝的西部有一個叫赤金的地方，也如火燒溝得名一般，土質(zhì)金而泛紅，有人推測或許為鑄造青銅所遺留，這種推測若能落實，則證明火燒溝出土的青銅或許是本土文明。不難想象，3000多年前的火燒溝人口密集，資源豐富，經(jīng)濟發(fā)達，一派繁榮之景。

易華研究員長期致力于夏羊的研究，一路行走，但凡看到羊群，總是興奮不已。羊的傳人，改變了古代的食物鏈，促進了文明的進步。此地出土的四羊首權(quán)杖飾是至今所知我國時代最早的青銅鑲嵌鑄品，如果此地冶煉青銅的推測成立，這件青銅鑄品則是西來羊與本土文明結(jié)合的物證。

火燒溝出土的文物，數(shù)量眾多，種類齊全，較全面地反映了河西走廊當時的社會文化風(fēng)貌，大量動物骨骼的出土，說明此地有較為發(fā)達的畜牧業(yè)；而出土的陶罐中有儲存的粟粒和植物種子、石鋤、石磨盤，并出現(xiàn)了制作精美的彩陶方杯、人形陶罐等酒器，釀酒業(yè)的出現(xiàn)，是農(nóng)業(yè)得到相當發(fā)展的標志，這說明在當時的玉門已經(jīng)有了較為發(fā)達的原始種植業(yè)；火燒溝出土的陶器上，有不少蜥蜴的圖案，這或許是火燒溝部落的圖騰，有專家曾推測，這或許與中華民族的龍圖騰有關(guān)聯(lián)，因為蜥蜴算是與龍較為接近的動物了，印證了此地高度的精神文明狀態(tài)；此地出土的一些產(chǎn)自沿海一帶的海貝、玉質(zhì)為上等和田白玉的玉鑿，說明此地曾有較為繁榮的商業(yè)貿(mào)易。

如今的火燒溝，滿目蒼黃，戈壁灘的孤寂遠遠輻射而來，只有白楊樹在勁風(fēng)里沙沙作響。沒有大片的水源，沒有令人興奮的綠洲，與3000多年前的景象差距懸殊。魚形陶塤出土于此，則說明當年這里水草豐茂，水源充足，魚群滋養(yǎng)于濕潤的環(huán)境中，捕食水族，是當?shù)厝巳粘Ｉ钪谐Ｒ姷姆绞健?/p>

一切都似乎在無聲而有力地說明，就在玉門火燒溝遺址，如今看上去蕭條、落后的地界，曾經(jīng)存在著一個龐大的文明體系，也正是這樣的文明體系催生了音樂的發(fā)展，魚形陶塤或許就在這樣的文明背景下應(yīng)運而生。

在勞動中成長起來的遠古先民，具有超凡的智慧與感受力。周圍的生活環(huán)境充滿了音樂感，無意中敲擊一塊石頭，發(fā)現(xiàn)它可以發(fā)出美妙的聲音；一片樹葉，因風(fēng)動而沙沙作響；水聲潺潺，雨聲淅瀝，弓弦之聲繞梁徘徊，一切都是產(chǎn)生音樂的源泉。

3000多年前的火燒溝文化，與早期的羌人有一定淵源。“羌，西戎牧羊人也?！彼麄円揽酷鳙C來完成自己生活所需，“石流星”拋擲而出，流動的空氣穿過石頭上原有的空腔形成了悅耳的哨音，久而久之，這種美妙的聲音帶給狩獵者愉快的感受，啟發(fā)了古代先民制造樂器的靈感，一種形似“石流星”的陶塤被發(fā)明了出來，是勞動啟發(fā)了精神建構(gòu)，創(chuàng)造了遠古的文明。

火燒溝的陶塤有其獨特之處，其形呈魚狀，經(jīng)歷了3000多年的深土掩埋與實踐的錘煉，依舊保存有完好的模樣，外皮褐紅，泛出時間磨礪的光澤。魚嘴處為吹孔，塤體上有三個音孔，能吹出宮、角、徵、羽四個骨干音，這與西漢之前羌笛少商音似乎不謀而合。

自古以來，塤聲被譽為立秋之音，秋風(fēng)掃落葉，有種蕭條之感，這樣的蕭瑟中有冷靜，有思考，有綿延無期的思念與感傷，現(xiàn)實與精神在這里相遇、交匯，幾分傷感，幾分愁緒，聲濁而喧喧然，聲悲而悠悠然，因其特有的音色被文人雅士賦予了沉思的深刻意義。我們驅(qū)車行走在河西的公路上，兩邊都是戈壁，只有腳下的這條路筆直地通往天際，車窗外孤寂的戈壁灘飛速轉(zhuǎn)向身后，正如這陶塤所發(fā)出的聲音，空靈悠遠，孤寂悵然。

商音高亢激昂，悲壯雄偉，具有五行中“金”的特性，這樣的聲音過于強硬猛烈，必定流傳不夠悠遠。在靠近白楊河和騸馬河的高地上，半地穴式的窩棚里住著火燒溝的遠古先民，這些古羌人的游牧生活，需要用陶塤來傳遞遠方的信息。趕著羊群的少年，揚起激烈的皮鞭，愈走愈遠，需要一種綿長悠遠的聲音傳遞給思兒的母親，一路平安；出門勞作的男子，策馬前行，一曲悠揚的音調(diào)，是行走的路線；狩獵、放牧的男性們，用一種能與自然相依的塤聲來表達相互協(xié)作、互通有無的信息，吹奏彼此才能領(lǐng)會的聲音。晴朗的天空下，情感、線路、思緒、細節(jié)，輕重緩急，一切都交給空中飄揚的塤聲。

夜幕降臨的時候，篝火映紅了勞動者的臉龐，熱情奔放的舞蹈與沉靜的塤聲相融合，一動一靜，是收獲過程的艱辛與喜悅。這種雞蛋大小的樂器帶給他們無限的幸福，即使進入墓坑，也還要帶上陶塤陪葬，20多只魚形陶塤出土于此，見證了那近500年的部落生活，也向后人昭示了那些在河西走廊生活過的古羌人的智慧。

我們本是踏著先民足跡尋玉而來，卻意外獲得3000多年前的塤聲。七月流火，行走在戈壁灘中，耐旱的芨芨草在陽光下耷拉著腦袋，匍匐在地。呼呼作響的勁風(fēng)中似乎遠遠傳來3000多年前的塤聲，以及清脆悅耳的玉聲。此次玉帛之路考察，沿著祁連山一路往西，探尋早于絲綢之路2000年的玉石之路。和田美玉，石之精華，象征神性的靈石一步一步自西而來，瑯瑯清脆，陪伴著這一路的苦寒之旅。

回蘭不久，民謠音樂人李建儐質(zhì)疑：“你可知為什么古人腰間佩玉四塊，左右各兩塊，行走、行禮時玉器相互碰撞發(fā)出悅耳之音，也是只有宮、角、徵、羽四音？這與西漢之前羌笛不用商音有無關(guān)聯(lián)？”葉舒憲先生說：“玉音，肯定是古人所追求的，喇家遺址的發(fā)掘主持者葉茂林先生等人曾試驗過三星堆玉器的音樂效果。至于佩玉四塊，需要深入研究?！?/p>

胡企平先生在《“同律”之辯——兼論陽律陰呂之本》一文中提到，漢代，鄭玄更為《禮記正義·玉藻》注疏曰：“玉聲所中也，徵、角在右，事也，民也，可以勞。宮、羽在左，君也，物也，宜逸?！惫湃耸种匾曤p珩著璜之佩玉的“五禮之秩”功能。在夏、殷、商代的雙珩著璜之佩玉，已具有裝飾性與定本黃鐘音高等兩種以上的功能。而到了周朝，則更發(fā)展為“古之君子必佩玉，右徵，角；左宮、羽，趨以《采齊》，行以《肆夏》，周還中規(guī)，進則揖之，退則揚

大頭山的透閃石之，然后玉鏘鳴也”。

王玉時期，舉手投足之間，玉石相撞清脆悅耳，禮儀與玉聲緊密相關(guān)。優(yōu)雅的聲音需要端莊的舉止，兩者相互制約。步伐行為不可亂，玉聲總是與威嚴、王權(quán)依依相承。

時間往前推移，美玉不僅僅是王權(quán)的象征，更多的是神性的召喚，玉璧敬天，玉琮禮地，玉璜攜帶天地人與時空的意義，不同的器形被賦予了神性的含義。葉舒憲教授講過這樣一個關(guān)于玉石的神話故事：古代開采和田玉石的工匠，攜帶玉石一路往回走，途經(jīng)玉門，駝隊就會一病不起，無法前行。善解人意的人們知道，這是具有神性的玉石逐漸遠離故鄉(xiāng)，思念故鄉(xiāng)所致。于是，在玉門的墻壁上鑲嵌和田玉石，通靈的玉石看到墻壁中

的同類，便以為回到了故鄉(xiāng)，不再遷怒于駝隊，從此一切安然無恙。這樣的故事，多少有點浪漫，玉石不再是冰冷的器物，它有人情世故，有高于人力的超凡之力，更凝結(jié)了古代先民對玉石的敬畏之心。

玉石敲擊發(fā)出悅耳之音，這樣的聲音與混沌之石不同，有種穿透耳力的靈氣，有叩擊心靈的力量。在瓜州的大頭山，遍地透閃石，陰云密布的天空下，它們依舊閃爍著透亮的光芒。定西眾甫博物館劉岐江館長拿著一塊具有玉性的石頭告訴我，就按這樣的標準去尋找當?shù)赜袷M地都是美玉，審美疲勞的我拿著一塊大頭山特有的玉石，一路敲擊。聲音是可以辨別玉性的。敲擊后發(fā)出清脆之聲的石頭，大多都是美玉，外皮透出類似和田籽料的油性，溫潤光滑，以音辨玉，在這樣的場景里，不再是傳說。

15天的玉帛之路，在路上，我們11人相扶相依，這樣的情感令人感懷。茫茫戈壁一望無垠，孤寂的空中有遠古的塤聲遠遠傳來，顛簸的途中有瑯瑯美玉清脆作響，一輛中巴車，堅強地行走在路上，一路艱辛一路歌。

音響里還在隱約歌唱：

院子里長的泥韭菜呀，不要割呀，你讓它立立地長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