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絕通天地”神話之內(nèi)涵

【摘要】文章通過分析“絕通天地”神話隱含的問題，揭示了其中蘊含的社會交往中的對抗信息，指出它們與階級壓迫的內(nèi)容有著歷史聯(lián)系經(jīng)，從而找到了“絕通天地”神話在中華文明中所代表的意義：它以神話模糊、混亂的思維形式，生動表達了階級在社會交往中誕生前夜的情景。

【關鍵詞】神話；時代；對抗；階級

中華文明有文字可考的歷史始于商代，然中華文明的源流卻要遠遠早于商代。商代以前的中華文明，除能見證于考古之外，絕大部分還要考察現(xiàn)在的文獻和口頭大量存在的神話傳說。在中國，許多人認為“絕通天地”神話所產(chǎn)生的時代便代表中國社會在組織上開始有了一次明確的、意義重大的分工，階級劃分從此之后便日益成熟。但是，這中間具體包含了哪些階級的因素，卻不見詳述。本文致力于此，予以淺析。

與“絕通天地”神話有關的文獻記載主要有以下幾條：

“皇帝……乃命重、黎絕通天地，罔有降格。”

“顓頊生老童，老童生重及黎?！?/p>

“古者民神不雜。……及少皞之衰也，九黎亂德，民神雜糅，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屬神，命火正黎事地以屬民，使復舊常，無相侵瀆，是謂絕地天通?！?/p>

從上面“絕通天地”神話的幾條記載，可以發(fā)現(xiàn)有以下幾個問題值得探究：

幾乎沒有時間概念的反映，只有事物發(fā)展邏輯上的一點先后順序。其中，“古者”二字只可看作后人追述的常用語。

在整個事件中，都有“帝”、“皇帝”出現(xiàn)，并有有文字以后帝王的地位和形象。然而，它的來龍去脈沒有述及。

“絕通天地”的當然前提是天地相通，“有降格”者或世人皆可上直于天地是自然的事。然而，這種推理與神話中“民神不雜”的故事敘述相矛盾。

古者民神不雜-九黎亂德-重、黎分司天地-復舊常。這是整個事件發(fā)展的先后順序，也可以說是“絕通天地”神話的邏輯。然而，在每個環(huán)節(jié)都會發(fā)現(xiàn)問題：九黎亂德之前是否“有德”地和睦處世？在九黎亂德之后，帝為什么直接采用合重、黎分司天地的辦法，而不采用其他的方法？采用了重、黎分司天地這樣簡單的辦法就可以恢復“舊?！绷藛?？復舊常以后的九黎處境如何？

經(jīng)過重、黎分司天地，整個世界或社會的秩序便會永遠安定下來了嗎？

“絕通天地”無論是作為一個神話事件，還是作為其寓義所包含的中華文明史上的一個事件，要弄清它在整個歷史中所代表的意義，首要的是確定它所處的時間或時代。

我們可以參照與“絕通天地”共生同存的其他神話來確定它所處的時間或時代。下面是最早的中國神話“盤古與天地”：

“天地混沌如雞子，盤古生其中，萬八千歲。天地開辟，陽清為天，陰濁為地。盤石在其中，一日九變，神于天，圣于地。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盤古日長一丈：如此萬八千歲，天數(shù)極高，地數(shù)極深，盤古極長?！?/p>

這是后人對前代的追述，因此，其中有反映后人概念的詞句是在所難免的。但考察其中的數(shù)量表達，有精確的“一日九變”、“天日高一丈”等，有較精確的“萬八千歲”，還有模糊的“極高”、“極深”、“極長”，這中間的哪些數(shù)量表達才是屬于先民的呢？這些神話中還有一個隱蔽的數(shù)量：神話的主人公所經(jīng)營的工作的量十分龐大。龐大的工作量借助于精確的數(shù)字來表達，是一件艱巨的事情，更會造成一個新的龐大的工作量。這一點，先民是沒有意識到的，他們所關心的不是以簡注繁的表達，他們所要傳遞的是一項艱巨、龐大的工作由某人做了；進一步說，他們希望能把他們認為的艱巨、龐大的工作有一個合理的解釋，僅此而已。遍查整個中國的上古神話，就會更堅信此點。那么，神話中出現(xiàn)的精確數(shù)量表達當是后人添加的，但它與模糊的數(shù)量之間沒有解釋，構(gòu)成了神話中的一個矛盾。這也說明上古先民沒有精確的數(shù)量概念。因此，“絕通天地”神話及其他上古神話中幾乎沒有時間概念的表事方式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沒有較精確的數(shù)量和時間概念的時代是一個發(fā)展程度極低的時代，但那個時代的神話中竟也出現(xiàn)了“帝”、“皇帝”?！暗邸?、“皇帝”是中華文明進入文字時代以后慢慢發(fā)展才有的結(jié)果?！敖^通天地”神話中的“帝”、“皇帝”也的確行使了后世帝王的權(quán)威。這是“絕通天地”神話中又一個值得探究的矛盾。

但“絕通天地”中的“帝”、“皇帝”在文中看來不是明顯的凡人，因為他可以命令、宣任有神力的重、黎。徐旭生先生把“帝”字釋為“神”，應劭也在《風俗通義？三皇》中訓“神”為“信”?？梢姡敖^通天地”神話中的“帝”、“皇帝”的確具有神格，對于社會現(xiàn)實來說，他們具有宗教身份，并且是其領袖。宗教是現(xiàn)實生活在人們觀念中的反映，因此，“絕通天地”時代的現(xiàn)實社會中已經(jīng)有了具有權(quán)威的領袖。文中出現(xiàn)的地位、身份相當?shù)念呿?、少皞被指明其神或人的身份，但因“顓頊生老童，老童生重及黎”和“及少皞之衰也，九黎亂德”，可知他們同是具有神和人的雙重身份，而且在世俗社會中是領袖──這也說明人、神是混雜著的。這又與“古者民神不雜”的語句有矛盾。那么真實的情況是如何呢？先看幾條關于“絕通天地”以前的天地交通神話：

“華山、青水之東，有山名曰肇山。有人名曰柏高，柏高上下于此，至于天?！?/p>

“緣天梯兮北上，登太一兮玉臺?！?/p>

“建木在都廣，眾帝所自上下?！?/p>

“人之初，天下通，人上通，旦上天，夕上天；天與人，旦有語，夕有語?！?/p>

天地既然可以交通，神與人自然可以交往、混雜?？梢姡@是后起神話為否定較早神話的主題而引起的矛盾，在“絕通天地”神話中，它要否定的是神、人不分的主題，要建立的是神、人相分。

但是，神、人未分時，為何要分稱神與人呢？袁珂先生認為上古神話應分為兩個階段，即活物論時期和萬物有靈論時期。前一階段是把外界萬物視為同自己一樣有生命，后一階段是認為自己和外界萬物都存在著靈魂。這是人類思維的進步，更是人類與自然接觸加深以后的產(chǎn)物。靈魂觀念與宗教的產(chǎn)生是同步的，而“神”便是靈魂這個在其時代的人的觀念中具有萬能力量的東西的寓所。神自然是具有非凡的能力。袁珂先生也說：“‘神話’一詞，本來不過是故事或傳說的意思，只因它和宗教的關系密切，宗教奉祀的神多有神話為之傳述行跡”，“早期神話中并沒有出現(xiàn)后世概念中所得的神”。所以，應劭訓“神”為“信”對古人的現(xiàn)實世界來說是很恰當?shù)?。上古先民?chuàng)造神話、贊揚神跡，是“信”神所做之事的一種表述。這樣，就能明白“絕通天地”以前雖神、人分稱，但他們是同質(zhì)的，都屬于人事，“神話”是敘述一種非凡的人事，其中的主人公是神。神、人分稱是神話表述的需要，實質(zhì)是宗教產(chǎn)生的標志。神話中所謂的“人神混雜”或“民神不雜”，說的是神格與人格的相互關系，即二者結(jié)合與否。

“神”的宗教獨立于社會中，那么以前共管神、人的“帝”、“皇帝”就應該一分為二。因此，顓頊、少皞神、人二格的分裂與在神話中的矛盾體現(xiàn)在邏輯上也就成立了。

“帝”、“皇帝”在神格上的權(quán)威是宗教發(fā)展的結(jié)果，那他在人格上的權(quán)威，即他所映射的世俗社會中的權(quán)威自然不是后人描述上古神話時據(jù)其當世添加的，而是有著現(xiàn)實的歷史淵源。

神話傳說中的“三皇五帝”時期，代表了一定時期的中華文明發(fā)展程度。應劭在《風俗通義？三皇》中列舉了三種三皇說：伏羲，女媧，神農(nóng)；伏羲，祝融，神農(nóng)；伏羲，燧人，神農(nóng)。三說雖有差異，但在上古神話中，所述各人都出現(xiàn)過，并且所述的他們事跡都是關于與自然斗爭而謀福于人的。徐旭生先生認為盛行的五帝說有二，分屬古時東方的齊魯學者和西方的秦人學者：

黃帝、顓頊、帝嚳、堯、舜；太皞、炎帝、黃帝、少皞、顓頊。徐先生解釋二說有異的原因時說，前者是出于來自西方的華夏集團之手，后屬于東夷集團中遷往西方的秦人手筆；這二說皆是戰(zhàn)國時在學術(shù)、政治等背景下提出的。這二說顯然有對立的意味。的確如此，商周入主中原以后，為了瓦解東夷集團，把其中一些部族遷往他方，秦人便是在這時被遷往西方。而在中國上古神話傳說中，太皞、少皞是東夷集團公認的賢德者，而且在商周興起以前就被其他部族傳頌；而在“絕通天地”神話中出現(xiàn)了“及少皞之衰出也，九黎亂德”這樣的故事情節(jié)編排，當然，這是商周以降的事。

在三皇的神話傳說中，可以看到是他們做了對人民有益的事而被推為“皇”，沒有敘及其他；到了五帝神話傳說中，除了說他們有德于人民之外，最重大的變化就是他們可以號令人民、其他神及權(quán)威地安排身后事等。張振犁先生通過系統(tǒng)考察中原地區(qū)流傳至今的黃帝神話，向我們展示了黃帝作為“帝”的世俗權(quán)威。那么，處于同時代的其他四帝自然能夠在人世間擁有同樣的權(quán)威。

在眾多的黃帝神話中，文明如文字、歷法、桑蠶等的發(fā)明創(chuàng)

造往往被歸功于他，這當然與我們已知事實不符，但根據(jù)文明發(fā)展的規(guī)律可以得知，那些神話傳遞的信息是：黃帝時代，已經(jīng)有精神文化產(chǎn)品的生產(chǎn)。后來，宗教這種精神統(tǒng)治工具的獨立才自然反映在“絕通天地”神話中。社會中精神文化的對立開啟了端倪。

這樣，上文由分析“絕通天地”神話所提出的幾個值得探究的問題便有了答案：

上古時代的先民只有模糊的時間概念是一種事實，它在神話中的反映形式被獨立出來的宗教利用，被后人利用作為一種模糊的邏輯淵源來論證統(tǒng)治者統(tǒng)治秩序的合理性。

“帝”、“皇帝”雖沒有真正出現(xiàn)，但社會中的確出現(xiàn)了凌駕于眾人之上的權(quán)威，盡管它被人反對著。

民神雜與不雜的矛盾說明了后來者想把強迫的改變解釋成自然的事情。

“絕通天地”神話發(fā)展中邏輯的混亂脫節(jié)再次表明了神話創(chuàng)造者一種強制的姿態(tài)。

重、黎分司天地后，固有矛盾被完全對立到了人世間，而秩序與混亂一次次被重新書寫。

這一切都是對抗的表現(xiàn)，是只有在壓迫開始出現(xiàn)后才有的對抗。中國古代有文字的文明社會中，企圖利用宗教來讓世人堅信其現(xiàn)世秩序的合理性，皇帝絕對的專制權(quán)威、利用一種學說來壓制異己說的蠻橫，采用政治手段分化壓制反對者，等等，這些階級斗爭在精神和政治上的表現(xiàn)，都可以在“絕通天地”神話中找到萌芽的痕跡。

“絕通天地”神話便是如此全面展現(xiàn)了以對抗為表現(xiàn)內(nèi)容的階級社會即將到來時的氣象。

參考文獻：

[1]袁珂.中國神話史M.上海文藝出版社，1988.

[2]劉城淮.中國上古神話M.上海文藝出版社，1988.

[3]徐旭生.中國古史的傳說時代M.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

[4]應劭撰；吳樹平校釋.風俗通義校釋M.天津人民出版社，1980.

[5]張振犁.中原古典神話流變論考M.上海文藝出版社，19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