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午間女人》中海倫娜的悲劇人生

摘 要：本文分析尤莉婭·弗蘭克作品《午間女人》中主人公海倫娜的性格在她的家庭環(huán)境與時代背景影響下逐漸冷漠，最終失語，并遺棄親身兒子的悲劇性經(jīng)歷，揭示了家庭關系與時代特征對個人性格的決定性影響。

關鍵詞：家庭；時代；性格；影響

作者簡介：望路（1989.03.05-），男，籍貫：湖北宜昌，最高學歷：碩士（在讀），主要研究方向：德語文學。

[中圖分類號]： 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4）-06-0-03

《午間女人》是德國女作家尤莉婭·弗蘭克在二零零七年出版的一部作品，它在出版當年便幫助這位德國新生代女作家的代表人物一舉獲得了德國圖書獎大獎，并獲得中國“21世紀年度最佳外國小說（2008）獎①”，使她一躍成為了當年法蘭克福書展和整個德國文學界的明星。

這部小說講的是兩次世界大戰(zhàn)之間發(fā)生在一個德國家庭的故事。它向我們分階段詳細講述了一位帶有猶太血統(tǒng)的德國女性由一個天資聰慧的小女孩變成一位沉默的少女，最后在戰(zhàn)爭結束后卻冷酷無情地拋棄自己親身兒子的特殊經(jīng)歷。面對這一個雖然談不上慘絕人寰，但令人心痛的悲劇故事，我們不禁要問：是什么讓一位年輕母親如此狠心，在好不容易和自己七歲的兒子挺過了艱難的戰(zhàn)爭歲月后，卻突然選擇將自己的親生骨肉孤零零地遺棄在陌生的火車站臺？是世界大戰(zhàn)的特殊時代背景造就了她的鐵石心腸？或是在不幸家庭中的坎坷成長經(jīng)歷對她起了決定性的影響？

這本書在一開始的序幕里就敘述了母親海倫娜拋棄兒子彼得的過程：

在二戰(zhàn)結束后的德國柏林，彼得家窗臺上一只海鷗的鳴叫打破了清晨的靜謐，還在床上睡覺的他“眨了眨眼睛，[…] 希望海鷗會被他眼皮的顫動嚇跑，從這里飛走”，好讓他能繼續(xù)享受一會兒這由于戰(zhàn)爭而久違了的安靜早晨。同時，他卻“盼望長大”，覺得“沒有比長大更好的事了”②，因為這樣他就不僅能欣賞鄰居阿姨歌聲的曲調，更能聽懂歌聲的表達的豐富情感了?？梢钥闯?，小彼得不僅具有小孩子特有的天真可愛的氣質，而且還對期待中的美好未來充滿了憧憬。

然而，媽媽卻對彼得很不客氣，顧不得兒子睡懶覺的愿望，“一把掀開了”③他臉上的被單，催促他起床去上課。

與一般的家庭情況不同的是，作為媽媽唯一的兒子，彼得卻連正眼看媽媽的機會都沒有。當媽媽摘下圍裙準備清洗時，彼得只敢“從眼角瞥著媽媽”。媽媽整理頭發(fā)時，她也“不喜歡彼得一邊看著她?！碑攱寢尠l(fā)現(xiàn)彼得在一旁看自己梳頭時，“她瞥了她一眼，說：這也要看?！本瓦B彼得自己洗下身時候，他也發(fā)覺了“媽媽好像露出了一絲厭惡”。但即便如此，彼得看到媽媽濃密的美麗金發(fā)時，仍然認為：“我的媽媽真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媽媽??！” ④

就像其他小孩子一樣，彼得不僅喜歡媽媽，而且對媽媽也是極其依賴的。當媽媽不在家的時候，彼得總是很害怕。防空警報響起時，彼得雖然恐懼極了，但他不想去地下室，“把臉埋在媽媽的枕頭里，呼吸著她的氣息，仿佛這能填飽肚子似的?！倍斔谡眍^下發(fā)現(xiàn)一封寫有爸爸字跡的信時，“他忍不住狂喜地笑了”，因為他突然想起來了，“爸爸是永遠愿意保護他的”，因此，他天真地認為，這封信就像護身符一定也會保護他：即便此時四周由于猛烈的空襲和轟炸已經(jīng)地動山搖， “這些字母是不會動搖的，[…]什么也不能傷害他們”?！八路鹩X得，只要手里有爸爸的這封信，他就會平安無事?！雹?/p>

就在今天，彼得和媽媽捱過了戰(zhàn)爭歲月，媽媽還說要帶他去法蘭克福見爸爸，雖然彼得敏銳地發(fā)現(xiàn)了媽媽有說謊的嫌疑，可沒想到媽媽在轉車的小火車便欺騙了他，聲稱買票后就再也沒有回來。

一個悲劇拉開了序幕，可它的源頭卻可以回溯到多年以前媽媽海倫娜自己的經(jīng)歷。

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前夕，印刷廠主恩斯特和妻子塞爾瑪生活在位于勞西茨山區(qū)的小鎮(zhèn)鮑岑。與他們住在一起的是他們共同的女兒瑪塔和海倫娜。盡管表面上看來他們過著還算體面的生活，但事實上就像德國即將遭受的命運一樣，他們的家庭內部也早也是危機四伏，岌岌可危。帶有猶太血統(tǒng)的母親塞爾瑪雖然在十年前就已經(jīng)嫁給了鎮(zhèn)上“體面的公民和印刷業(yè)的能人”維爾吉希，但在市民看來，她“仍然是個外來的女人”，“大家都不屑于跟這個外來女人打招呼?！雹薅鵀榱吮Ｗo自己不受傷害，塞爾瑪也聰明地忽視大家的冷漠甚至是鄙視，選擇低著頭走路，把注意力放到尋找對她來說有搜藏價值的稀罕物上來。塞爾瑪生活在恐懼之中，而為了躲避這無處不在的恐懼，她只能選擇忽視他們，或者說，將自己偽裝起來，戴上冷漠的假面，這也導致她最終完全迷失了原來的自己。于是，我們在書中讀到了一個寡言少語、自私、任性乖戾而又抑郁的猶太母親。她原本是那么想要那幾個兒子，可他們都在她腹中或者出生后不久便夭折了。而在母親抱著生個男孩的希望進行最后一次嘗試后，海倫娜誕生了?？梢韵胂螅敃r是多么的失望。從海倫娜剛來到這個世界時，母親對她的態(tài)度就是視而不見，既不給她母乳，也不抱她，甚至看到她被抱來就扭過頭。在母親眼中，上帝是不公平的，都不肯賜予她一個兒子，哪怕是一個?？梢哉f，海倫娜在母親眼中簡直就是上帝派來的“惡魔”。因此，不管兩姐妹如何努力，她們注定無法取代近乎神圣的、已經(jīng)死去的兒子們在媽媽心中的地位的。而與姐姐比起來更不受母親待見的海倫娜，則在這時就被種下了她自己兒子彼得在序幕中悲劇的種子，他將無辜地為這一切買單。

在海倫娜的早期性格形成中，父親也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盡管兩姊妹的母親塞爾瑪不怎么正常，但父親維爾吉希卻在當?shù)剡€算是一個不大不小的人物。就連當?shù)氐氖虚L柯班先生在街上遇到他也會駐足與他交談。大家都知道，維爾吉希不僅是個印刷能手，他自己本人這些年也還出版了一些哲學和文學方面的書。當然，是在他自己那兒印刷的。為此他還差點評上了教授。但是，他在家里卻沒有什么發(fā)言權，“他的眼里只有妻子?！本瓦B自己準備上前線參軍這件事都猶猶豫豫地，卻不敢跟自己的夫人明說，更不用談大大方方地道別，他只是連續(xù)幾頁反復地在母親房間里踱步，對自己的妻子時刻展現(xiàn)著自己的溫柔體貼。而塞爾瑪對此的反應卻很一如往常地冷淡，她“什么也不聽，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說。”這一切海倫娜看在眼里，心里也對父親充滿了敬重和崇敬。在幾個晚上后，母親終于開口了，卻只有一個念頭：死。在她眼里，上帝如此對她，活著已經(jīng)沒有意義了，一年中的大部分時間她將自己鎖在黑屋子里。父親的反應卻只是一如既往地對母親好，并“在適當?shù)臅r候發(fā)問和沉默”。海倫娜心中對父親的愛又升華了。但在這早已被剝空，已經(jīng)沒有什么實際內容的父母關系雖然自身可以維系，但這會讓小海倫娜對家庭這一概念產生什么樣的理解呢？父親這樣邊妥協(xié)著、邊用盡自身的“愛”單方面地維系著家，這種行為固然在小海倫娜眼中令人欽佩，但她會不會想，這一切對父親自己來說值得嗎？父親為什么要這樣折磨自己呢？要家又有什么用呢？

在父親死后，海倫娜和姐姐兩人來到了柏林投奔媽媽的堂妹妹芬妮。母親塞爾瑪則在女管家的照料下孤身留在了鮑岑，最終也未能幸免于納粹的暴行。值得注意的是，當時正值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由于這十年間發(fā)生了數(shù)不勝數(shù)的激動人心的事件，這一時期歷史上被稱為“咆哮的二十年代”，也有人稱之為“歷史上最多彩的年代”。其典型特征便是工業(yè)化浪潮席卷了西方國家，民眾消費熱情急劇膨脹，生活方式發(fā)生巨變。在這一浪潮中，兩姐妹不僅有找到護士工作的可能，而且在阿姨芬妮家第一次零距離領略了無奇不有大城市生活：狂歡聚會、和陌生人跳舞、甚至是吸食毒品。但事實上只有瑪塔完全適應并融入了這種放蕩不羈的生活，因為這種生活正是她多年的女友萊奧汀娜所艷羨的。但對讓海倫娜來說，她從一開始就感到極其不適應，她想逃離這種花天酒地的生活。這樣一來，芬妮姨媽當然顯得偏愛更成熟、更放得開的姐姐瑪塔，而海倫娜不可避免地始終覺得芬妮姨媽對她有所保留。就連和她最親近的姐姐在一起，她也是不全幸福的，一方面她必須和萊奧汀娜分享姐姐，另一方面姐姐比她更成熟，更有女人味，更討人喜歡。

海倫娜并沒有像姐姐一樣隨著時代的浪潮而沉淪，而是發(fā)現(xiàn)了精神世界的更高樂趣，而這開始于她遇到卡爾·維特海默，這個她一生中迄今為止唯一可以真心愛的男人。海倫娜對他可以說是一見鐘情，“在一瞬間，海倫娜看著他的眼神，仿佛他便是她的歸屬。”⑦而從此時起，一直以來依賴姐姐的海倫娜也跟長了似的，不再不停地尋找姐姐的蹤影，因為她的心里不止只有姐姐了，里面住進了另外一個人，一個看上去穩(wěn)重而又令人起敬的同齡男人。他們第一次一起散步便極其自然地對起了詩句，就像情歌對唱似的，他們是那么地心有靈犀。一路上他們就彼此對詩歌內容的見解進行著熱烈的討論，以至于連電車都不坐了，因為在和人群的擁擠中他們有可能會被迫中斷談話?？梢哉f，海倫娜終于通過認識卡爾找到了自己在柏林的方向，精神上的愉悅對她來說比花天酒地享受人生有吸引力多了。然而，命運女神再次捉弄了海倫娜，就在他倆訂婚后不久并準備一同去見卡爾父母的期一天，卡爾卻意外身亡了。自此，海倫娜的心可以說徹底麻木了。當卡爾租住處的女房東敲門告知她噩耗時，她并沒有激烈的反應，只說了兩次“是的”。面對如此悲劇，她沒有表現(xiàn)出太大的吃驚，因為在她開門時就預感到了不好的事情，她已經(jīng)無力、無意去否認這些發(fā)生在她身上的悲劇了，仿佛這些都是上帝安排的那樣。如果說以前的總總遭遇只是讓她的心堅硬了，這一次她的心算是徹底石化了，她之所以還活著也全是因為卡爾，他在這個世界上并沒有完全死去，他活在她心里。在尤莉婭·弗蘭克的描述里，此時的海倫娜陷入了空靈的狀態(tài)，什么也不吃，什么也不說，什么都不等，也許就等著時間流逝?？梢蕴顫M她時間的工作成了她得以生存下去的支撐。此外，她也不會覺得自己完全是個廢人，因為她醫(yī)院的工作可以幫助他人。

接著在柏林期間海倫娜還遇到了英俊魁梧的帥小伙兒威廉，這位熱衷于第三帝國偉大事業(yè)的骨干工程師后來成為了她的丈夫。他們的第一次相遇就略顯尷尬，面對威廉殷勤的贊美，海倫娜看都不看威廉一眼，只是客氣地稍加微笑便急著離開了。就連威廉第二天來醫(yī)院看她，她也無心理會，這次笑都懶得陪他笑了，她的腦海里全是工作。而面對威廉接下來的攻勢，與其說海倫娜接受了威廉，不如說她懶得與他糾纏，抗拒任何事情對她來說都太累了。如果說她喜歡威廉的話，也只是喜歡他講解自己工作進展時生氣勃勃的樣子。海倫娜避免一切言語，就讓生活以最簡單的方式流淌著。而在威廉最終向她表白后，她也毫無應對的熱情，避開了他熱切的眼神。而這被威廉自信地解讀為純潔小姑娘的害羞。就這樣，她和她并不愛的男人結婚并在一九三九年生下了他們共同的兒子彼得。有趣的是，讓威廉與海倫娜關系破裂的最關鍵因素，居然不是海倫娜血管里流淌的猶太血液 – 相反，威廉作為熟悉血統(tǒng)法的鐵桿納粹冒著極大的危險托人為她還弄到了假出身證明 —而是威廉在新婚洞房夜意外地發(fā)現(xiàn)她竟不是處女。這也就從根本上否定了威廉對海倫娜最初的判斷，海倫娜的閃躲與冷漠并非嬌羞的表現(xiàn)，而是她本已無力去愛，她不愛威廉，他們結合的根基一下就崩塌了。由此可見，哪怕二戰(zhàn)時期猶太人受到了納粹黨人的非人迫害，但納粹分子作為個人對猶太人的態(tài)度確并非是完全排斥的，威廉愛上海倫娜的經(jīng)歷表明，哪怕是最忠誠的納粹主義份子，只要愛上了一個女人，哪怕她有猶太血統(tǒng)，他們也會義無反顧地去愛并為之做出重大犧牲。這也從側面反映了這一特殊歷史時期德國反猶政策的虛偽性。

海倫娜的成長過程也是她逐漸失語的過程。面對海倫娜的長時間沉默，卡爾在于海倫娜在對話中借用的一句詩文向她揭示了對待沉默的另一種方式：“讓那些抽象的字眼兒像腐爛的蘑菇一樣在您嘴里融化吧?！雹嗉热粺o法用一般的語言來表達自己的感受，就將自己無法言說的言語像蘑菇一樣吞了吧，盡管旁人無法得知其中滋味，但自己是沒有損失什么的，還可以肚享蘑菇在嘴里融化的快感。卡爾的這句話引起了海倫娜的不安，因為纏繞著海倫娜的這無言的空虛是令人不愉快的，而卡爾準確地點出了這一點，觸到了海倫娜的痛處。她的注意力集中在那些不被常人注意的細節(jié)里，比如這只在他們談話時意外落入她汽水里的馬蜂?？粗R蜂掉入杯子里，她自己也感同身受，感到頭痛。而這種對著細節(jié)出神的狀態(tài)是海倫娜無法言說的。她一方面和出神的對象一起感知著這個世界，另一方面自身空虛也繼續(xù)占領著著她的精神，讓她痛苦。這一認識也影響著它今后的生活。在書中即將結束的部分，作者巧妙地設計了一出海倫娜與彼得在森林摘草莓的活動，真實地再現(xiàn)了卡爾引用的詩歌中的場景：“海倫娜抓起一棵蘑菇，將它折斷，整個兒塞進了嘴里，脆嫩的蘑菇幾乎入口即化了，多么享受啊！”⑨而就在此時，她完全忽略了兒子彼得反復的呼喚聲。當她從自己的行為中稍微晃過神來時，她也不明白為什么剛才自己會這樣故意躲著兒子，對自己的不負責任行為她是感到羞愧的。于是，她下意識地繼續(xù)選擇逃避，注意力又轉移到了弄得自己癢癢的小紅蜘蛛身上。這樣，她又可以暫時忽略自己對兒子的羞愧之情了，繼而“把蘑菇一個接一個往嘴里塞”，獨享著她的安靜與美味。而就在這不久之后，序幕中的悲劇發(fā)生了，她毫不愧疚感地遺棄了自己的兒子，因為她心里清楚，她無法與兒子說話，因為她要工作，以便填滿她那無盡的空虛，以便為她親愛的人們活著，不管他們生死與否，這要這世界還有他們的痕跡。

結語

作者弗蘭克通過海倫娜的悲劇一方面試圖還原并了解自己有著相似經(jīng)歷的奶奶，找到奶奶遺棄爸爸的真實原因，另一方面也向納粹德國在兩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對人性的摧殘?zhí)岢隽藷o聲的抗訴，特別是猶太人和他們的家人在巨大的社會壓力下長期壓抑、最終發(fā)生性格上的扭曲。海倫娜一生的悲劇是由她畸形的家庭環(huán)境埋下的種子，德國二十世紀上半葉特殊的時代背景則催化了她的悲劇結果、發(fā)芽，最終將惡果和悲劇的種子再留給了她的兒子。至此，本書的尾聲也合情合理，彼得報復似地避開了多年后來看他的媽媽，媽媽的悲傷他無所謂，相反，他很快樂，“他很平靜?！?/p>

注釋：

[1]張倩倩：《德語新家庭小說中的記憶重構》，華中科技大學，2011.

[2]尤莉婭·弗蘭克：《午間女人》，杜新華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

[3]同上

[4]同上

[5]同上

[6]同上

[7]同上

[8]原作者為世紀之交的奧地利作家胡戈·馮·霍夫曼斯塔爾，他在書信體作品《一封信》這部作品中對語言作為現(xiàn)實世界表達工具的功能提出了懷疑：“……那些自然而然涌出舌端，用以描述今天過得如何的廢話，就像腐爛的蘑菇一樣在我的嘴里融化。（杜新華譯）”

[9]尤莉婭·弗蘭克，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