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阮籍《詠懷》在語典的使用上值得探究,他將當時政治漩渦下自身的情感融入傳統(tǒng)進行二次創(chuàng)作,不僅為《詠懷》構(gòu)建了別樣的意境,也賦予了傳統(tǒng)語典新的生命力,在“見草木零落感美人遲暮”這一語典發(fā)展過程中具有重要意義。
關(guān)鍵詞:阮籍;詠懷;語典;傳統(tǒng)
作者簡介:楊戀(1988-),女,漢族,籍貫:四川廣安鄰水,單位: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古代文學,研究方向:魏晉南北朝。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4)-14-0-02
沈德潛《說詩晬話》云:“援引典故,詩家所尚?!钡涔史帧笆碌洹焙汀罢Z典”?!笆碌洹倍鄟碓从跉v史、神話、傳說、寓言等典籍中的故事?!罢Z典”則是前人經(jīng)典性的語言,經(jīng)史子集中的材料都可能成為“語典”,經(jīng)詩人化用入詩成為“語典”。而傳統(tǒng)語典在使用過程中,并非一成不變,“以詩入詩,最是凡境。經(jīng)史諸子,一經(jīng)征引,都入詠歌,方別于潢潦無源之學……但實事貴用之使活,熟語貴用之使新,語如己出,無斧鑿痕,斯不受古人束縛?!眰鹘y(tǒng)語典經(jīng)過一代代詩人的重新闡釋與建構(gòu),被不斷賦予新意,用于新的情境中,其意義得到增殖與擴展。阮籍《詠懷》八十二首,典故的運用,在對詩歌意旨的形成發(fā)揮重要作用的同時,亦使得其“厥旨淵放,歸趣難求。”本文擬以《詠懷》其四等詩中所化用語典“見草木零落感美人遲暮”為對象(本文所論述之“見草木零落感美人遲暮”為暗典,即字面上看不出用典痕跡,需仔細玩味,方能體會),論其語源及其發(fā)展軌跡,試從另一角度探求阮籍《詠懷》的意義。
將人的生命軌跡與自然景物的興衰榮枯相聯(lián)系,古皆有之。從屈原《離騷》“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開始,“香草”、“美人”意象有了一種特定的涵義,盡管歷來眾說紛紜,究竟是以“美人”喻君主——懷王,還是屈原自喻,有著多種解釋,但有一點可以確定,“美人遲暮”與“草木零落”之間有了一種共通之處,“草木”與“美人”,被賦予了特定的情愫,具有了時間象征意味。
漢樂府《長歌行·青青園中葵》則拓展了這個語典的意義:
“青青園中葵,朝露待日晞。陽春布德澤,萬物生光輝。常恐秋節(jié)至,焜黃華葉衰。百川東到海,何時復(fù)西歸。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
這首詩在《離騷》的基礎(chǔ)上融入了哲理性思考。將時光的轉(zhuǎn)變與人生短暫聯(lián)系到一起,以“??智锕?jié)至”表達對青春美好時光稍縱即逝的珍惜。從時序的更替聯(lián)想到大自然的永恒規(guī)律,時間如東逝之水,奔而不復(fù)返,人的生命亦如此。詩歌由對自然規(guī)律的探尋轉(zhuǎn)入對人生價值的思考,得出“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這一千古名句。
從《離騷》到《長歌行·青青園中葵》,“見草木零落感美人遲暮”這一語典有了變化,并在漢魏詩中逐漸演變成今天常見到的“人生苦短”話題,在詩詞中延伸出“及時行樂”這一影響頗深的觀點。而“人生譬朝露”這句詩及其變體詩在漢魏詩中比比皆是,在宇文所安《話題的例子:“人生苦短”》一章中有著詳細的統(tǒng)計》,從而產(chǎn)生了一系列“人生”話題?!耙姴菽玖懵涓忻廊诉t暮”這一傳統(tǒng)語典逐漸形成一個似乎是約定俗成的話題,而“這些古老的話題到東晉以及更晚的時候常常被擴充。”
在阮籍這里,這一語典發(fā)生了更加明顯的變化。
阮籍《詠懷》其四:
“天馬出西北,由來從東道。春秋非有托,富貴焉常保。清露被皋蘭,凝霜沾野草。朝為媚少年,夕暮成丑老。自非王子晉,誰能常美好?!?/p>
我們這里要探討的是其中的“清露被皋蘭,凝霜沾野草。朝為媚少年,夕暮成丑老?!鼻瓕θ伺c自然景物共興衰發(fā)出的感慨,到了阮籍所處的時代,被置于更深切的歷史政治背景下,歷來對這首詩的涵義有著多種的解讀?!段倪x》李善注:“《楚辭》曰:‘皋蘭被徑兮,斯露漸凝霜?!笨芍扒迓侗桓尢m,凝霜沾野草”的直接化用《楚辭》。在《詠懷》其三“凝霜被野草,歲暮亦云已”一句,李善注曰:“繁霜已凝,歲亦暮止。野草殘悴,身亦當然?!笨芍^中肯。呂向曰:“春露秋霜,互以相代。言霜凝歲暮,野草當盡,我值今日,身亦固然;此乃籍憂生之詞也。”而劉履則認為:“此嗣宗見世變不常而警……其言清露而凝霜,亦以與少年之變成丑老;又謂自非神仙,誰能長存?”吳淇曰:“……清露二句以下方是比義,言人當春秋鼎盛之時,何異清露之被皋蘭;及當此衰落之時,何異凝霜之沾野草。然盛極必衰,曾不終朝。茍非仙人,猶且春非我春,秋非我秋?!标惒齽t認為“此詩乃針對當時時事而發(fā),譏喻明帝,謂“春秋非可憑依,夕暮即成老丑,何必嫟于此玩好之物哉!”
上文提到人生與清露話題,漢魏時期比比皆是,阮籍對“見草木零落感美人遲暮”語典的再次建構(gòu),可以說“雖然不是一種新的情感,但是描寫這種情感卻構(gòu)成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新的話語”(田曉菲《烽火與流星:蕭梁王朝的文學與文化》)。是對命運難以把握、生命難以永久的憂生之嗟,對世事變化無常的感慨,抑或是對盛極必衰,富貴非我所有的感悟,還是對現(xiàn)實政治的譏喻?這首詩給予人們以寬闊的闡釋空間。誠如楊義在《楚辭詩學》中對《楚辭》草木意象的解說那樣:“在吟詠芳草的美好之時,總不能拂去時序代謝而發(fā)生的草木凋零的陰影,這里的芳草妙喻是與時間意識相交織的,草木凋零感乃是具象化的時間體驗?!?/p>
從屈原見草木零落而發(fā)出感慨,到因自然景物的變化而產(chǎn)生人生短暫需珍惜的哲思以后,這一傳統(tǒng)語典所構(gòu)造的話題開始置于現(xiàn)實社會政治之中,演化為“清露被皋蘭,凝霜沾野草。朝為媚少年,夕暮成丑老”這樣極富象征意味,體現(xiàn)著濃厚的生命、時間意識的詩句,并在語典原有涵義上疊加了更深層次的意義,將其與所處的政治漩渦、自身的抉擇與矛盾、欲言而不能言的痛苦等極度復(fù)雜的情感融合到一起。而歷史政治的敏感性,社會現(xiàn)實的復(fù)雜性無疑從另一個角度為《詠懷》籠上了一層迷霧?!段倪x》李善注:“顏延年曰:嗣宗身仕亂朝,??诸局r遇禍,因茲發(fā)詠,故每有憂生之嗟。雖志在刺譏,而文多隱避。百代之下,難以情測,故粗明大意,略其幽旨也。”
阮籍《詠懷》中對這一語典的再構(gòu)不止一處,再如第十八首:
“懸車在西南,羲和將欲傾。流光耀四海,忽忽至夕冥。朝為咸池暉,蒙汜受其榮。豈知窮達士,一死不再生。視彼桃李花,誰能久熒熒。君子在何計,嘆息未合幷。瞻仰景山松,可以慰吾情。”
黃侃曰:“日入當再旦,豈若人死不復(fù)生。春華有零落,正若含靈有殂謝。先民已往,吾誰與歸!”將人生命與桃李花相提,人有生死,而春花有零落。劉履認為:“此篇因悼世變思以自保之詩。言魏之將亡,猶日之將傾也。何盛衰若此其速!國祚且移于晉矣。士既不幸遭此末運,雖視彼一時之富貴不能久存;然未遇賢君能撥亂而返正,徒為嘆息。惟瞻仰高山之松得以堅貞自持,可用慰吾情耳。”論者多以此詩乃“閔時之將變”而思君子至,陳伯君認則為此詩乃刺時政者。
《離騷》到《長歌行·青青園中葵》,再到《詠懷》,“草木零落”承擔的不再只是“以彼物比此物”,亦不僅僅是“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詞”,它在具有象征比擬意味的同時,烘托著整首詩的氛圍,奠定了詩中的情感基調(diào):憂。而“美人遲暮”則在朝夕對比之間蘊含著時間轉(zhuǎn)逝、世事多變、人生無常等多種情感,時間意識加強的同時個人情感色彩愈加明顯。經(jīng)過詩人的再構(gòu),傳統(tǒng)語典誕生之初具有的涵義得到了增殖與擴展。葛曉音在《八代詩史》中論及:“阮籍卻將象征手法和寓意的不確定性結(jié)合起來,加上典故含義的多樣性,使他的比興形成了‘厥旨淵放,歸趣難求’的特點?!币惨虼酥土恕对亼选返莫毺兀安坏敃r雄猜之渠長,無可施其怨忌,且使千秋以還了無覓腳跟處。”
參考文獻:
[1]陳伯君. 阮籍集校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7.
[2]葉燮、薛雪、沈德潛.原詩 一瓢詩話 說詩晬語[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
[3]鐘嶸著;周振甫譯注.詩品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1998.
[4]王紅、謝謙.中國詩歌藝術(shù)[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
[5]周振甫.詩經(jīng)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6.
[6]田曉菲.烽火與流星:蕭梁王朝的文學與文化[M].北京:中華書局,2010.
[7]宇文所安著;胡秋蕾,王宇根,田曉菲譯.中國早期古典詩歌的生成[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2.
[8](梁)蕭統(tǒng)編,(唐)李善注.文選[M].北京:中華書局,19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