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彩虹（外一篇）

張老師要回省城了，這件事，劉大山兩年前就知道。張老師來靠山屯中心小學(xué)支教的那天，校長李小旺就在全班同學(xué)面前宣布過，他說，張老師是大學(xué)生，是省里派來支持我們教育教學(xué)的老師，還說，你們很幸運，張老師支教兩年才回省里，這么長時間和大家在一起，希望同學(xué)們抓住機會好好和張老師學(xué)習(xí)文化知識。劉大山就和同學(xué)們使勁鼓掌，熱烈歡迎張老師的到來。那時候，劉大山上小學(xué)二年級，如今劉大山小學(xué)四年級了，張老師果然要回省城了。這次還是校長李小旺來宣布的，宣布完他又說，希望大家送點禮物給張老師做紀念。同學(xué)們依依不舍，班長王翠花特意為這件事召開了一個班會，專門研究給張老師送什么禮物。最后，全班同學(xué)一致同意，應(yīng)該給張老師帶點雞蛋、木耳、干野菜什么的，城里人都喜歡這些土特產(chǎn)。

劉大山知道張老師最喜歡吃小雞，他回到家向媽媽要那只大蘆花，媽媽問他，你要雞干嘛？劉大山說給老師送禮物，張老師要回省城了。媽媽就說，那只大蘆花正下蛋呢不給。劉大山就哭，他說下蛋也得給，張老師最喜歡吃雞了。媽媽看他哭，心一軟就同意了。第二天，劉大山高高興興地抱著大蘆花送到張老師的宿舍，可是，張老師說什么也不要，她說，謝謝你劉大山，這只大蘆花我不能要，她還說，她沒有辦法拿這么多的東西坐汽車再去坐火車。她是女生，沒那么大的力氣。最后她還說，你回班吧，給老師畫個七彩虹做禮物不是更有紀念意義嗎。劉大山一聽傻眼了，他不喜歡畫畫，也不會畫。他難過地抱著大蘆花回班級，在操場上，他遇到了校長李小旺。劉大山就請校長給說說情，讓張老師收下他的大蘆花。校長說，你們張老師說了，誰的東西她都不要，讓你們畫畫送給她，我看這主意不錯。

劉大山說我不會畫。校長說，張老師不是教你們畫過七彩虹嗎？去畫吧。說罷，校長李小旺就走了，他去張老師的宿舍。張老師是教過他們畫七彩虹，可是班里十七個同學(xué)，只有王翠花畫的彩虹最漂亮，老師還把那幅畫舉在手里讓同學(xué)們看。劉大山討厭王翠花，因為她爸打過劉大山的爸爸。他們兩家的大人從來不說話，見了面都把頭扭向一邊看遠處。所以，在學(xué)校里，劉大山也不和王翠花說話。選班長的時候，他不給王翠花舉手，沒投她的票。張老師問他為啥不舉手，劉大山就理直氣壯地說，她爸打過我爸，我就是不舉手。張老師就笑了，她說，大人的事情很復(fù)雜，我們不要因為大人的事情影響同學(xué)之間的友誼，你不想舉手可以不舉，選舉誰做班長那是你個人的意愿，但我希望你們成為好朋友。最終，他還是沒舉手。兩年過去了，他依然沒有和王翠花成為好朋友，因為他實在是討厭她的爸爸。

所有的同學(xué)都知道班長王翠花會畫七彩虹，他們排隊請她畫，然后寫上自己的名字。劉大山自己畫，可是他怎么畫也畫不好，而且，他還沒有彩筆，現(xiàn)在，只有班長王翠花有一套彩筆。他想，送給老師的禮物一定要漂亮才對，自己畫得不好，拿不出手，那對老師是不尊重的。再說，張老師還送過他一瓶可口可樂呢。他不能不講情義。

放學(xué)回到家里的時候，劉大山把雞放到籠子里，轉(zhuǎn)去找王翠花。他走到她家門前的時候，正好碰到王翠花的爸爸套馬車，他就遠遠地看著，不好意思走過去。他一直站在那里等，他想等王翠花出來上廁所或者去誰家玩的時候，也求她給畫一張七彩虹。劉大山一直等到天黑，王翠花都沒有走出家門。到了吃飯的時候，王翠花的爸爸趕著馬車回來了，拉了一車的柴禾。劉大山眼看著天就黑下來了，再見不到王翠花說這件事就來不及了，因為張老師明天一早就要坐車走。劉大山只好走過去，他先是沖著王翠花的爸爸笑了笑，然后說：我找王翠花。

王翠花的爸爸也笑了，他一點也沒有像對劉大山爸爸那樣繃著臉。他說，你這孩子，站在那一下午咋不早說呢，進屋吧。

劉大山就進了院子。

王翠花的爸爸在他的身后喊著：翠花，你同學(xué)大山來家了！

話音剛落，劉大山就看到王翠花從屋里伸出腦袋向外看。劉大山?jīng)_著她笑了笑，不好意思地說：王班長，我也想請你畫張七彩虹。

王翠花高興地說進屋吧，我都畫了十六張了。

劉大山說，你畫得真好看。

王翠花就更高興了。她把劉大山引進屋內(nèi)，點了燈，拿出筆和紙認真地趴在桌子上開始畫七彩虹。

差不多一節(jié)課的時間，王翠花把七彩虹畫好了，劉大山拿著王翠花畫好的七彩虹，工工整整地寫上自己的名字。臨出門的時候，他說，謝謝你王翠花班長。這時候，王翠花的爸爸也進屋來了，他對劉大山說，別走啊，你從來也沒上我們家來過，多玩會吧，吃了飯再走。

劉大山說不玩了，我要去學(xué)校。

王翠花的爸爸就說，以后常來玩。

劉大山答應(yīng)著走出院門。

劉大山高高興興地向?qū)W校的方向走去。他想，這回可好了，他有一張和大家一樣的七彩虹。

給唐琪送月餅

我拿著兩塊月餅向?qū)W校走去，我要給唐琪送月餅。我在讀小學(xué)五年級的時候就開始喜歡唐琪，這是我的秘密，我不想告訴任何人，包括許祥虎?，F(xiàn)在，我上小學(xué)六年級了，唐琪卻上了初中。我想，唐琪肯定沒吃過這么好的月餅。我把月餅?zāi)迷谑稚?，雙手背在身后，我不想讓人看到我拿著月餅去找唐琪。就在我高高興興地向前走的時候，許祥虎突然從我身后跑過，一把奪走了我手中的月餅。他一邊向前跑一邊在兩塊月餅上各啃了一口。我一急，蹲在地上哇的一聲哭得眼淚鼻涕一起流。許祥虎莫名其妙地回頭看我，以前，他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地搶過我的食物，就像我也經(jīng)常這樣去搶他的好吃的一樣，我們都沒哭過。我的哭聲肯定嚇到了許祥虎，他有些不知所措地轉(zhuǎn)過身來往回走，來到我面前，他小心翼翼地把缺了一角的兩塊月餅遞向我說：“我就只咬了一口?！蔽铱纯此?，又看看月餅，哭得更兇了。他接著說：“不就是兩塊月餅嗎？我賠你好了。”

我不是心疼月餅，是為無法送給唐琪一個完整的月餅而難過。這個月餅是今天中午爸爸帶回來的。爸爸在城里打工，平時很少回家，只有過年過節(jié)的時候才回來和我們團圓，當(dāng)然，每次回來都會帶一點禮物送給大家。這次回來過中秋，爸爸特意買了個鐵盒月餅。紅彤彤的大鐵盒子，畫著美女和月餅，那就是傳說中的福源館的月餅！弟弟立刻兩眼放光地打開盒子，媽媽在一旁清了清嗓子：“別動！奶奶還沒吃！”弟弟聽了忙把盒子遞給奶奶，但目光依舊不舍得從上面收回來，我聽到了他咽口水的聲音。奶奶接過盒子，卻沒打開，徑直走到爺爺?shù)倪z像前，把盒子打開，放在了照片前的桌子上。據(jù)說奶奶和爺爺當(dāng)年感情特別好，幾十年間雖然大吵小吵不斷卻從沒真的生過氣，爺爺去世這么些年，奶奶一直沒提起過，現(xiàn)在看來無論過去多久，奶奶永遠都是以爺爺為先的這一點習(xí)慣不會變。

媽媽問爸爸：“這盒月餅多少錢？”

爸爸回答說：“……二百多?！?/p>

媽媽聽到立刻瞪了爸爸一眼埋怨道：“二百多塊錢買這玩意兒，你腦子出問題了？非要吃的話，去王老六的店里買呀，這多貴呀，你在城里掙的錢多了還是怎么著？有那幾百塊錢給孩子買件衣服買雙鞋都比這玩意兒強！”

王老六家的月餅甜，還黏牙，一點都不好吃，據(jù)說城里福源館的月餅比王老六家的月餅好吃多了，只不過很貴，我們鎮(zhèn)上的一般人家是絕對不會買的。我看著桌上的月餅，咽了咽口水。那時我就想，如果能和唐琪一起吃月餅，那一定是很幸福的事情。

這時奶奶端起盒子，從中拿了一塊月餅小心地包好收起來，然后把盒子里剩下的三塊一并遞給了媽媽：“老頭子吃過了，我就不吃了。這一塊我收著，其他的你們吃吧?！?/p>

媽媽看了看盒子里剩下的三塊月餅，遞給我和弟弟一人一塊。最后一塊月餅，被媽媽掰成兩半，把大的一半遞給爸爸。

爸爸搖搖頭說：“我不吃這么甜的東西，這就是為了買來給你們嘗嘗的?！?/p>

媽媽一動不動看著爸爸，手上還保持著遞著的姿勢。

“好吧那我要那塊小的，剛吃飽飯有點吃不下了?！卑职盅b作很勉強地拿過媽媽手中的另一半小的月餅。

弟弟喜滋滋地抱著月餅跑出門，我連忙追出去把他拉到一邊。

“怎么了哥？”他正要張口咬月餅。

“等會兒……等會兒再吃，哥先跟你商量點事?！蔽液俸俚匦χ鴵蠐项^。

“你說吧?！彼耆珱]在意地再次張口欲咬。

“停，等等，這個事吧……就是，你能不能把這塊月餅給我？”我吞吞吐吐地說。

“不行?！钡艿芘み^頭去，手里緊緊護著他的月餅。

“那……我把我這個月的零花錢都給你？”

“不要。你的零花錢才八毛。”

“那……你想要什么？我的文具盒？還是小人書？只要你把這塊月餅給我，你想要我什么東西都行?！?/p>

“真的什么都行？”

“真的，絕對不騙人，不信我們拉勾勾?！?/p>

“那……我要你的那雙李寧鞋！”

“這個……給你不行，借你一個月！”

“三個月！”

“不行，兩個月！”

“成交！”

我興奮地看著弟弟遞過來的月餅，脫下腳上的李寧鞋遞過去。弟弟剛要伸手來接，我忽然一縮，盯著他道：“你要保證，不能把它弄臟不能弄壞弄丟，對了，還有不許借給別人穿！”

弟弟好像根本沒聽進去的樣子，直勾勾地看著我手里的鞋：“嗯嗯嗯，一定不會的！”說著一把奪過我手中的鞋彎下腰一邊穿鞋一邊說：“其實我一點都不喜歡吃月餅，甜得要死，對，一點都不喜歡！”

那雙鞋對于他來說有一點大，弟弟就把鞋帶勒得緊緊的，鞋帶長出的部分被他纏在了腳腕上，弟弟樂顛顛地跑遠了。

許祥虎撇撇嘴說：“真小氣，不就一塊月餅嗎。我去王老六家買一塊賠給你總行了吧？”說著轉(zhuǎn)身就走。

我抽噎著小聲說：“月餅被你咬成這樣……我還怎么送給唐琪啊……這可是城里福源館的月餅……王老六的月餅根本沒法比……”

他聽到這話回頭拿過我手中的月餅，翻來覆去地比畫著，然后用小刀割成鋸齒狀，把兩塊月餅合在一起重新包起來，還打了一個漂亮的蝴蝶結(jié)，遞了過來。

“這樣就是一塊完整的月餅了，你就別吃了給唐琪送去吧。”

我看著重新拼在一起的月餅，想只能這樣了，抬頭看著不遠處的學(xué)校，應(yīng)該快下課了吧。

“許祥虎，你陪我在這等唐琪行不？”

“你是不是不敢和她說話??？”

“才不是！”被他說中了，我的臉上一陣發(fā)燒。

于是學(xué)校門前多了兩個蹲在一起的小男孩的身影。

“喂，唐琪到底哪里好，你們?yōu)槭裁炊枷矚g她？不就是眼睛大了點嗎？”

我望著遠方的夕陽，想著第一次見到唐琪是在第一批入隊的三好學(xué)生們的儀式上，唐琪站在國旗下，笑得異常燦爛。我經(jīng)常聽許祥虎說學(xué)校里有個叫唐琪的女孩子，學(xué)習(xí)好，眼睛大，還特別可愛，家長和老師都很喜歡。對他說的我一直表示很不服，那樣的女孩子，優(yōu)等生，多討厭啊，全世界人都喜歡她我也不喜歡。當(dāng)初我就是這么想的。直到那天我終于看到傳說中的唐琪。后來某一天，學(xué)校老師走了好幾個，只能把幾個年級并在一起上課，于是我在教室里看到了比我大一級的唐琪。她用紅色的皮筋綁了個小小的羊角辮，一如既往的笑容燦爛。同在一個教室上課，我經(jīng)常偏過頭去偷偷看唐琪，也經(jīng)常因此錯過老師講的內(nèi)容，被老師叫起來罰站的事時有發(fā)生。

落日的余暉灑在田野上，身后的影子被不斷地拉長……

半晌過后，有幾位老師稀稀拉拉地從學(xué)校中走出來，卻不見一個學(xué)生。

我和許祥虎盯著老師們一陣發(fā)愣，他們都走遠了才想起去問問門衛(wèi)老大爺。

“老爺爺，老師都走了為什么還不放學(xué)？”

“你們不知道嗎？今天八月十五所以學(xué)校只上半天課。”

“啊……”

我垂頭喪氣地和許祥虎一起往回走，路過一條小河邊，我忽然站住，回頭問他：“許祥虎，你愛吃月餅嗎？”

“當(dāng)然啦，剛才只吃了一口，我還沒吃出什么味道?！?/p>

我掏出那塊被包得嚴嚴實實的月餅，重新把它分成兩半：“那……我們就在這兒把這兩塊月餅吃了吧?！?/p>

淡淡的月光照耀下，還是兩個小男孩，蹲在小河邊，啃著月餅。

天上的月亮，比任何時候的都要圓。

吃完月餅，我和許祥虎往家走。我們走過鎮(zhèn)子的小橋時，看到唐琪和她的媽媽手拉手往家走。她迎面走過來，我和許祥虎同時站下了，呆呆地看著她從我們眼前走過去。她目不斜視地向前走，好像沒有看到我和許祥虎，但實際上，我知道唐琪不可能沒有看到我和許祥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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