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魂的歸宿

摘 要：《雪國》是日本作家川端康成賴以獲得1968年度諾貝爾文學獎的名作之一。這部小說采用了典型的象征結構，表現在其人物關系、情景特寫和主題設置上，象征著人的靈魂走向本原和歸宿。本文試圖從象征結構的角度對這部名作加以細致分析。關鍵詞：象征結構 人物關系 情景特寫 主體設置 余情美

《雪國》{1}是川端康成的名作，他主要以這部小說的成就獲得1968年度諾貝爾文學獎?！堆﹪返闹饕獌热菔敲鑼懸粋€中年男子島村在雪國的溫泉客棧與年輕女子駒子和葉子之間的微妙感情故事。小說以島村第二次乘坐火車到雪國，并在車上遇到葉子和行男為開端，又寫他回憶起第一次到雪國來遇見駒子的往事，之后轉到現實寫駒子到車站送別島村，同時拒絕去看臨終的行男。接著島村第三次來雪國看駒子，感到這段感情的徒勞，此時小鎮(zhèn)遇上火災，整部小說就以他和駒子親眼目睹葉子在火災中落下并精神失常為結局。

《雪國》初讀起來是一部很奇怪的小說，書中人物往往說著不合邏輯的話，做著不合邏輯的事情。這部小說的描寫重點并不像大多數小說那樣，集中于人物之間的思想和性格矛盾?！堆﹪返莫毺刂幵谟跁忻枥L出一幅幅精妙絕美的畫面，畫面下隱含著各種象征結構，小說的神韻全都寄托在其中了。因此這是一部典型的象征結構的小說，此種象征結構表現在人物關系、情景特寫和主題設置上。下面就分別加以分析。

一、人物關系

川端康成在《獨影自命》第六章中說：“我覺得與其認為作品是以島村為中心，而把駒子和葉子擱置在他的兩邊，不如說以駒子為中心，在她的兩邊安置了島村和葉子更好些?！眥2}從作者對這三個人物言行的安排來看，可以發(fā)現一個象征結構：駒子/島村/葉子這三人是屬于一個共同的靈魂體。

駒子雖淪落風塵，卻堅持記日記、讀小說、練三弦琴等，而且作家描寫她渾身上下特別潔凈：“這女子給人的印象潔凈得出奇，甚至令人想到她的腳趾彎里大概也是干凈的?！北砻黢x子有對生活的堅強意志和對未來的美好追求，這象征著靈魂的圣潔和主體部分，這部分是積極的向上的；島村作為小說中作者設定的觀察者，觀察著駒子、葉子和周圍的四季風物，具有敏銳的感受力，認為駒子對他的愛“是一種單純的徒勞”，進一步感受到“生存本身就是一種徒勞”。他對人和物敏銳的感受推動著小說的深入發(fā)展，因此島村象征著靈魂的自覺內在意識部分，表示著靈魂深刻的自我審視；葉子代替駒子去照顧行男，后來又給他上墳，但行男并不屬于駒子/島村/葉子這一靈魂體，而是腐朽地走向真正死亡的靈魂，因此葉子對駒子的這種代替恰好象征了為靈魂的圣潔和主體部分所代為承擔的犧牲和罪孽，不能讓犧牲和罪孽玷污靈魂的圣潔和主體部分，也就是說，葉子象征著靈魂的犧牲和罪孽部分。在小說結尾作者描繪駒子抱著從樓上落下的葉子時，明顯地表露出駒子和葉子同屬一個靈魂體，“駒子仿佛抱著自己的犧牲和罪孽一樣”。由此也可以知道駒子拒絕去看望臨終的行男的真正原因，即行男是小說中最無生氣的一個人物，代表著腐朽地走向死亡的靈魂，與駒子的走向起始和本原的靈魂是完全背道而馳的。駒子拒絕去給行男送終，并非因為自己解釋的害怕死亡，而是自身所代表的靈魂圣潔和主體部分走向初始和本原的堅定選擇，決不回頭朝反方向走。

因此這個總體的象征結構即駒子是靈魂的圣潔和主體部分，島村是靈魂的自覺內在意識部分，葉子是靈魂的犧牲和罪孽部分。在駒子是主體的前提下，島村是觀察者，而駒子和葉子是被觀察者。

《雪國》的主體部分在于中間的《故事》《徒勞》《芭茅草》《火枕》《拍球歌》這幾章。從人物關系的象征結構這個角度來看，這幾章寫的就是駒子/島村/葉子這個靈魂體在朝向本原緩緩滑去的過程中所產生的痛苦和震蕩。他們三人之間完全不合邏輯的對話和行為都是為了表現這種令靈魂難以平靜駐足于原處的震蕩的痛苦程度。例如在《拍球歌》一章中，駒子深夜時讓島村從客棧送她回家，又與島村從家里走到客棧，島村突然說駒子是個好姑娘，駒子又奇怪地突然生氣起來，流下眼淚。這是完全不能從邏輯合理性角度來理解的言行，但島村和駒子的這些言行從深層次表現了靈魂的本質，即永恒的不可抑制的痛苦和尋找歸宿和本原的渴望。在《火枕》一章中，葉子第一次同島村談話就拜托他要照顧好駒子，又要求島村帶自己回東京生活，接著流著淚說自己快要發(fā)瘋了，就中斷了談話并離開。整個葉子和島村的對話過程也特別不符合邏輯，但究其實質，還是對靈魂本質上痛苦和尋求歸依的表現。同樣的題旨還出現在《芭茅草》一章中，駒子和島村一起去給死去的行男上墳，但駒子一見到正在上墳的葉子就說自己是來找梳頭師去梳頭的，又強調自己不會給行男上墳。這里駒子和葉子的對話也不合常情，亦表現了靈魂內部痛苦的掙扎和對歸宿、本原的尋求。

由此可見，無論是駒子和島村、島村和葉子，還是駒子和葉子，作為同一靈魂體的三個部分的駒子、島村、葉子相互間的關系表現為一種內在的矛盾和痛苦，而這種內在的矛盾和痛苦又使得駒子/島村/葉子這一靈魂體更加趨于走向靈魂的本原和歸宿，從而在深層結構上推動小說的發(fā)展。

二、情景特寫

《雪國》中的情景特寫是小說最大的特色之一。這些情景特寫十分細膩艷美，又帶著日本傳統(tǒng)的“物哀”精神，構成了一縷縷飄散不去的哀艷氣息。更重要的是，作者著力描繪的這些特定情景代表著整體結構不可缺少的象征元素。

（一）火光 小說開頭寫島村第二次到雪國是在火車上初遇葉子：“而且人物是一種透明的幻象，景物則是在夜靄中的朦朧暗流，兩者消融在一起，描繪出一個超脫人世的象征的世界。特別是當山野里的燈火映照在姑娘的臉上時，那種無法形容的美，使島村的心都幾乎為之顫動。”“這是一束從遠方投來的寒光，模模糊糊地照亮了她眼睛的周圍。她的眼睛同燈火重疊的那一瞬間，就像在夕陽的余暉里飛舞的妖艷而美麗的夜光蟲?！?/p>

這里，川端康成很隱秘地借車窗的情景來描繪出《雪國》作為小說的整體特征：一個超脫人世的象征的世界。他明確地提到“象征”這個詞，在小說開頭就暗示了《雪國》整體所采用的象征結構。川端又提到了燈火，對“燈火”與葉子的臉和眼睛相映照相重疊的美進行了細致的描繪。這正好觸及了《雪國》的根本主題：靈魂。這里“燈火”的特質：光、熱、影，剛好就是人的精神特質。“燈火”的關鍵處是它屬于一種火焰。有亮則周圍必為暗，所以火焰孤寂，火焰的光帶給周圍溫暖和熱量，所以火焰熱切。因此，火焰象征著一種孤寂而熱切的精神，指引人的靈魂走向本原。

“火焰”是文學家們常用的一個意象。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爾在闡釋特拉克爾的詩作時曾說：“精神是火焰，而且也許只有作為火焰，精神才是一個飄蕩的東西。特拉克爾首先不是把精神理解為圣靈，理解為心智，而是把它理解為火焰，熊熊燃燒、奮力向上、不斷運動、變化不息的火焰?！樟敛⑶易屗镩W閃發(fā)光，但同時也能不斷地吞噬，使一切都化為白色的灰燼?！眥3}

在島村望著鏡前梳頭的駒子時，“在鏡中的雪里現出了女子通紅的臉頰。這是一種無法形容的純潔的美。也許是旭日東升了。鏡中的雪愈發(fā)耀眼，活像燃燒的火焰?！碑斝≌f結尾島村看到葉子從著火的樓房上落下來，幾根木頭打在葉子的臉上燃燒起來時，“火光在她那張慘白的臉上搖曳著。島村忽然想起了幾年前自己到這個溫泉浴場同駒子相會，在火車上山野的燈火映在葉子臉上時的情景，心房又撲撲地跳動起來。仿佛在這一瞬間，火光也照亮了他同駒子共同渡過的歲月。這當中也充滿一種說不出的苦痛和悲哀”。

“山野的燈火”“鏡中的雪”“火光”這三者含義一

樣，都象征著指引靈魂踏上歸途的那種孤寂而熱切的精神。這三者都是由島村作為觀察者看到的。這三者都是映照在女子的臉頰上而出現，就說明了它們不是作為單純的個別的物，而是與人相關聯的。它們賦予所映照的女子以人之靈魂的內在意義。也正因為火光映照出了靈魂的面容，火光才起到了對靈魂的指引作用，同時自身才達到了作為孤寂而熱切之精神那最本真的存在。

（二）銀河 銀河在小說中象征著靈魂的本原和歸宿。古希臘的亞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學》第五卷中對“本原”下的定義是：“全部本原的共同之點就是存在或生成或認識由之開始之點。它們既可以內在于事物也可以外在于事物?！眥4}在這里“靈魂的本原”應取靈魂的生成由之開始之點的意思。銀河作為靈魂本原的原因在于：人的靈魂的生成來自大地，而大地的生成來自天空。所以深邃的天空是人的靈魂的生成由之開始之點，是靈魂真正的本原。也就是說人歸于大地，大地歸于天空，因此人的根本歸宿也在于天空。

島村在雪中火場仰望銀河時感到了，甚至是發(fā)現了它的深邃和絕美。島村的靈魂接近了本原：“啊，銀河！島村也仰頭嘆了一聲，仿佛自己的身體悠然飄上了銀河當中。銀河的亮光顯得很近，像是要把島村托起來似的。”銀河作為靈魂和大地的本原，把人的靈魂和廣闊的大地都籠罩于其中：“茫茫的銀河懸在眼前，仿佛要以它那赤裸裸的身體擁抱夜色蒼茫的大地。真是美得令人驚嘆不已。島村覺得自己那小小的身影，反而從地面上映入了銀河?！?/p>

銀河本身是絕美的，它清冷、閃亮、深邃：“綴滿銀河的星辰，耀光點點，清晰可見，連一朵朵光亮的云彩，看起來也像粒粒銀砂子，明澈極了。而且，銀河那無底的深邃，把島村的視線吸引過去了?！边@象征著本原對人類靈魂展現出的永恒魅力，即靈魂的鄉(xiāng)愁和歸鄉(xiāng)的沖動產生之由來。

銀河映在島村的眼睛里，而人的眼睛能直通靈魂最深處，由此也象征著靈魂的本原乃是銀河：“他眨了眨眼，眸子里映滿了銀河。他控制住晶瑩欲滴的眼淚?！?/p>

川端康成在《關于〈雪國〉》一文中指出：“從進入‘夜空下一片白茫?！难﹪_始，到在雪中火場仰望銀河結束，這首尾的照應，在下筆前就構思好的?！眥5}由此可見，開頭的夜空與結尾的銀河同是一個象征物，象征著靈魂的本原。作者在小說開頭就已經暗示，島村到雪國的旅行實質上是靈魂為了尋求本原而踏上的歸途，小說結尾的仰望銀河實質上就是靈魂通過這一歸途接近了，甚至達到了本原的所在。

三、主題設置

《雪國》的主題設置也是通過一幅畫面展示出來的，即這幅畫面象征著小說的整個主題。這就是島村見到葉子從樓上落下那一瞬間的畫面。“在這瞬間，生與死仿佛都停歇了?！迸c此同時，人們和駒子都驚叫起來，“實際上人們‘啊’地一聲倒抽一口冷氣和駒子‘啊’地一聲驚叫，都是在同一瞬間發(fā)生的。葉子的腿肚子在地上痙攣，似乎也是在這同一剎那。駒子的驚叫聲傳遍了島村全身。葉子的腿肚子在抽搐。與此同時，島村的腳尖也冰涼得痙攣起來。一種無以名狀的痛苦和悲哀向他襲來，使得他的心房激烈地跳動著。”島村在這一瞬間看到葉子臉上的火光，“仿佛在這一瞬間，火光也照亮了他同駒子共同渡過的歲月。這當中也充滿一種說不出的苦痛和悲哀”。同一時刻駒子飛奔過去，“駒子從島村身旁飛奔出來。這與她捂住眼睛驚叫差不多在同一瞬間。也正是人們‘啊’一聲倒抽一口冷氣的時候”。

這一瞬間島村內在的心理活動與駒子和人們的外在行為是一體的，在同一時刻發(fā)生。更深切地說，所有這些心理活動、外在行為與葉子的落下、痙攣、燃燒這一行為也是一體的。“火光”在其中起了畫龍點睛的作用，它作為孤寂而熱切的指引精神，指明了靈魂各個部分的在場，把作者對靈魂的象征性隱約描寫加以顯著化和表象化了。這一火光中的靈魂是駒子/島村/葉子的共同體，甚至包括火場周圍的人們。

葉子落下的那一瞬間正是痛苦的集中點。那一瞬間，“生與死仿佛都停歇了”，因為靈魂的犧牲和罪孽部分即將被蕩滌和凈化。這一瞬間同時發(fā)生的驚叫和飛奔、痙攣和心跳表明駒子/島村/葉子這一靈魂體本身似乎也因痛苦而燃燒了起來。正如海德格爾于《在通向語言的途中》所言：“因為精神的本質在于燃燒，所以精神開辟了道路，照亮了道路，并且上了路。作為火焰，精神乃是‘涌向天空’并且‘追逐上帝’的狂飆。精神驅趕靈魂上路，使靈魂先行漫游。”{6}

在那一瞬間過后，這一靈魂體獲得了新生，走向初始和本原。因為靈魂觀看到了它的本原——銀河。靈魂中燃燒著的痛苦因這種朝向本原的觀看而被緩解下來。反過來，作為靈魂本原的銀河也因觀看它的靈魂正感受到的痛苦而更加突顯出來：“待島村站穩(wěn)腳跟，抬頭望去，銀河好像嘩啦一聲，向他的心坎上傾瀉了下來?！睄u村見證了葉子落下的瞬間，又仰望清冷的擁抱大地的銀河。這正好象征了《雪國》整篇小說的主題：在內在的矛盾和痛苦的推動下，人的靈魂經歷了犧牲和罪孽部分被凈化的過程，滑向了靈魂的本原和歸宿。作為本原的銀河清冷閃亮，為群星的光輝所映照，卻始終沉默著。本原唯有沉默。

許多評論者認為小說結尾葉子從樓上落下后已經死了，其實葉子并沒有死去，而是如駒子喊的那樣，“這孩子瘋了，她瘋了！”葉子精神失常了。在葉子落下時，島村覺得葉子的內在生命正在變形，“不知為什么，島村總覺得葉子并沒有死。她內在的生命在變形，變成另一種東西”，這表示葉子所代表的靈魂的犧牲和罪孽部分被蕩滌和凈化了。同時也正是因為葉子是人的靈魂中代表犧牲和罪孽的那部分，所以她必須經受蕩滌和凈化，人的靈魂才能真正走向初始和本原。川端康成在《獨影自命》第六章中說：“所以，對我來說，這部作品完結之后，島村不再來了，而駒子抱著精神失常的葉子而活著的形象，便朦朦朧朧地浮現出來了。”{7}按川端的看法，《雪國》最后的結局從象征結構來看，就應當是靈魂的自覺內在意識部分隱退，靈魂的犧牲和罪孽部分被凈化，而靈魂的圣潔和主體部分終于到達了它的本原和歸宿。

《雪國》從人物關系、情景特寫和主題設置上都采用了典型的象征結構，象征著人的靈魂走向本原和歸宿，而通篇的象征結構是西方文學特有的手法。因此它在東方美的外表下用西方的寫作方式，表達了人類內心最深層的意識動向。正如《雪國》榮獲諾貝爾文學獎的授獎辭中所言：“這一決定從本質上說，有兩點重要意義。其一，川端先生以卓越的藝術手法，表現了道德性與倫理性的文化意識；其二，在架設東方與西方的精神橋梁上做出了貢獻。川端先生：這份獎狀，旨在表彰您以卓越的感受性，并用您的小說技巧，表現了日本人心靈的精髓?！眥8}從這個角度上看，《雪國》的深刻性使得它無愧于世界文學的最高獎項——諾貝爾文學獎。

{1} [日]川端康成：《川端康成文集·雪國·古都》，葉渭渠、唐月梅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6年版。（下文有關該小說引文均出自此書，不再另注）

{2}{5}{7}{8} 葉渭渠主編：《川端康成集·散文隨筆傳記卷》，東北師范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267頁，第262頁，第267頁，第329—330頁。

{3}{6} [德]海德格爾：《在通向語言的途中》，孫周興譯，商務印書館2005年版，第58頁，第59頁。

{4} [希臘]亞里士多德：《形而上學》，苗力田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85頁。

作 者：李 鑫，北京大學中文系文藝學專業(yè)2010級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文藝美學?，F就職于海南電網公司。

編 輯：水 涓 E-mail：shuijuanby@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