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離與回歸

摘 要：閻連科作為一個“城籍農裔”的知識分子，他的鄉(xiāng)土小說飽含著他對于故鄉(xiāng)的復雜情感。一方面是對現(xiàn)代文明的推崇向往，對鄉(xiāng)土陋習的理性批判；另一方面是對城市生活的嘲諷鞭撻，對鄉(xiāng)村世界的眷戀倚重，反映出他在逃離土地后又仰仗土地，在厭棄城市后又失望于故土的兩難境地和雙重文化心態(tài)。

關鍵詞：閻連科 逃離 回歸 雙重文化心態(tài)

一、逃離土地

逃離土地是閻連科小說中的一個重要情節(jié)，這與閻連科的農民出身有密切關系，他說：“對我而言，寫作完全是為了逃離土地。為了逃離土地，離開鄉(xiāng)村，不再像父母、姐姐那樣每天面朝黃土背朝天地耕作和勞動，因此寫作有了具體、實在的動力，就白天上學，晚上寫作?！雹侔殡S著改革開放以來西方現(xiàn)代文明的再度涌入，經濟大潮迅猛撲來，近乎封閉了三十年的中國，被一個華麗耀眼的新世界刺得睜不開雙眼，“‘向城而生’，是閻連科小說里耙耬山民的價值判斷與人生選擇”②?！秲沙坦世铩防锏某烫烨嗖桓市闹貜吞烀骱驼樖宓膫鹘y(tǒng)農民之道，他需要逃離故里去獲得更多賺錢的機會。當然，除了外在世界的巨大誘惑，鄉(xiāng)土世界本身的內在因素也不可忽視。貧窮饑餓、疾病天災、權力強勢等始終是與鄉(xiāng)村不可分割的詞匯，所以他們總是試圖尋找機會跳出這個苦難世界?！赌暝氯铡分心菆稣鸷橙诵牡拇蠛?，無力抗拒的天災逼得村里所有的人不得不為了生存選擇出逃；《瑤溝人的夢》凸顯了底層農民對權力的渴望，一個給支書和革委會主任沏水、掃地和跑腿的秘書頭銜，給村民帶來的是一種莫名卻實實在在存在的榮耀。可見，城市的巨大誘惑和鄉(xiāng)土的無盡苦難從內外兩個方面導致了土地之子對故土的逃離。

當現(xiàn)代化經濟大潮的幕布拉起，營造出一幅海市蜃樓的美景，逃離的理由已經足夠充分，那么逃離的行動就會更加決絕?！秲沙坦世铩分械拇迕裨跊]有進城之前，從不做缺心眼兒的事，可現(xiàn)如今廣森就敢在洛陽大街上干坑蒙騙、昧良心的勾當。《金蓮你好》中原本把與哥哥的兄弟情義放在第一位的兄弟老二，在升官發(fā)財后，享受到了脫離農民底層的快感，竟不知羞恥地與大嫂談論人肉生意。可見逃離的過程是村民們對祖祖輩輩生活軌跡的絕對反叛，金錢和名利成為了追逐的首要目標。當然，逃離不僅是為了跳出這塊多難而貧瘠的土地，主動去追尋更富足美好的生活，有時也充滿了無奈和屈辱，是不得已而為之?！洞笮！分型粞笠驗楦赣H的一句“洋，又回到解放前了，沒糧吃，沒路走，當兵去吧”，便被迫邁出了逃離土地的第一步。《瑤溝人的夢》中的連科并不想當大隊秘書，可因為“支部沒有咱村一個人，就像朝中沒有本州一個官一樣”。這讓他不得不全力爭取這個可以讓全村人“時來運轉”的職位，連科和三叔忍氣吞聲地給支書家的母豬做了一夜的接生婆，可見為了不負眾望而跳出農村底層的過程也充滿了辛酸和不堪。

不論是主動出走還是被迫離開，以土為根的農民將怎樣在現(xiàn)代城市中尋找自己的位置？閻連科用他獨特的視角為我們解讀了這場集體大逃離。因為他是農民的兒子，他能理解這次逃離的不可抗拒性；又因為他

是一名作家，對城市文明的優(yōu)越與弊端、美好與黑暗都了然于心?！秲沙坦世铩分袕V木為了蓋三間青瓦房，幫兩個弟弟娶到媳婦而外出經營謀生，結果受廣州人騙而賠了個精光，最終在無望中選擇了服毒自殺?！逗推綉?zhàn)》中的郁林其當兵后選擇和一個城市女孩結婚，但妻子的無情與冷漠讓身患癌癥的郁林其在城市里感受不到一絲溫暖?！妒芑睢分行郝楸缘暮⑼诒硌菪∧_穿瓶翻筋斗時，故意讓那玻璃碎在腳下邊，讓觀眾看到血從那麻稈腿下的腳縫呼呼嘩嘩流出來?？梢姟霸谥渑c被支配、規(guī)范與被規(guī)范、掠奪與被掠奪的關系中，真正殘酷的并非

殘障本身，而是肢體健全的圓全人人性的扭曲與殘缺、圓全人所處的正常的世界的混亂與反常以及對于人性的吞噬與破壞”③。

或許閻連科早已預料到這樣的結局，但是他也無法改變事實和說服執(zhí)拗的中國農民，是生活讓他必須把小說寫成這個樣子，正是因為如此，結局的慘痛才更慘更痛，我們無力改變只能無奈地忍受著。

二、回歸土地

土地是農民最親近的母親，同時也是他們命運中注定的歸宿。逃離故土的失望和傷痛以及所付出的慘痛代價，使逃離之子認識到了土地才是他們永恒的根?！逗推綉?zhàn)》里的郁林其，在與妻子的爭鋒相對中，在軍隊各方關系的周旋中弄得遍體鱗傷，似乎只有在那片故土上，才有真正屬于他的自尊和幸福?！秲沙坦世铩分袕V木的死深深地震撼了村人的心，廣木的家庭成為了逃離故土的犧牲品?！吨惺窟€鄉(xiāng)》的中士抓到了一對偷鐵絲的父子賊，因為同是農民不免心生同情，并天真地以為，同為農民出身的排長會理解和贊同他的這種做法，結果排長的一句“你他媽真農民”，把他的天真打回了現(xiàn)實?？梢姛o論是身體上的傷害還是精神上的打擊，都宣告了關于逃離故土的那份美好愿景的最終失去?！疤与x土地以后能夠仰仗土地是因為現(xiàn)實處境中的不自由，令人無法超越。肉身遠離鄉(xiāng)土，反而給想象提供了空間，仰仗土地是逃離土地之后，作家最后一塊棲息地，因此作家對于土地的情感不再是決絕地抗拒而是某種程度上的回歸和休憩。”④

逃離土地把自我與故土的距離拉開，便能更冷靜地重新審視土地對于農民的意義和價值，更清醒地認識到土地早已經融入地之子的血脈之中，他們在城市中是注定的孤獨者。《兩程故里》中逃離土地的村人們，隨著廣木的歸來都回了家，“廣木死了，仿佛是迎頭給他們每人打了一棍子，都被打暈了，也都被打醒了，都跟在廣木身后走回來”。受活莊的殘缺人帶著滿身的

傷痕，邁著沉重的步伐，也在毛枝婆的帶領下回到了自己的村莊。《和平戰(zhàn)》中的郁林其也在生命走到終結時，有了強烈的回家愿望，“從哪里走出來，也該回到哪里去。那里有他的老娘，有父親留給他的舍”?！吨惺窟€鄉(xiāng)》中的中士在演講團的優(yōu)秀表現(xiàn)使他得到了上級領導的重視，當他歡欣鼓舞地回到連隊時，得到的卻是隊友因為羨慕妒忌而拋給他的冷眼和疏離，中士因此對復雜

的人際關系、鉤心斗角的軍營生活產生了莫名的抗拒和排斥，最后帶著對田園般恬靜安然生活的設想，中士還鄉(xiāng)了。

曾經的逃離大軍浩浩蕩蕩地回歸土地是令人震撼的，帶著尋求家園、慰藉靈魂的希望回歸故土，卻發(fā)現(xiàn)出走后的回歸和心中的設想出現(xiàn)了無法彌補和逾越的鴻溝。兩程故里在經過一番由死亡帶來的洗禮之后，回歸的村人們又開始選村長，人性對權力的渴求，必然會讓歷經過經濟化大潮的人們再次萌生爾虞我詐、

鉤心斗角的念頭。《中士還鄉(xiāng)》里的中士因為沒有立功和入黨，讓他在回鄉(xiāng)后更加的煩心和苦悶，妹夫的一句“要是你能入黨當支書，妹嫁給瞎子瘸子都成”，讓中士從對還鄉(xiāng)的美好想象中落入了現(xiàn)實?！逗推綉?zhàn)》中的郁林其原本想回頭再去體驗一下村姑李妮子的溫情，可感受到的卻是被城里妻子拋棄，又被農村舊相好瞧不起的尷尬。他也試圖在李妮子身上找到鄉(xiāng)土的溫暖和安慰，結果發(fā)現(xiàn)她身上透露出的農村婦女的丑態(tài)讓自己難以忍受。

這種充滿反諷意味的結局，對逃離與回歸故土進行了雙重否定，進而說明逃離之后的回歸也只是一場徒勞的跋涉罷了，注定是失望于城市后再次失望于故土。在現(xiàn)代化的進程中，農村勞苦人該何去何從，究竟該如何擺脫進退兩難的境地以及對未來的迷茫和無奈，引人深思。

三、在兩難境地中凸顯出雙重文化心態(tài)

農村里的天災、疾病、饑餓、落后、貧窮等成為了不可否認的事實，伴隨著苦難而來的就是逃離，但是又能“逃”向哪里？城市的物質文明、財富名利并不屬于他們，沒有城市根基和背景，想在城市立足是何其難。《受活》里的“集體逃離”是由生存壓力而產生的原始愿望和本能，面對他們的回歸，可以想得到出走后的失望會在回歸的土地上繼續(xù)?！赌暝氯铡分械那Ч糯蠛担屓藗儾坏貌贿x擇攜家?guī)Э诖筇踊?，只有先爺選擇堅守這片土地，用生命守護下唯一一株玉蜀黍苗，但是誰又能保證當干旱再一次到來時，還有人會像先爺一樣堅守農民的根基？《大?！分型粞笤趯ψ约旱奶与x做反思時也說道：“在我的全部個人奮斗史中，先是為了逃離土地，繼而逃避婚姻，甚至就是為了每月有一份工資，每天有一碗好飯?！闭麄€過程都離不了一個“逃”字。《黃金洞》里的老父親在兒子的逼迫下依然不能離開“桃”，一方面是對“桃”美色的依戀，另一方面也是因為“桃”能把黃金賣出全村最高的價格，對美色和金錢的貪欲讓他無法自拔。

土地的多難和貧瘠、城市的安逸和富足，把農村人吸進現(xiàn)代都市的大旋渦，而回歸土地之后的種種不適與不滿，極有可能把這些回歸的游子再次推出去。除了現(xiàn)實中存在的兩難境地之外，靈魂的安放也是人生的一個重大課題，肉體在城與鄉(xiāng)之間漂泊無依，靈魂也只能隨波逐流?！洞笮！分型粞笞畛跆与x土地的原因，就是為了終有一日可以為家庭爭臉爭光，他在部隊前途一片光明，表面看來似乎這一切讓大校年少時受到創(chuàng)傷的靈魂得到了撫慰，可“汪洋對耙耬山脈的情感早年就像母親親手給入籍城市的兒子穿上千層底的布鞋，棄之不忍，穿之違心”。大校對父親身上的那種農民性

有著發(fā)自內心的看不起，因為父親是一個“想妻渴地”的逃兵，可事實上，盡管他對父親瞧不起，對妻子逃避，對哥哥鄙夷，對葬禮煩躁，對耙耬山脈有種種的不適應，也不能把自己的靈魂徹底地與這片土地割離開來。在與哥哥一番激烈的言辭交鋒后，他本可以憤然離開，回到發(fā)射基地去實現(xiàn)他的理想和抱負，可他還是無法割舍下那一份濃于水的血脈，最終汪洋還是向耙耬山妥協(xié)了。試圖逃離的靈魂還是不得不選擇回歸，耙耬山和發(fā)射場像兩個反方向的巨大吸盤將汪洋的內心撕裂，無論選擇哪一方，都逃不開另一方的折磨和蹂躪。

韋勒克說過：“偉大的小說家們都有一個自己的世界，人們可以從中看出這一世界和經驗世界的部分重合。”⑤閻連科是鄉(xiāng)村中的農民，同時也是城市中的市民，更重要的他還是一位作家。他身上有著農民的根系，有著市民的經歷，還有著知識分子的使命感。集多種身份于一身的他，便有“農裔城籍”作家身上特有的雙重文化心態(tài)，一方面對土地有著深厚的情感，但不會忽視農村里的弊端和農民遭受的苦難；另一方面肯定著城市的優(yōu)越性和發(fā)達，也對城市光鮮外表之下的自私、黑暗、殘酷做了深刻的批判。在閻連科看來，“我們童年時代或者青年時代，離開土地好像覺得特別困難，當真的有一天離開的時候，你會發(fā)現(xiàn)回去也非常困難。離開完全是一種物質的離開，當你回去，就是一種精神上的回歸。已經不在一個層面上了。真正從農村出來的人。其實永遠進不來也回不去。這是一種兩難境況”⑥。雙重文化心態(tài)讓閻連科的創(chuàng)作充滿了現(xiàn)實與理想、逃離與堅守、批判與崇尚的巨大張力。他將自己感受到

的現(xiàn)實，用自己的方式展示在讀者面前，用博大的愛和寬廣的胸襟來書寫這片充滿無限可能的土地。

讀閻連科的作品可以讓人們得以靜下心來反思自己走過的路，觀照內心最真實的渴望。在一次演說中閻連科提到，他七十五歲的老母親由于城市化快速擴張膨脹而感到“失去家園”的苦悶和恐慌，這深深地刺痛著他的內心，他能做的只有奮力書寫勞苦人的命運和生活，用他的現(xiàn)實和他的主義來記錄下他眼中的鄉(xiāng)土中國。

① 閻連科、張學昕：《我的現(xiàn)實 我的主義——閻連科文學對話錄》，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12頁。

② 劉保亮：《論閻連科小說的城市崇拜》，《學術交流》2001年第4期，第182頁。

③ 喻雙：《現(xiàn)實人生的荒誕圖解——論閻連科小說〈受活〉》，《讀與寫》2008年第5期，第41頁。

④ 徐莉、張檸：《閻連科鄉(xiāng)土世界的雙重構架》，《蘇州大學學報》2009年第6期，第89頁。

⑤ 韋勒克·沃倫：《文學理論》，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4年版，第238頁。

⑥ 姜廣平：《“直覺比一切價值判斷都好”——與閻連科對話》，《莽原》2002年第5期，第198頁。

作 者：武 榕，云南大學人文學院2013級在讀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現(xiàn)當代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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