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
它是長不大的嬰兒,永遠的嬰兒。它的眼睛是兩口清泉,從那里流出的純凈、天真、溫馴、無辜,一遍遍清洗塵世的污濁。塵世配不上它的居住,它的居住是暫時的,需要一把刀子來成全、造就。在刀子的寒光下,它純潔如玉,楚楚動人。它咀嚼死亡如咀嚼嫩綠多汁的牧草,接受死亡如接受自己的另一半。它看了一眼刀子,俯首于這圓滿的逼近,沒有一點驚慌。它是安靜的,順從的,因為對于殘暴和血腥,它是無知的。它的頭朝向了麥加,它的眼睛關閉了塵世,它的童謠傳向了遠方。它將軀體的重還給了大地,血流進泥土,肉煮在鍋中,美味留在了人的口腹。它已不是它,它是輕盈的,變成一朵白云,離開大地,在天使的引領下,一路飛翔,去坐到親愛的上帝身旁。在人間的短暫迷途,僅僅是它的一次夢游?,F(xiàn)在,它的美,它的犧牲,已超凡脫俗,化為永恒,將天堂照耀得從未有過的明亮、華麗──沒有一種狂風能將它吹滅,它是真正的“上帝之燈”?!八麄儾挥脽艄馊展狻驗樗麄円愿嵫驗闊簟!保ā妒ソ?jīng)·啟示錄》)
雪豹
雪豹是邊疆生活的一個圖騰。它出沒于高山峻嶺,如散兵游勇,將自己放逐進偏遠、孤寂和堅卓,其珍稀性更多地呈現(xiàn)出精神生態(tài)的象征喻義,仿佛神明的作品橫空出世──是的,它耀眼的環(huán)紋正是神明之手打上的胎印。
雪豹是放大了的貓和縮小了的老虎,它綜合了戰(zhàn)士和哲人兩種角色──既在一定高度生活,又到低處去捕獵──它是根與翅混合的靈獸:小巧,敏捷,雙目如炬,克制著高傲的獸性。據(jù)哈薩克牧民講,雪豹捕食羊、麝、鹿、雪兔、鳥類,當它闖入羊群,只襲擊其中瘦弱無用的一只,絕不傷害別的,更不會像狼那樣亂咬一氣。它本性中的殘忍轉(zhuǎn)化為無與倫比的節(jié)制和風度。大多的日子,它僅靠雪水來維持生命,度過漫長的冬季。而一旦它的胃口得到滿足,立刻目光柔和,步履翩翩,溫文爾雅如同一位謙和的王子,然后回到雪山上去沉思默想──在它小小腦袋里漸漸明亮起來的,也許正是哲學家絞盡腦汁的一些問題吧。
當人說出“雪豹”二字,表明他的有所選擇,這正如上帝在十三世紀選擇了一頭“豹子”,僅僅為了讓它成為但丁《神曲》中的一個詞。一切珍稀的靈獸,一切偉大的創(chuàng)造,均出自上帝的精選。對于人類來說,擁有和雪豹一樣被選擇的勇氣和魄力,永遠為時未晚。
人類身上有雪豹,這表明人類依然有救。看哪,雪線之上走動的雪豹如一枝火焰,在荒涼和高寒中灼灼盛開,使我們獲得了一種參照、一種砥礪。
馬
游牧人……是一捆神經(jīng)、骨骼和肌肉
———希提:《阿拉伯通史》
游牧民族血管里飼養(yǎng)著一群奔馬,他們不停地在大地上挪動,無法使自己停止下來。當突厥人在漠北高原游牧的時候,“每逢傳來馬嘶聲、犬吠聲、牛鳴聲、駱駝吼叫聲、野獸咆哮聲、羊群咩咩聲、鳥雀嘁喳聲、嬰兒嗚咽聲,都從中聽見一種‘喝起、喝起!’(‘走、走’之意)的呼喊,因此,他們便從他們駐扎之地挪動。不管他停留在何處,都聽到‘喝起、喝!’的呼喊?!保ㄖ举M尼:《世界征服者史》)在不斷的征戰(zhàn)、劫掠和遷徙中,曇花一現(xiàn)的汗國在馬背上搖晃不已,他們腰掛敵人頭蓋骨制成的飲酒器,寶劍呼嘯著開路,馬蹄揚起荒野遮天蔽日的塵埃。
戰(zhàn)馬奔馳,
四蹄迸發(fā)火花,
點燃枯草,
草原熊熊燃燒。
(《突厥語大詞典》)
九世紀中葉,維吾爾突厥人分別遷徙到河西走廊、吐魯番盆地和塔里木盆地,進入綠洲定居生活,解甲歸田的戰(zhàn)馬變成了農(nóng)耕畜力和商賈的運輸工具。三個世紀后,在突厥汗國的故地蒙古草原,一個強大的帝國開始崛起,這就是成吉思汗橫跨歐亞的草原帝國──馬背上不可一世的帝國。
在征服巴格達的時候,成吉思汗站在這個伊斯蘭的圓頂屋上,宣布自己是“上帝之鞭”,這賦予他的屠戮生涯一種神賜福恩的色彩。他告訴他的大軍:“人生最大的事是戰(zhàn)勝敵人,追逐他們,奪他們所有的東西,看他們所愛的人以淚洗面,騎他們的馬,挾他們的妻女?!彼淖訉O的確以“著錦繡,食佳肴,乘駿馬,擁美婦”為征戰(zhàn)目標和生命享受。戰(zhàn)馬和弓箭給了他們不可戰(zhàn)勝的軍事力量,馬蹄踐踏之處,定居文明的城鎮(zhèn)和村莊頃刻化為廢墟,“他們像他們的圖騰‘狼’一樣,……懷著闖進籬笆、進行擄掠和帶著戰(zhàn)利品逃跑的古老的沖動?!保ɡ諆?nèi)·格魯塞:《草原帝國》)他們沖向敵人,如鷂鷹撲向鴿子,雄獅撲向小鹿,他們視戰(zhàn)爭的宴席為佳肴,把一口吞食刀劍看成滿飲一杯美酒。見證者說,他們到來,他們破壞,他們焚燒,他們殺戮,他們劫掠,然后他們離去。在馬魯城,每位戰(zhàn)士分配殺人三百;在契丹,死者的右耳堆積成一座小山。
蒙古人經(jīng)過的地方,一切都化作了齏粉。他們嗜血性的閃電襲擊從長城到達多瑙河,從黃河直抵西伯利亞,從中國邊界推向歐洲邊境。當時的歐亞之路就是由成吉思汗大軍的鐵蹄踐踏出來的北方草原之路,一條蠻族之路。
作為嗜血和征戰(zhàn)的大帝,成吉思汗同時也是秩序和統(tǒng)治的天才,他有嚴密的組織、家族的羅網(wǎng)和鐵一樣的扎撒,他的軍隊在戰(zhàn)時野獸一樣沖鋒陷陣,在太平無事的日子又像綿羊一樣生產(chǎn)乳汁、羊毛和其他有用之物。成吉思汗是世界征服者,也是庇護者。在他的庇護下,破碎山河重新形成帝國遼闊完整的版圖,城鎮(zhèn)和村莊的廢墟再次恢復了生機與活力。撕殺與攜手,喧囂與寂靜,戰(zhàn)爭與和平,從來都是一對孿生子,在相當長的時間里,幾乎整個歐洲、西亞、伊朗、印度和中國進入了同步的文明進程。阿布哈齊寫道:“在成吉思汗統(tǒng)治下,從伊朗到圖蘭(突厥人地區(qū))之間的一切地區(qū)內(nèi)是如此平靜,以致一個頭頂大金盤的人從日出走到日落之處都不會受到任何人的一點暴力?!?/p>
從北方和西域傳來的戰(zhàn)馬的嘶鳴,在蒙古人之前早已驚擾一代又一代中國天子的夢。茹毛飲血的野蠻的游牧人簡直成了天子的夢魘,使龍體恍惚,寢食不寧。不知是誰的靈機一動,和親政策成了錦囊妙計:將野蠻人親戚化,讓匈奴單于、烏孫昆彌、蒙古汗、吐蕃王統(tǒng)統(tǒng)來做漢人的女婿,我們的天子才是東方大家族威嚴的家長。于是被挑選出來的美貌公主踏上了淚水漣漣之路,遠嫁陌生可怕的異鄉(xiāng),柔弱的肩頭擔當起過于沉重的國家使命。作為政治的禮品,個人的痛苦是次要的,可以忽略不計。她們要么早早地客死膻腥的異鄉(xiāng),要么熬到風蝕殘年向故鄉(xiāng)交還一把枯骨。最早的漢人邊塞詩不是高適岑參們寫出來的,而是出自遠嫁烏孫的細君公主之手,它被記錄在班固的《漢書》中──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
遠托異國兮烏孫王。
穹廬為室兮氈為墻,
以肉為食兮酪為漿。
居常土思兮心內(nèi)傷,
愿為黃鵠兮歸故鄉(xiāng)。
與和親政策同步的,是長城在抓緊建設。這浩大工程,從嘉峪關到山海關,從沙漠到海濱,堪稱地球最宏偉、最長的圍墻。現(xiàn)在好了,危險被擋在圍墻外了,天子可以高枕無憂了,尤其當他在宮中與三千嬪妃尋歡作樂時,大可輕松上陣,淋漓盡致。但天子還是有所疑慮,不是十分放心,他想到游牧民族的厲害主要依靠強悍的馬匹作保證,看看自己國內(nèi),實在令人汗顏。那些嬌小的矮種馬簡直如同玩偶,不配裝備堂堂帝國的軍隊,只能作為貴族們出游的乘騎和禁苑中孩子們的觀賞物。天子早有耳聞,好馬出西域,他還知道,馬是龍的近親,超自然的駿馬能帶自己飛升天界,進入永恒。于是天子有了強烈的渴望:找馬去──找到良馬、好馬、寶馬、天馬、神馬!
張騫出使烏孫同時承擔了尋找好馬的使命,但張騫本人沒有帶回“背為虎紋龍翼骨”的大宛馬。不久,漢朝天子卻得到了一種品系優(yōu)良的突厥馬,這種馬頭部碩大,高鼻梁,母羊式的脖頸,身材纖細,四肢修長,英武迷人。唐玄宗曾得到過六匹拔汗那國進獻的真正的汗血馬。他非常高興,將馬的形象畫在皇宮墻壁上。到了唐代,大批良馬從西域涌入內(nèi)地,天子的夢想變成了現(xiàn)實?!度鲴R爾罕的金桃》一書說,回鶻曾派商人特使,趕著一萬匹馬來到唐朝請求互市,這些馬的價錢甚至超過唐朝每年的財政收入。
良馬的引進使帝國萎靡的軍隊振作起來,但在農(nóng)耕的土地上它們不可避免遭受了變異,部分馬匹成了表演、觀賞和現(xiàn)耍的工具,助長了帝國享樂主義風氣。也有一些意外的驚喜,北涼的駿馬“請來”西域的鳩摩羅什,玄奘的寶馬從印度馱回六百五十七部佛經(jīng),佛光照耀下的古老東方再次煥發(fā)神奇魅力……
很久以前,人類曾將自己的夢想藏在一個馬腹中,為的是將它生下來,在大地上建功立業(yè)。天馬、西極馬、汗血馬、胭脂馬、小仙馬……這些好聽的名字本身就像人類一個個燦爛的夢。馬背上有夢,所以擁有不可估量的載力,它能馱動一個帝國,一片天空,一種無垠。從游牧到定居,馬開始退化,直至成為體育競技的一個項目。人在馬背上更快地蛻化,變成馬的一個器官,一個漸漸虛化的器官……當堂·吉訶德手持長矛沖向風車時,堂·吉訶德是不存在的,是他的坐騎洛西南特(“第一流的瘦馬”)在向前沖,與那些轉(zhuǎn)動的“巨人”搏斗。這場激戰(zhàn)是一個生動的隱喻,為騎士時代和遙遠的馬背時代留下一幅虛幻的剪影,一點微弱的回聲。
駱駝
沙漠居民是駱駝的“寄生蟲”(斯普林杰語),離開了駱駝,沙漠是可怕的,無法居住的。他們的生存、遷徙、運輸、商業(yè),均離不開駱駝。他們是如此依賴駱駝,以至于“寄生”到了它身上的每一個毛孔:駝乳是飲料,駝肉是美食,駝皮做衣服,駝毛織氈帳,駝糞當燃料,駝尿還可以治病。穆罕默德說:“信賴真主,同時拴住你的駱駝?!贝_立了伊斯蘭民族信仰與生活的基本準則。在阿拉伯語中,與駱駝有關的名詞有一千多個。名稱之多,只有寶劍能夠與之相比。
眾所周知,駱駝被譽為“沙漠之舟”,它的體力和耐力驚人的好。在沙漠中行走,即使最炎熱的夏季,它也能一星期不喝水,在冬天則能長達二十多天。沙漠商隊在饑渴難忍的危險關頭,常宰殺一匹老駝,用它胃中的剩水作飲料,逃過死亡一劫。駱駝體積龐大,像一座行走的山,當沙塵暴降臨的時候,它會主動跪臥下來,用自己的身體為人們提供庇護。白天,它的影子可以作為沙漠里陰涼的憩息地,而在氣溫驟降的夜晚,它的身體又變成了取暖的火墻。駱駝的嗅覺十分敏銳,能嗅到數(shù)米深處的水源,嗅出幾公里外敵人的危險氣息,從而幫助人們擺脫險境。盡管它看上去笨重、遲緩,奔跑起來卻異常迅捷,能與最好的馬匹比肩。
我曾在一首詩中稱駱駝是“行走的雅丹地貌”。從它昂首天外的頭顱到高聳的駝峰,是一幅真正的雅丹剪影,一處嶙峋的活化石,仿佛是長時間風沙吹蝕的結(jié)果。因此,駱駝的體格特征與其說是遺傳學的繼承,還不如說是地理學的造就。它從對自然和沙漠的順從中獲取力量,找到抗衡與取勝的秘決。
在駱駝身上時刻體現(xiàn)著一種笨拙的靈敏感,它是暴怒與溫順、勇敢與膽小的混血兒。布封在《百獸物語》中是將駱駝歸入“野獸篇”的。作為野獸,它向往遼闊的曠野、大地上的漫游和自由自在的生活。而作為家畜,它鼻間被穿上木棍,套上繩索,腿部烙上恥辱的鐵印,身上有太多的輜重,前方是沒有盡頭的跋涉。它被兩種身份分裂,時常心事重重,涕淚滂沱,嘴角流出痛苦的綠液。
然而駱駝的順從是一種假象,它的野性隨時都會發(fā)作。上個世紀初,曾在中國西北地區(qū)傳教的法國修女密特朗·凱芭和法蘭西斯卡·法蘭奇將駱駝的反抗稱之為“革命精神”。一次,在吐魯番沙漠,她們看到一頭發(fā)瘋的駱駝擺脫了主人的欺壓,一路狂奔,在累死之前,一直沒有停下來。這個瘋狂的叛逆者成為她們《戈壁沙漠》一書中閃亮登場的“革命的駱駝”。我的朋友、哈薩克族作家朱瑪拜·比拉勒寫過一篇小說《黑駝》,一匹黑駝是小說的主角,駝群的首領,它奮起反抗主人的殘暴,最后殺死了主人。朱瑪拜用“動物立場”嘲諷了狂妄自大的“人類立場”。小說的結(jié)尾寫道:“等駱駝們的天敵———人類又卷土重來時,駝群中的母親們又生下了更多不凡的子孫,其中有熊駝、大象駝、小黑駝……后來,據(jù)說在整個沙漠地帶,在葉連哈布爾哈山麓,出現(xiàn)了吃人的駱駝。”
驢
驢站在大地最低的地方,它的卑微能把它化作自己腳下的塵土。大地如一個淵面,要把它淹沒。它的身子一點點陷下去了,只露出一個倔強的驢頭,高亢地吼叫,仿佛它胸腔里有一架咆哮的風琴……
歷來有各種各樣的驢:耶穌基督的驢、狄俄尼索斯的驢、希門內(nèi)斯的驢、史蒂文森的驢、阿凡提的驢、十日談的驢、一千零一夜的驢、華北平原的驢、新疆綠洲的驢……所有的驢都承受著兩種重力,它背上的載重和腳下地球的引力,它一輩子都無法從中擺脫出來,偶爾的倔脾氣和神經(jīng)質(zhì)的怒吼最終化為徒勞。
它低矮地站著,垂下腦袋,耷拉長耳,擺動短尾,像一個順從者、受虐者和懺悔者,每一天都是贖罪日,天生呈現(xiàn)一種“疼痛的精確性和歡樂的模糊性”。它無望地和所有卑微的事物站在一起:蛤蟆、螞蟻、蟲子、野草、樹樁、亂石、塵土……
《古蘭經(jīng)》上說:“當人從卑微事物旁經(jīng)過時,是帶著憐憫心過去的?!钡鎸H子,人的憐憫心要么死了,要么還沒有誕生,人們把它作乘、挽、馱及拉磨用,卻缺乏起碼的愛心,想罵就罵,想鞭打就鞭打,如同對待最下賤的奴仆、叫化子。
中亞地區(qū)有句諺語:最瘦小的阿拉伯馬,也勝過廄舍里所有的驢子。這說明人類歷來是歧視驢子的,將它打入蠢和倔的另冊,成為粗漢和兒童的玩物。正因為它卑微,誰都可以任意作踐。人們需要它,利用它,耗盡它的體力,剝它的皮,割它的肉,碎它的骨,卻總是心安理得。
當人站在驢旁,揮動鞭子,或者騎上驢背優(yōu)哉悠哉,驢的平靜和忍耐放大了他們愚蠢的不可一世的傲慢。
最悲慘的要數(shù)老驢和城市驢。當驢老得沒有用了,要么被賤價賣給驢販子去熬成驢膏,要么被主人棄之深山老林去喂野獸。天山公路上??煽吹窖傺僖幌⒌睦象H,脫光了毛,只剩下一堆皮包骨,再也站不起來。它們是被主人拋棄在深山里的,用最后的力氣爬到公路上,向揚長而去的汽車求救,向過路人投注哀傷絕望的目光。
在邊城烏魯木齊,終年只能見到一種驢,就是運泔水的驢。它們又老又丑又臟,破敗得似乎隨時都會散架。它們站在小飯館門口,低著頭,一動不動,如一截發(fā)黑的朽木,全身蒼蠅飛舞,跳蚤出沒,散發(fā)陣陣餿臭,好像它就是一種靜立的名叫“驢”的泔水,而它油膩膩的、同樣卑微的主人,則是一種忙碌的名叫“人”的泔水。這使他們成為同類,相依為命出現(xiàn)在城市的清晨和黃昏。脖鈴叮當,蹄聲得得,一路餿臭仿佛是對城市偽善的一種嘲諷。
人們總是贊美天鵝,因為它優(yōu)雅、高貴、忠貞,當一只天鵝死去,它的情侶總是守在一旁不愿離去,直至悲鳴而死。事實上,驢與驢之間的深情不亞于天鵝,特別是它的舔犢之情。老普林尼在《博物學》中說,母驢極愛自己的孩子,當小驢被人拉走時,它可以穿過火焰去尋找自己的孩子。當它陷入喪子的痛苦時,張開嘴巴,收攏嘴唇,面目十分古怪,如同體驗著地獄的可怖。
我的朋友小飛是一位漂泊的浪子,當他在和田綠洲漫游時,曾目睹過難忘的一幕:一頭母驢死去了,它的孩子,一頭小灰驢,緊依一旁,寸步不離。它眼噙淚水,整夜悲鳴,使村民們無法入睡。人們想了很多辦法,試圖將它引到別處,但都無能為力。小驢不吃不喝,幾天后也死了。小飛花了一筆錢,將母驢和小驢買下來,合葬在一處。
小飛是一位油畫家兼陶藝師,回到烏魯木齊,他專門燒制了一塊土陶墓碑,上面刻著“驢子墓”三個字。在向我講起這個故事時,他情動于衷,感慨萬千:“悲傷,死的愿望,重返母腹……一頭小驢無與倫比的孝心!”
魔鬼曾躲在驢的尾巴上,驢是甩脫了他之后才登上諾亞方舟的?!缎录s》上說,耶穌出生時,一頭牛和一頭驢站在搖籃旁,耶穌是騎著一頭母驢進入圣城耶路撒冷的?!杜f約·民數(shù)記》記載,巴蘭的驢曾三次遭到鞭笞,是因為給耶和華的使者讓路而擠傷了主人的腳,驢比人更早看見使者并領會上帝的旨意。
而詩人干脆把驢送到了天上:“你的靈魂,正在天上吃草,莫格爾(西班牙村莊)的靈魂也一定跟你同去天堂。”(希門內(nèi)斯:《小銀和我》)當驢風塵仆仆邁過天堂的門檻,它如同從大地歸來的迷途的天使,加入了神圣和高貴的行列,這是對它漫長的卑微、屈辱和忍耐生涯的一次獎賞。
天鵝
每年春天,成千上萬只天鵝飛越南亞、中亞的崇山峻嶺,不遠萬里從印度和非州南部來到巴音布魯克天鵝湖。它們在這里棲息覓食、戀愛繁衍,度過整個夏天和秋天,直到天氣轉(zhuǎn)冷,冬天將至,才戀戀不舍地離去,飛回溫暖的南方。此時,你會發(fā)現(xiàn),在即將冰凍的湖面上,留下了數(shù)量不多的一些天鵝。它們當中,有的病了,有的衰老了,大多已瀕臨死亡。而它們的戀人,那相親相愛了兩個季節(jié),一起度過了美好的巴音布魯克時光的戀人,并沒有因為害怕冬天的嚴寒而離去,而是毫不猶豫地留了下來。天鵝寸步不離地守護著奄奄一息的愛人,將翅膀蓋在愛人漸漸冰冷的身子上,用修長的脖子扶起它無力垂落的頭,它看見生命的火苗正在愛人的眼睛里一點點熄滅下去……天鵝流出了眼淚,它開始歌唱。它的歌聲凄婉、哀傷,如泣如訴,能夠打動草原上的每一顆人心,甚至能打動一株草、一陣風、一朵云,因為天地萬物在它的哀歌聲中凝神靜氣、為之動容。它要用歌聲挽回愛人的生命,挽回一起度過的相愛時光。也用歌聲送愛人上路,去另一個更好的沒有寒冷的世界。它用整整一個冬天唱著它的哀歌。它的喉嚨嘶啞了,流血了,但它仍在夜以繼日地歌唱。它要在歌唱中死去,用一首哀歌做一個美麗的墳墓,將自己與心愛的人埋在一起,永不分離。
不是草原上的泉水,而是唱著哀歌的天鵝的淚水,匯成了天鵝湖。等到明年,還會有新的愛情,新的死亡,新的淚水,因此巴音布魯克天鵝湖是永遠不會干的。
山鴉
猛抬頭,我發(fā)現(xiàn)它們有數(shù)百上千只,如大團烏云在頭頂聚集、翻騰,使黃昏的山谷迅速昏暗下來……這壯美的黑,鋪天蓋地,使我激動得有些步履踉蹌。
這是天山深處那拉提山谷的一個村鎮(zhèn)。我到達時已近黃昏,西天的彤云只剩下燃燒后的幾抹余暉。但這些山鴉如黑色火焰升起,使我內(nèi)心興奮起來,似乎全身的疲憊一卸而盡,旅途的孤寂變成了出神的驚訝。
就在剛才,它們還只是不多的幾只,圍著一輛運糧卡車上下翻飛,但等我在一家骯臟的小飯館胡亂吃掉一盤拌面,嚼了幾顆蒜籽,出門抬頭望去,它們已糾集起龐大的一群!仿佛誰在空中下達了一道命令,它們調(diào)兵遣將前呼后擁而來,情緒飽滿羽毛黑亮而來,興致勃勃高聲歌唱而來……一部分停在高壓電線上,密密麻麻的好像被電線串了起來,有的在相互親昵,有的在整理羽毛,有的扯過幾縷夕陽擦一擦紅色的嘴。另有一大群在電線上下方翻飛,在空中展示優(yōu)美的神經(jīng)質(zhì)的舞姿,仿佛被一種魔咒控制,無法使自己停下來。
……這黑色的快樂,黑色的群舞,黑色的狂歡,只屬于不可企及的紅嘴山鴉自在的世界,在高于我頭頂數(shù)米的地方表達得淋漓盡致,如同一次黑色的慶典,而突然扔下的糞便,如同狂怒的炸彈要把人轟走,仿佛在提醒:走遠一點,別擾亂了我們的聚會!
“草原上的蝗蟲是多么美味啊,哇———哇———哇———”
“死去的羊只啊,我們帶你升天堂,哇———哇——哇———”
“看到我們的人哪,不必詛咒,請祝福我們吧,哇──哇──哇──”
天空變成了紅嘴山鴉的論壇。它們耀眼的黑羽不可一世,嘶啞的叫聲響徹山谷,撕裂昏暗而厚實的天幕。從那里流出的夜的墨汁,漸漸淹沒群山、道路、房舍和行人……
草蜱子
草蜱子是草原和荒漠地帶常見的一種小蟲子,寄生在牛、馬、羊、駱駝等牲畜身上。說是寄生,其實將半個身子都扎進動物的血肉中。一般要在動物身上吸血兩三天,才把頭拔出來。一只草蜱子一次可吸相當于自己體重六倍的血。三十只草蜱子能將一只野兔身上的血吸干。
這個嗜血的饕餮之徒長相古怪,體形介乎螞蟻和蜘蛛之間,頭、胸和腹連在一起,混為一團,有一個奇大的橢圓形肚子,如同一個年紀輕輕就開始發(fā)福長出丑陋大肚的腐敗分子。它有敏銳的嗅覺,遠遠就能聞到人和動物的氣息,辨別出各種血液的味道。草蜱子空腹時對異性缺乏興趣,即使送上門來也不正眼瞧一下。然而一旦吸夠了血,立馬變得容光煥發(fā)、神采奕奕,就像吃了春藥一樣,必須馬上找一只異性草蜱子去作愛,否則會被亢奮的性欲折磨發(fā)瘋致死。吸了血的草蜱子要與另一只同樣吸了血的草蜱子交配。一只雌蜱一次能產(chǎn)下兩萬五千粒卵。產(chǎn)卵一個月后功成名就地死去。
草蜱子愛咬人,吸人的血。在它們眼中,人和動物并沒有太大的區(qū)別,只是穿了一層名叫衣服的皮毛而已。但人的血別有一番美味,而且每個人血的味道是不同的。有的血是甜的,有的血帶點苦澀,有的血混濁,有的血清澈,有的血帶點泥土的氣息,有的血含有花朵的芬芳。一只品嘗過各種人血味道的草蜱子喜歡向別的草蜱子吹噓,由于嫉妒,往往會引發(fā)騷亂,甚至造成同類之間的自相殘殺。其結(jié)果是,吹噓者四肢不全,暴尸荒野。
草蜱子咬人后,千萬不要用手去拍或抓。這樣一來,它的頭就斷在你的皮肉中。最好是用煙頭或打火機去燙,它才會把頭拔出來,然后抽搐著死去。身首分離的草蜱子,它的頭會埋在你皮肉中,把你的身體當作一個墳墓。它殘缺的頭,它渺小的亡魂仿佛還在惡狠狠地吸你的血,直到你想法把它取出來。
草蜱子最愛咬細皮嫩肉的人,特別是南方來的年輕漂亮的女性。所以草蜱子是一個悖論:熱愛鮮血,同時反對細皮嫩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