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野草》作為映射上世紀(jì)二十年代中期魯迅內(nèi)心矛盾和斗爭的最深層次性作品,以一種象征性的世界完整地熔煉了魯迅此時期的人格心理狀態(tài)。以一種獨特的生命體驗為貫穿線索,《彷徨》中的《在酒樓上》可以視作《野草》的先聲,我們讀出了一個視啟蒙事業(yè)為生命全部意義的斗士在經(jīng)歷了外視到自省,由拷問他人到內(nèi)在質(zhì)問的心路歷程。
關(guān)鍵詞:魯迅;在酒樓上;象征
作者簡介:馬驍,江蘇常州人,蘇州大學(xué)文學(xué)院,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碩士研究生。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4)-14-0-02
一
魯迅先生斑駁復(fù)雜的思想內(nèi)在常以一種獨特的表達(dá)方式得以呈現(xiàn),少一些先入為主的判定,撥開他身上充斥的種種話語,從文本出發(fā)來感受魯迅的文字以及其中映射出的獨特的生命體驗,相信才是走進魯迅的根本途徑。
《在酒樓上》以深沉凝重的筆調(diào),簡單的場景、人物、情節(jié)片段,建構(gòu)起了一個獨特的“精神世界”。開篇即交代了“我”的身份、背景和心理狀態(tài):我繞道訪了我的家鄉(xiāng),就到“離我的故鄉(xiāng)不過三十里,曾在這里的學(xué)校里當(dāng)過一年的教員”的S城。但周圍一切都籠罩在孤獨和靜寂中,仿佛在毫無意義的世界中“我”特意放大每一件瑣事,每一種菜色,每一種味道,每一種視覺效應(yīng)……可就是在這種死寂的沉重氛圍中,“我”依然不希望受到打擾,任憑這種“懶散”和“消沉”的侵襲。因為在這背后,“我”充滿著清醒的不滿和不安,廢園中斗雪而開的茶花“憤怒而且傲慢”,逼視自己“如蔑視游人的甘于遠(yuǎn)行”,喪失故鄉(xiāng)情意的人是“精神家園”的喪失者;那“紛紛的下的雪”似乎昭示了昔日英雄的窮途末路,而可悲的是,見證自己走向死亡的正是自己!孤獨者即如此:明知孤獨而自愿孤獨。
開篇短短描寫,一改作者魯迅寫作的常態(tài),充滿了日常生活的氣息。比之早年第一次“絕望”,第二次徹底的“絕望”使魯迅心態(tài)發(fā)生了巨大改變。革命姿態(tài)的放低,讓我們看到了一個革命者的世俗之相,更讓我們感受到了往日的革命者對自身靈魂的咀嚼。敘述者“我”這是在這種人格心理狀態(tài)下,心懷深意地看待了周圍的一切,在不滿和不安中,流露的是一種清醒而無奈的悲哀。在這樣的對立中,隱約的我們看見了魯迅“靈魂的獨語”。
二
在這種消沉、黯淡的悲情中,小說的主要人物“呂緯甫”出場了,“腳步聲比堂倌的要緩的多”,“我”立刻發(fā)現(xiàn)這個酒客,原來是自己當(dāng)年的同窗兼同事——“敏捷精悍的呂緯甫”?!凹?xì)看他的相貌,也還是亂蓬蓬的須發(fā),蒼白的長方臉,然而衰瘦了。精神很沉靜,或者卻是頹唐,又濃又黑的眉毛底下的眼睛也失了精彩。”此時的呂緯甫完全是一個頹唐悲哀的面影,一個受傷的靈魂。其實呂緯甫不過是蕓蕓眾生中無法自主沉浮的普通人,在低迷的社會潮流中,既沒有勇氣振臂一呼,也沒有能力力挽狂瀾。與呂緯甫重逢,他已不是原先那個從慰安別人的希望的行動中自己也得到快樂的呂緯甫了。先前的呂緯甫在時代精神的感召下,“到城隍廟里去拔掉神像的胡子……連日議論這些改革中國的方法以至于打起來”,是一個心懷啟蒙理想,有追求敢斗爭的青年志士,可如今用他自己總結(jié)的話說,“無非是做了些無聊的事情,等于什么也沒有做?!?呂緯甫充滿自嘲地說自己如蜂子蠅子飛了一個小圈子,便又回來停在原地點,便以為這實在很可笑,也可憐。這一象征性的比喻,實際是作者對呂緯甫性格象征性的概括,也是對包括敘述者“我”在內(nèi)的處在尷尬的時代境遇下的知識分子命運的警示:以往的斗志已經(jīng)徹底消泯,而虛無、絕望、頹唐成為無法直面人生的避難所。
這里反觀對照的是敘述者“我”與呂緯甫的落寞和距離,盡管“我”也不可避免地成為消沉的知識分子,但是對于“繞圈子”的態(tài)度究竟是不敢肯定的,在似笑非笑、似像非像中,不難看出,通過對呂緯甫的聆聽和觀察,“我”也以他為參照不停地反觀自身,即使心有不甘,現(xiàn)實也是無可奈何,“我”是清醒的,然而呂緯甫終究就不“清醒”嗎?
呂緯甫講述了自己的兩個故事:千里迢迢回故鄉(xiāng)為三歲死去的小弟弟遷墳,給鄰家女孩阿順?biāo)图艚q花。即使這兩件無意義的小事,他仍然沒有做成?!拔耶?dāng)時忽而很高興,愿意掘一回墳,愿意一見我那曾經(jīng)和我很親睦的小兄弟的骨殖……這命令也是一個在我一生中最偉大的命令……我便伏下去,在該是枕頭所在的泥土里仔仔細(xì)細(xì)地看,也沒有。蹤影全無!”小說把掘墓的細(xì)節(jié)和呂緯甫的心理寫得如此細(xì)致,“墳”作為一種象征,一面是埋葬,一面也是留戀,掘墳的行為象征著對已逝的生命的追尋,即對先前“心未死”的自己的追尋,然而最后的“蹤影全無”以一種解構(gòu)的方式宣布了過往追求的無意義,現(xiàn)實“虛空”的生命體驗。既是虛無的,又何必浪費這么多的人力物力財力? 仿佛這一切陷入了悖論之中。其實反觀先前提出的問題,呂緯甫真的是渾渾噩噩、不知不覺嗎?表面上他放任自己敷衍度日,毫無追求,而事實上是,他的一生空有一腔抱負(fù),能下的最偉大的命令也不過是掘開自己親人的墳?zāi)?。呂緯甫的?nèi)心滿懷對已逝的生命的追蹤和眷戀,對人間的親情充滿渴求與珍視,因為在冷漠的世態(tài)中哪怕是一點點的溫暖也能喚起他的“生的本能”。
送剪絨花的故事盡管也是“一件無聊的事”,卻講述得細(xì)膩真實,情真意切。順姑長得并不好看,最有特色的便是眼睛,小說反復(fù)不已、極盡形容地狀寫她的眼白,與其說寫眼睛,不如說畫心靈,對“明凈”的刻意形容、著力強調(diào),可見順姑清明、純凈的品格。她的善良表現(xiàn)在“吃蕎麥粉”的敘述中,在入世漸深的呂緯甫心中她是唯一一塊明凈、美好的精神凈土了,所以在為她挑選剪絨花的過程中,呂緯甫特意尋到濟南去,還買了兩種樣式,如此的執(zhí)著、細(xì)心,只是希望世界為她變好??杀氖侨耘f以失敗告終,美好的希望再一次成為“虛無”,阿順的生命就在黑暗的謾罵和吞噬中逝去了,而呂緯甫在經(jīng)歷了最后生命底線的破滅下,也徹底湮滅在悲涼的絕望下了。
最終呂緯甫俯首于現(xiàn)實,在現(xiàn)實與理想間選擇了向現(xiàn)實妥協(xié),他只能教“子曰詩云”果腹,呂緯甫的“迂緩失神”我想再一定意義上不再是對個人的放棄,因為在一個放棄的世界面前,無奈辛酸是何物?痛苦掙扎是何物?在他的身上我看到了一種“強迫的遺忘”“自我的麻醉”,他不是一個簡單的倒退者,只是一個認(rèn)識清醒卻無力追尋的苦行者。
三
“以后?——我不知道。你看我們那時預(yù)想的事可有一件如意?我現(xiàn)在什么也不知道,連明天怎樣也不知道,連后一分……”這是呂緯甫最后的話,和“我”一同出了店門以后,他在雪中走向了最終的湮滅,而“我”卻和他的方向正相反,寒風(fēng)和雪片撲在臉上,分外爽快,在黃昏中,一切都織在密雪的純白而不定的羅網(wǎng)里……
可以說,呂緯甫的湮滅是注定的,因為在絕望和無力的自欺中,肉身的滅亡不過是追隨精神的死亡而去,盡管在他身上隱隱流露的“溫情”觸痛著我們。與他走著相反道路的“我”,事實上是作者,和呂緯甫有著同樣清醒的認(rèn)識,卻選擇了一條“走出絕望”的道路,這里不得不提的是“雪”的意象,與先前昭示著呂緯甫“壓抑悲情”命運的死亡之雪不同,這撲在臉上分外爽快的“雪”,不再是寄寓了作者的理想和憧憬“滋潤美艷”的南雪;而是表現(xiàn)了作者在肅殺環(huán)境中戰(zhàn)斗的情懷的“蓬勃奮飛”的北雪。 “永遠(yuǎn)如粉,如沙”的北雪在旋轉(zhuǎn)升騰中顯示了生命的力量,正是這種“雪”,才能夠一掃理想和希望的虛無悲哀,在新的人生選擇道路上保持“韌性”。在這片羅網(wǎng)中,我們還未看出作者如此堅定的信念和勇氣,但是可以肯定的是,“我”抖落了在心頭壓抑多年的“積雪”,不再虛無在“希望”“絕望”之中,而是選擇以一種行動的姿態(tài),“走”向寒風(fēng)和雪片,以一種堅毅的信念在“純白而不定的羅網(wǎng)中”實現(xiàn)新的探索和蛻變。
《在酒樓上》以一種個體日常生活的溫情和個體生命記憶的回歸的方式詩意地向我們敞開了一個孤獨困惑者的心扉,刻畫了一個人格分裂和自我舍棄的知識分子形象,凸顯了一個在人生探索之路上擺脫希望和絕望的糾纏,勇敢地“走”向行動的知識分子的氣節(jié),在這場反思和自我救贖中,我讀出了一個不一樣的魯迅,在無路可走的生存困境中,他體驗死亡、重得新生。
參考文獻(xiàn):
[1]魯迅小說集[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0
[2]汪暉:反抗絕望[M].上海人民出版社, 1991
[3]范伯群 曾華鵬[M].魯迅小說新論.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