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社會與家庭價值觀念的對立是長篇小說《日瓦戈醫(yī)生》中一個重要的思想。社會“大公”與家庭“小我”之間的緊張關(guān)系形成了小說文本中一張密實的思想對話網(wǎng),成為作家著重表達的一個重要思想。在小說中,主人公們想通過溫暖的家庭世界來抵御冰冷的外部世界,而它們的最終被毀無一不證明了社會意志、社會動蕩對家庭安寧與幸福無情的剝奪與摧毀。小說中,作家并沒有單向度地對革命時代的社會體系進行社會學的批判,而是借由日瓦戈醫(yī)生三個心靈家園以及安季波夫家庭的傾塌,展現(xiàn)了個體是如何在國家意志、社會暴力的雙重奴役下走向生命的凋零的。
關(guān)鍵詞:帕斯捷爾納克 《日瓦戈醫(yī)生》 大社會 小家庭
作為一種社會和歷史的存在,任何個體的生命都會以自身特有的方式來承載社會歷史的負重。小說《日瓦戈醫(yī)生》中每一個人物和家庭的命運——冬妮婭一家、拉拉一家、拉拉與安季波夫一家、日瓦戈與拉拉等,都與時代和社會相連。社會就像一只觸須發(fā)達的章魚,以一種不可預測的方式纏繞著個體與家庭的生存。
面對這樣的歷史現(xiàn)實,長篇小說作者帕斯捷爾納克想要表達的是,個體在這樣的社會依存中應該堅持怎樣的生活原則,什么才是生命的價值所在。作家在小說中通過日瓦戈醫(yī)生之口提出了一個又一個重要的問題:社會體制的確立應該以什么為取向?社會的和諧應該靠什么來實現(xiàn)?民族和諧應該建立在什么基礎(chǔ)之上?社會與家庭的關(guān)系應該是怎樣的?國家的安寧與幸福是靠某種政治意識形態(tài)的勝利,還是應該以家庭的安寧、和諧、幸福為基礎(chǔ)?
相對于浩浩蕩蕩、腥風血雨的革命浪潮,家庭生活場景在小說中顯得尤為溫馨。它靜謐、安寧、和諧,仿佛獨立于現(xiàn)實時空之外的一種真實的生命存在。家庭是心靈的歸宿和情感的寄托。家庭的世俗生活與偉大的生命理想之間并不存在著天然的鴻溝,而恰恰相反,在“生命”“人性”的橋梁的連接下,家庭生活與生命理想實現(xiàn)了有機的聯(lián)結(jié)。小說中描寫日瓦戈醫(yī)生的愛情、家庭生活的大量篇幅表明,愛情、家庭幸福是自然本真生命的依靠,是實現(xiàn)個體生命價值的重要支撐。小說中,作家以日瓦戈醫(yī)生的家庭悲劇及其對這一悲劇的思考為線索,提出了家庭幸福則社會和諧,社會動蕩則家庭離亂的社會家庭觀。家庭的價值、家庭文化在小說中屬于主導的價值,超越世上的一切,從這一價值觀念中可以看出作者的情感取向。帕斯捷爾納克賦予個體和家庭以及家庭文化至高無上的生命意義。
小說《日瓦戈醫(yī)生》所展現(xiàn)的是冷酷、動蕩的外部社會與溫馨家庭世界之間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和復雜矛盾。中心人物日瓦戈用來與動蕩的外部社會相抗衡的是美好的大自然、熾熱的愛情、溫馨的家庭、靜謐的生活、新生命的孕育、辛勤的勞作、藝術(shù)創(chuàng)作等。在這里,自然、愛情、家庭、日常生活、創(chuàng)造性勞動等被作者一一獨立出來并賦予了某種崇高的意義,它們是醫(yī)治、撫慰動蕩年代中茫然無助的內(nèi)心的重要力量,是生命的有機組成。巴赫金說,在家庭小說中,“小說的進程把一個主要的主人公(或幾個主人公),從他人的龐大的偶然世界引到一個狹小卻牢固可靠的親人們的家庭世界。在這個家庭世界里,不存在任何異己的偶然的不可解的東西;恢復了真正的人與人的關(guān)系;在家庭的基礎(chǔ)上復現(xiàn)了古代的毗鄰關(guān)系,如愛情、婚姻、生育、重逢、父母的安樂晚年、家庭聚餐”{1}?!度胀吒赆t(yī)生》并非家庭小說,但其中也隱含著一個宏大“社會”和“狹小”家庭的對比。小說中心人物日瓦戈心之所系的不是轟轟烈烈的時代真理,而是家的感覺。在他的內(nèi)心世界中,社會革命不過是一個被濫用、變得僵化、使人感到麻木了的名詞,因為它所革的是活生生的命,亦即具體的日常生活深深糾葛著的情感、欲望和秩序。而且,這種革命一旦發(fā)生,必然有其自身的節(jié)奏與規(guī)律,身陷其中的參與者抽身其外是無能為力的。這種革命還來自一種遠景,這個宏大的遠景要求參與者自覺地作出個人的犧牲。批評家巴耶夫斯基認為:“與官方的樂觀主義,對革命的狂熱和在國家面前對個性的貶低不同,帕斯捷爾納克正是把個人隱秘的生活放在第一位?!眥2}對日瓦戈而言,真理蘊藏在大自然、家庭、勞作、愛情、藝術(shù)等這些尋常生活中的現(xiàn)象和行為以及衡量生命存在意義的道德準則當中。日瓦戈從大自然中找到了道德真理與自然真理的融合。在瓦雷金諾的鄉(xiāng)間家庭生活讓他幸福,對土地的親近使他獲得了一種返璞歸真、回歸自我的境界,勞動使他感到了從未有過的快樂與充實。這種回歸的快樂還與從事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愿望結(jié)合在了一起。
小說中,家的故事貫穿始終。小說從日瓦戈與拉拉童年時各自的家庭開始,到最后一個又一個家庭被社會動蕩摧殘地支離破碎而告終。作品主要描寫了男女主人公兩代人四個家庭(日瓦戈童年時代的家、拉拉少女時代的家、日瓦戈與冬妮婭的家、拉拉與安季波夫的家)的生活史。在小說中,給人印象尤為深刻的是,家庭是日瓦戈一生孜孜以求的以愛為歸宿的生活綠洲,是美好和諧的精神家園,但他的這一生命理想一次次被殘酷的社會現(xiàn)實所摧毀。作品中還描寫了其他人物的家庭的毀滅:如加利烏林的家、游擊隊長的家、革命者加盧津的家、佳古諾娃的家、紅軍革命戰(zhàn)士帕雷赫的家等等。小說中幾乎所有的家庭都未幸免于難,無論人們?nèi)绾闻S護家庭的完整、安寧、幸福,在強大的社會政治之下他們的家庭最終都無法逃脫被摧毀的歷史命運。這一個又一個家庭的毀滅同樣也鮮明地體現(xiàn)了動蕩的社會對家庭的戕害,控訴了社會倫理取代家庭倫理、階級利益摧毀家庭利益、社會功利剝奪家庭幸福所帶來的種種惡果。
家不僅是揭示主人公日瓦戈和其他人物命運的重要線索,也是展現(xiàn)日瓦戈個體生命理念的重要路徑。家融入在以愛為追求的日瓦戈的全部生命中,成為日瓦戈個體精神世界的一個不可或缺的重要方面。
日瓦戈與冬妮婭建立的“生活之家”溫馨、平靜而美好。冬妮婭是生命的締造者與家園之神,血緣層面上的母親形象。承受因社會動蕩造成的無盡苦難,維護恩愛家庭的完整與親情成為這一女性生命的全部要義?!吧钪摇睂τ谌胀吒暧兄峭瑢こ5闹匾饬x。社會動蕩使日瓦戈遭受一次次的心靈創(chuàng)傷,而家使孤苦無依的日瓦戈體驗到了安定、溫暖和幸福。在一戰(zhàn)前線度過三年,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的創(chuàng)傷,日瓦戈深深感到一種生命無處扎根、心靈無處歸依這種情感上的落寞和精神上的巨大落差。長期與家人的離別使他在歸途中最為興奮的就是感到自己正一步步靠近自己的家,回到親人面前。對日瓦戈而言,返回家園就是生命最本質(zhì)的感受與意義所在。因此,在返回家園的火車上,日瓦戈在心中想:“三年間的各種變化,失去音訊和各處轉(zhuǎn)移,戰(zhàn)爭,革命,腦震蕩,槍擊,種種死亡和毀滅的場面,被炸毀的橋梁,破壞后的瓦礫和大火——所有這一切霎時都化為毫無內(nèi)容的巨大空虛。長期的隔絕之后頭一件真實的事就是在這列車上令人心曠神怡地一步步接近自己的家,那是地上的每一塊小石子都無限珍貴的、至今還完好無缺地留在世上的自己的家?!?/p>
在紅軍游擊隊度過的日日夜夜讓日瓦戈愈益體會到家庭對于他的重要性,他在給妻子冬妮婭的信中說:“難道你還不知道,或者還沒有足夠理解,正是因為有了你,有了對你的思念,有了對你和家庭的忠誠,才把我從死亡和這兩年戰(zhàn)爭期間所有那些可怕的、毀滅性的遭遇當中挽救出來?”{3}一邊是戰(zhàn)亂,另一邊是與冬妮婭建立起來的家,前者的可怖、混亂,后者的親切、溫馨,兩相對照極為鮮明地襯托出這兩重世界的截然對立以及家對于日瓦戈心靈的重要意義。
與拉拉建立的“精神之家”是日瓦戈心靈的避風
港。拉拉是日瓦戈精神、心靈的知音,是苦難與圣潔之女神,是一個具有極大象征意義的女性形象。愛是其精神之源,也是其悲劇之源。小說中這種愛由于被賦予了和諧、理想、創(chuàng)造等的深沉內(nèi)涵,所以超越了一般的、世俗的情感意義。拉拉以愛為信仰,她的愛情有著太多的內(nèi)涵:女性的自我人格、女人的主體身份和主體價值、對情感的渴望以及對生活意義的追尋。她在苦難中默默承受,用心生活,化解苦難,努力尋找生命的本真之路。她生活中邁出的每一步都與愛和家有關(guān),生命中的每一個災難也都與愛和家相連。從少女到成人,從妻子到情人,從顛沛流離的女子到蘇聯(lián)時期集中營的囚犯,她的一生既體驗了擁有愛情、親情的快樂,也盡嘗失去愛情、親人的極大苦厄。對愛與家的憧憬與向往支配著她的人生,她從對家與愛的追尋中找到了生活的力量,也從愛中體味到了生命的本真和生存的要義,然而這種愛卻被社會意志的專橫和暴戾所摧毀。因此,小說中導致拉拉的愛與家一次次幻滅的黑手被隱曲地指向了社會革命。社會革命的進行將她與丈夫分隔在歷史的兩岸,“小家庭”被摧毀,社會革命的深入又毀滅了她與日瓦戈愛的“伊甸園”。作者通過日瓦戈與拉拉的“精神之家”的被毀來表現(xiàn)權(quán)力政治是如何摧毀個體的精神家園,同時摧毀美與自由的。
日瓦戈與馬林娜在生活苦難中結(jié)成的感人的友誼以及他們組成的家庭是日瓦戈生命歷程中最后一個棲息地。國內(nèi)革命戰(zhàn)爭結(jié)束后日瓦戈最終輾轉(zhuǎn)回到了莫斯科,而充滿了狂熱、激情和平庸的莫斯科對日瓦戈來說已如同荒漠,愛情不再,親情已逝,知音難覓,就在這時他遇到了馬林娜。小說以不多的篇幅表達了這個雖然平凡,卻心靈美好的女性所做出的偉大的自我犧牲。她懷著無比善良的同情心跟隨他,呵護他。然而,即使是這樣,這對苦命男女的結(jié)合也未被社會政治放過。身心交瘁的日瓦戈最終悲慘地倒斃街頭,生命最后的家園也最終坍塌。
社會動蕩、權(quán)力政治不僅摧毀了日瓦戈的三個“家”,也是導致小說中另一個主要人物安季波夫的家庭破碎的“罪魁禍首”。社會革命是左右安季波夫命運的巨大推手,革命對于他來說,不僅是一個重要的社會歷史符號,更是他生活的意義和生命的價值所在,是將安季波夫徹變?yōu)樗固亓欣峥品虻年P(guān)鍵因素。在短暫的人生中,真理、革命、社會潮流既為他帶來足以驕傲的資本,也為他帶來人生的迷惘和傷痛;既是他生命得意的緣由,又是他對自我生存困厄的見證。這個工人階級的后代,在經(jīng)受了社會給予的關(guān)于無產(chǎn)階級、資產(chǎn)階級、敵人、剝削、暴力、專政、新社會等革命語詞的啟蒙后,逐漸理解并獲得了革命的價值觀。對于他來說,革命是他成長的全部動力,也是他人生的唯一理想,但嚴酷的社會現(xiàn)實很快讓他理解了革命的吊詭、兇險和無情。
父親、妻子和女兒,這三個與安季波夫生命息息相關(guān)的家人,也是其最為重要的精神支柱,然而都因為革命而主動或被動地與他相分離。雖然他與日瓦戈同樣體驗到了革命的悲壯與蒼涼,但他與后者不同,他深深地為社會思潮所“挾持”,帶著某種不可遏制的沖動積極投身于革命之中,并且成了革命暴力的工具,用自己的手殘害了家。對革命的沉溺使他無法預測后果,亦無法在自身因之而遭受危難時擺脫它,從中超脫出來。在這個革命家、紅色將領(lǐng)的眼中,與社會革命相比,個人情感、家庭生活幾乎從來都不是最為重要的,在他的生活中也不是占據(jù)第一位的要素。然而在他生命的盡頭我們看到了他的心靈深處依然深藏著的難以割舍的愛情與親情,可一切已經(jīng)為時已晚,妻子與女兒已經(jīng)遠去,留給他的只有永遠無法彌補的深深的愧疚。小說正是圍繞著“家”這一命題,充分展示了這一人物人性的復雜性、矛盾性。
小說中日瓦戈引用普希金在《葉甫蓋尼·奧涅金》中的詩句“如今我的理想是家庭主婦,我的愿望是平靜的生活,還有一大砂鍋湯”{4}來表達自己的生活理想。日瓦戈欣喜地贊嘆道:“他(指普希金——筆者注)是如何贊美誠實的勞動、職責和日常生活習俗呀!”{5}對溫馨、質(zhì)樸、真實的家庭生活的向往,對一種簡簡單單、平平淡淡的生活的珍視是日瓦戈一生的精神求索中最可貴的收獲。將個人從時代話語中抽身出來,在擾攘和動亂的社會中對自我保持清醒的認識,回歸勞作,回歸生活,回歸家庭,返歸生命的本真——這就是日瓦戈的精神理想:“從清晨到黃昏,為自己和全家工作,蓋屋頂,為了養(yǎng)活他們?nèi)ジN土地,像魯濱孫一樣,模仿創(chuàng)造宇宙的上帝,跟隨著生養(yǎng)自己的母親,使自己一次又一次地得到新生,創(chuàng)造自己的世界?!?/p>
批評家巴耶夫斯基一針見血地指出,“帕斯捷爾納克歌頌田園詩意般的生活,亦即在龐大、陌生、冰冷、饑餓、流血、充滿敵意的動蕩的世界中那個屬于個人的,溫暖的家庭世界。他謳歌田園生活,贊美一種只屬于個人的、溫馨的、家庭的世界,并以其與陌生、冷漠、饑餓、流血、充滿敵意的生活相對抗”{6}。小說中,主人公們想通過溫暖的家庭世界來抵御冰冷的外部世界,而它們的最終被毀無一不證明了社會意志、社會動蕩對家庭安寧與幸福無情的剝奪與摧毀。作家并沒有單向度地對革命時代的社會體系進行社會學的批判,而是借由日瓦戈醫(yī)生三個心靈家園以及安季波夫家庭的傾塌,展現(xiàn)了個體如何在國家意志、社會暴力的雙重奴役下走向生命的凋零的。
{1} [俄]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三卷)[M].白春仁,曉河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432.
{2}{6} Баевский В.С. Перечитывая классику:Пастернак. М.: Издательство МГУ,1997:65,65.
{3}{4}{5} [俄]鮑·帕斯捷爾納克.日瓦戈醫(yī)生[M].藍英年,張秉衡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128,282,282.
作 者:孫 磊,北京外國語大學俄語學院在讀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俄羅斯文學。
編 輯:魏思思 E-mail:mzxswss@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