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志異》中寺廟場所的文化意蘊

《聊齋志異》為我國清代著名文學(xué)家蒲松齡所著，成書于清康熙年間，全書共12卷，收錄短篇文言小說491篇，是一部家諭戶曉、婦孺皆知的不朽之作。此小說集不僅記事恢譎曼妙，行文典雅純熟，風(fēng)調(diào)寒峭高古，而且構(gòu)思奇幻委曲，專錄奇詭異常之文、鬼怪狐仙之事。蒲松齡一生“雅愛搜神”，傳言他曾經(jīng)在家門口開過一家茶館，還立過一個有趣的規(guī)矩，只要前來的茶客能講一個他未曾聽過的精彩故事，茶錢便可分文不取。由此，蒲松齡便靠著這個法子搜集了好多天南地北的故事，把它們一一修改寫入書里。不論這個傳言真假與否，但毫無疑問的是，《聊齋志異》取材確為極廣，其中有采自當(dāng)時社會傳聞或直錄友人筆記者，也有就前人的記述加以改制、點染的，還有的就是那些并沒有口頭傳說或文字記述的依據(jù)，而是完全或基本上由作者虛構(gòu)出來的狐鬼花妖的故事。故事多，取材廣，自然出現(xiàn)在不同故事中的典型場所也就五花八門、各有特色，這也就值得我們好好玩味一番了。

“故事場所”自然是指小說故事中出現(xiàn)的場所，而當(dāng)我們把這些故事場所加以整理，再加以從文化視角去琢磨，可以找到歷史和小說的變遷所遺留下的軌跡。“場景的歷史就是小說的歷史?，F(xiàn)實生活中的所有事件都有其發(fā)生的特定‘場所’。把這些事件進行創(chuàng)造性變形，按照一定順序排列于文本當(dāng)中，就成為‘故事’。在事件被改造成故事的同時，場所也由客觀的、具體的事件發(fā)生地點轉(zhuǎn)變成帶有主觀色彩并隱含文化含義的故事展開‘場景’?！倍凇读凝S志異》近五百篇的故事中，出現(xiàn)了眾多的故事場所，這些故事場所或明或暗、各式各樣，構(gòu)成了不同的故事趣味場。當(dāng)我們把一些故事場所進行大致歸納后，也許就會產(chǎn)生這樣的一類疑問：作者會如此設(shè)定這些特殊的故事場所，是因為故事情節(jié)的需要，還是僅僅只是為了增添故事的獨特氛圍？而在這些故事場所背后，會不會有關(guān)聯(lián)到相關(guān)的歷史與文化？

佛教一直以來與中國古典小說淵源極深，自佛教入土中原以后，對中國人的文化生活有著極其深遠的影響。隨著佛教文化在中華大地上不斷傳播，各式各樣的佛寺寶剎開始聳立于五湖四海，遍及都邑山野，而這些隨處可見的寺廟古剎也就自然而然地與百姓民眾的市井生活發(fā)生千絲萬縷的關(guān)聯(lián)。藝術(shù)來源于真實的日常生活，卻又高于生活。而中國古典文學(xué)也免不了多多少少折射出古代先民生活的方方面面，寺廟蘭若這一承載著大眾人民宗教信仰的活動場所，便順理成章地進入了許多作家所關(guān)照的視野之中。所以在蒲松齡的《聊齋志異》中，我們也就可以看到一些故事場所被設(shè)定為佛寺古剎的故事，如《畫壁》、《聶小倩》、《魯公女》等。

一、佛寺的宗教感和神秘感容易激發(fā)神怪作家的創(chuàng)作靈感

《畫壁》這個故事講的是有一位朱姓舉人偶然來到一座寺院，寺院里墻壁上繪有精妙絕倫的圖畫，朱舉人游覽時看見壁畫上有一少女姿態(tài)優(yōu)美，不覺神搖意動，飛入畫中經(jīng)歷了一番奇幻浪漫的游歷。在這個帶著夢幻色彩的故事里，佛廟古寺這一故事場所無疑使得整個故事顯得神秘感十足?！懂嫳凇芬晃闹虚_篇就寫到：“偶涉一蘭若，殿宇禪舍，俱不甚弘敞，唯一老僧掛褡其中?！庇挠姆鹚轮?，卻只有一位老僧暫住，終年伴隨著這古老的壁畫。故事開頭便給讀者一種既陌生又奇異的文字感官刺激。而在《聶小倩》這個故事中，寺廟作為故事場所的出現(xiàn)，和《畫壁》有著異曲同工之妙，都是男女主人公相遇的特定場所，都對渲染故事的神秘氛圍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堵櫺≠弧分袑懙溃骸斑m赴金華，至北郭，解裝蘭若。寺中殿塔壯麗，然蓬蒿沒人，似絕行蹤?！保ㄓ幸淮?，筆者前往金華，來到北郊的一個廟中，解下行裝休息。寺中殿塔壯麗，但是蓬蒿長得比人還高，好像很長時間沒有人來過了。）寺廟儼然在《聊齋志異》中已經(jīng)從香火繚繞的誦經(jīng)學(xué)佛之處轉(zhuǎn)變?yōu)榱藭c仙怪邂逅相遇的幽謐之舍。

其實，寺廟與神仙鬼怪的緣份并非只出現(xiàn)在以《聊齋志異》為代表的明清小說之中，在唐代小說中就有諸多與寺廟古剎相關(guān)的鬼怪神仙的故事。如唐代瑯琊王洙以牛僧孺的筆記小說《元無有》為本事創(chuàng)作的一篇傳奇小說——《東陽夜怪錄》，此作品講述了一個名為成自虛的人自己口述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一段奇妙經(jīng)歷。故事發(fā)生于一風(fēng)雪佛寺之中，成自虛從京師返鄉(xiāng)，因天色已晚加之風(fēng)雪交至，無奈之下只得夜宿于一佛寺。在成自虛安頓之后，又有四人前來投宿。于是，在這一寒夜里，成自虛與那四人及院主和尚在僧房里呤詠賦詩，好不快樂?？墒钱?dāng)夜色漸終，寺鐘撞響后，僧房里突然杳無聲息，成自虛環(huán)視四周，那些人物皆不見蹤影。天亮以后，他走出寺院，只見寺外有橐駝、烏驢、老雞、駁貓、二刺猬等動物。成自虛這才恍然，原來夜間呤詠賦詩之眾皆為橐駝、烏驢、老雞、駁貓、二刺猬等動物的幻化之形。這是一個典型的發(fā)生在寺廟場景中的神靈鬼怪的故事。佛教在唐朝實為鼎盛之期，佛教寺院自然很容易成為滋生妖異故事的不二場所?！笆茉妓季S的思維方式影響，古人多認為萬物皆有其靈性，而佛教的靈魂不滅與靈魂轉(zhuǎn)世等觀念，更給了古代小說家以想象的靈感。佛教寺院作為一個宗教活動場所，它的神秘感以及由宗教宣傳而深入于民眾心理的靈物崇敬與信仰，自然也就成了孕育這類靈怪故事的最適宜的場所?！蔽覀円部梢赃@樣說，佛寺古廟獨特的宗教儀式感和神秘感容易激發(fā)神怪作家的創(chuàng)作靈感。例如唐代的《廣異記》一書中，多有與佛教相關(guān)聯(lián)的故事，并且這些故事多來源自佛寺古廟。

二、佛寺故事中多有愛情

反觀《聊齋志異》中的寺廟故事，特別如《畫壁》、《聶小倩》之類，除去神靈鬼怪這一特殊故事元素以外，其另一看點便為發(fā)生在寺廟中的“愛情”。朱舉人在佛寺壁畫里與天女相戀，女鬼聶小倩更是在荒落佛寺里與書生寧采臣相遇。從古至今，萌芽于佛寺蘭若中的愛情從來就并非稀奇，這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仿佛已經(jīng)成為一種愛情的范式。一提起寺廟，人們往往更多聯(lián)想到的是“禁欲”，是“克制”，是“六根清凈方為道”。而實際上，寺廟卻為一個超出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內(nèi)的寓所，凡俗律法的權(quán)杖也難以叩開這里的禪門。這里也就如同歐洲的基督教的大教堂，所以《巴黎圣母院》中的吉卜賽姑娘可以躲進神的屋宇，暫時避開外界世俗的傷害。在這樣一個有菩薩羅漢蔭庇的神圣之所，在這樣一個與任何一方都無瓜葛的佛院古剎之中，會產(chǎn)生一種陌生化的效果，而這樣的一種陌生化，更有助于激發(fā)人性的沖動，讓人做出一些在熟悉的、正常的情境下不足以實施的舉動。中國古代的小說家們在選定書生們與小姐們相戀幽會之所時，寺廟于情于理無疑是一個絕妙的考慮。而在明清的志人志怪的小說作品之中，寺廟這一故事場所，不僅因其獨特宗教氛圍與鬼魅暗生之事相關(guān)聯(lián)，而且還是符合當(dāng)時的民風(fēng)民俗的。我們知道，古代的婦女們，特別是貴族門第的千金大小姐們，家教嚴苛，活動的半徑極其有限，于是對于任何能夠拋頭露面的機會，自然會倍加珍惜。婦人們?nèi)シ鹚轮邪莘疬M香就是一次難得的出行機會。婦人們可以大搖大擺地、昂首挺胸地帶著丫鬟仆人出門。雖然一次進香出門只是意味著暫時脫離了禮教深重的陰宅大門，但這快樂即便短暫，也是值得婦女們稍稍放松心情，表現(xiàn)出一些本真。在清朝著名小說《紅樓夢》第二十九回中就有寫到外出上香的榮國府的小姐丫鬟們開心愉悅的樣子?！斑@個說：‘我不同你在一處’，那個說‘你壓了我們奶奶的包袱’，那邊車上又說‘蹭了我的花兒’，這邊又說‘碰折了我的扇子’，咭咭呱呱，說笑不絕。周瑞家的走過來過去的說道：‘姑娘們，這是街上，看人笑話?！f了兩遍，方覺好了。”

對于古代男子來說，特別是那些單身男子來說，佛家寺廟是暗地里悄悄打量上香婦女的絕妙場所。那些平日里深鎖高樓的名門閨秀，也只有此時才可一窺真顏。如在《醒世恒言》里，有一名篇為《賣油郎獨占花魁》。其故事中窮苦的賣油郎秦重，就是在寺廟才看見杭州城內(nèi)首屈一指的名妓莘瑤琴的。在王實甫的《西廂記》中，張生也是在河?xùn)|普救寺偶見崔鶯鶯的。在古代，進寺廟中來燒香拜佛的女子當(dāng)中，說不定還有一些醉翁之意不在酒的人物。她們名義上是來燒香祈愿，實際上卻盤算著如何能與寺里的僧人幽會調(diào)笑。例如《南史·后妃列傳下》中有南朝梁元帝蕭繹的妃子徐昭佩曾與和尚在寺里幽會的記載。在清朝，古代的婦人們與和尚秘密幽會屢有發(fā)生，防不勝防。為了防止這種有傷當(dāng)時風(fēng)化的事越來越多，清朝官員只得因噎廢食，嚴禁婦人們進入寺廟燒香拜佛。據(jù)近代學(xué)者李慈銘《越縵堂國事日記》記載：“光緒十一年，御史張燎因京師白云觀，每年正月舉行燒香拜會，‘男女雜沓，并有閑房屈曲，靜坐暗室，托為神仙，怪誕不經(jīng)，請旨嚴禁’?！焙涎矒岜鍖毜诟纱囝C布一則《示禁燒香》令：“燒香結(jié)會，男女雜處，最為風(fēng)俗人心之大害?！痹趶V州的光孝寺里還留存著禁止風(fēng)月的石碑，碑上刻著《禁婦女入寺燒香示》。古代的作家們讓愛情走入寺廟佛堂，讓這里成為了人類原始欲望爆發(fā)的隱喻式故事場所。

三、佛寺文化影響民眾心理

佛教自西向東漸漸侵入，成為東土之上所經(jīng)受的一次至關(guān)重要的文明侵襲。佛寺文化對于中土民間文化的影響深不可測，這種影響不僅滲入了政治、醫(yī)學(xué)、文學(xué)、藝術(shù)等這些領(lǐng)域，更重要的是甚至對于市井民眾精神世界和日常生活也有所滲透。

在佛寺文化中，宗教活動是有著真正實踐意義的，“把人與神，即信教者與崇拜對象之間建立起清晰的關(guān)系，使信教者通過宗教活動和宗教行為表達自己的態(tài)度和情感，以得到精神上的寄托和慰籍?！泵鎸εc自己此世密切相關(guān)的生老病死、血緣延續(xù)等各種事情，普通民眾自然希望能夠存在一種超越現(xiàn)實的力量來為自己消災(zāi)避禍。在《太平廣記》一書中就記述了很多神異的故事，這些故事或多或少向民眾發(fā)出了一種信息，只要虔誠地信仰神佛，一切疑難雜癥就可以不攻自破。一位吳姓長沙人，平生以捕獵漁釣為業(yè)。因食白龜而“遍身患瘡，悉皆潰爛，痛苦號叫，斯須不可忍，眉鬢手足指皆墮落，未即死?！焙髞碛幸晃簧私唐湔b念大悲真言，此人“一心念誦，后瘡痍漸復(fù)，手足指皆生，以至平愈。”像這樣這種神奇故事還有很多，舉不勝舉，這些故事廣泛流傳于當(dāng)時的社會，使得民眾更加死心塌地信仰于佛教。

在古代，佛寺承載了太多凡俗的愿望，就如《聊齋志異》中那些出現(xiàn)在寺廟里的姻緣，佛寺在故事里悄悄地圓滿了劇中人的愛情，映射著古代先民的信仰與愿望。面對悲傷與愁苦同存的現(xiàn)實，面對短暫易逝而脆弱平凡的生命，他們只好求助于佛，堅信佛寺高堂中那威嚴莊重的佛像能夠給予他們今世的安樂、來世的幸福以及離世后的極樂。他們大多僅僅把佛教作為一種換取平安喜樂的工具，這也體現(xiàn)了中國民眾極具實用主義特征的佛教信仰。

對于關(guān)乎到佛寺文化的古典文學(xué)，不論是《畫壁》還是《聶小倩》，那些普通書生文士在寺廟里遇仙遇鬼正隱含了歷史的煙塵，而佛寺蘭若這一特定的故事場所也會在一代又一代文人的筆下被加工被傳承。（作者單位：湖北大學(xué)知行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