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窩倆的林子總是不安生,因為總有人偷林,那些偷林的人也愛抽煙,所以林子就會著火。
林子著火了,大人們捏起盆盆挑起桶桶就往山上跑,去救火,小孩兒們就待在自家院子里面,隔著竹籬笆往路上看往山上看往火光沖天的地方看。面朝黃土的日子寡淡乏味,于是連林子著火與救火這樣的事情,都變得熱鬧而有趣,像過年迎新媳婦兒一樣。
1
酉水河清涼涼的,夜空的星星落在水面上連成一片淋漓的光閃,那是世界上最美的一匹布,一塊衫。有時候這布衫上面還點綴了幾朵跳躍的“小花”,那是有人在河上游放燈。那個放燈的人,屋里肯定是有人悶死(淹死)在這條波光粼粼的河里了。放燈,是為了念逝。
那些燈,一閃一閃地從河上游隨波流下來,一明一滅地勾引人的眼睛。在屋場坪歇涼的大人們就撿起身邊的石頭,往亮燈的地方砸。這個砸,不是紀念,只是好玩。他們講那些燈下面,都躲著一個水鬼,砸中了,水鬼就被打死了。
今天,好幾盞燈從屋場坪前的河段子流過去,但一盞都沒引起大人們的注意,他們得了一個更加吊胃口的話題。
小姨婆講:“今天我好像看到彭四皮了?!?/p>
我爹講:“怎么可能,他已經(jīng)著火燒死了?!?/p>
小姨婆繼續(xù)講:“真的就是他,那個頭,那件黃顏色的漏褂子,反正他從大路上走過去,我就看到個側面,但就光看一眼就看出是他了。”
我爹講:“聽起來好怕人!”
一個死人出現(xiàn)在集市上,當然有點怕人,我驚恐地透過竹籬笆看旁邊魯田田屋院子,生怕他們講的彭四皮就在院子角上蹲著,又或者跟往常一樣,在院子里面讓他兒魯田田當馬騎。還好什么都沒有,只有一個魯田田在院子里面站著。
2
彭四皮喜歡沖在救火隊伍最前頭,我爹好幾次把他往后頭拉,他都不肯。我爹不是怕他有危險想保護他,而是彭四皮沖在他這個生產(chǎn)隊副組長前面,讓他感覺面上無光。不過心里話是不好意思講出口的,我爹只會講:“有獵坑,有獵坑,你好生點(當心點)?!逼鋵?,對沖在最前頭的彭四皮有意見的不僅只是我爹,救火隊伍的人都有。大家都覺得好像救火隊伍讓彭四皮沖在最前頭,整個隊伍從氣勢到格調(diào)檔次都跟著拉低了,大家都有怨氣:“你一個放排流浪的倒插門,憑什么?”
彭四皮講不出憑什么,他一句話都講不出來,他除了是個放排流浪倒插門進了魯田田屋的人之外,還是個啞巴。
我奶有時候會罵兩聲:“就這么一個討人嫌的人,居然和我屋做起了鄰居,還得白撿一個給自己養(yǎng)老送終的小孩兒,真真是太便宜他了?!?/p>
我爹就杵她:“便宜不都是你送的?!?/p>
我奶當即跳起腳來罵:“你個化孫子(孽障),不曉得天和地,我?guī)湍銊澦愕氖虑槟募皇莻€好的?娶得個官家女,才得個副組長當,現(xiàn)在又生了三三這么個乖兒,比魯田田不曉得好好多倍……”無論何時何地,我奶那股生產(chǎn)大隊干部的勢頭威風,是不容許任何人去挑釁的。
3
總之,彭四皮非常非常討我屋人嫌。
彭四皮最討嫌的那天,是生產(chǎn)隊搜查生產(chǎn)小組每家每戶的那次。
那天我奶得了檢舉,講生產(chǎn)隊有人把要下地的綠豆子偷出來一點,帶轉(zhuǎn)屋了,她立即帶了人挨家挨戶地搜。搜到我屋,從門板背后掛著的一個小抹布袋子里面,掏出了一點綠豆子。
我奶當著眾人的面,給了我爹一耳光,然后開始罵我爹,扎扎實實地罵。她罵人厲害,戳著痛處罵,揭短揭疤罵,把人屋里前塵爛事都翻出來罵。挨罵的那個人聽得眼睛都睜不開。有次我小姨婆穿了一件紅扣子綠扣子相間點綴的衣服參加生產(chǎn)隊大會,會上就被我奶罵得個五癆七傷,回來就喝了農(nóng)藥。雖然人是搶救過來了,但腦子著農(nóng)藥損糊涂了,再也好不起來。我爹就算有了心理準備,也是被罵得當即蹲在地上扯起喉嚨哭:“哪個栽贓我的,我日他娘麻皮,我日死他屋祖宗十八代的娘麻皮!”
那把綠豆子其實是魯田田聽我餓癆(饞嘴)綠豆水,他才斗起膽子偷偷摸進生產(chǎn)隊辦公室偷來的。但現(xiàn)在場面成了這個樣子,我著嚇慫了,當然是什么都不敢講。
我爹的副組長職務當場就被我奶撤丟了,我奶也因為這件事,得了民心,一舉坐上大隊副書記的位置。后來我把綠豆子的來歷跟我爹講,我爹認死了是彭四皮害他的,他人前人后地解釋那包綠豆子是彭四皮派他兒魯田田偷偷掛在我屋門板后頭的。
有人點醒他:“你莫亂講話,魯田田對三三那么好,你莫把小孩兒家扯進來?!?/p>
我爹回一句:“本來就是的!”我爹反復講這個故事的脈絡延續(xù),連他自己都確信了推手是魯田田,幕后是彭四皮這個“事實”。
4
魯田田比我大一歲零三個月。照理講,我應該管他喊哥,但是我娘出生大戶,條件好,我吃得也就壯實點。仗著壯點的身板,我從來都不把魯田田放到眼里,時常捉弄他。但是再怎么無理,魯田田總是照顧著我。上樹掏鳥窩,鳥蛋送我;下河抓泥鰍,泥鰍送我;新一季山上茶樹長茶苞,他摘得點回來也是送我。做這些好像是他理所當然的。開始時候我會有點莫名其妙,之后習慣了,也就既莫名其妙也心安理得了。他對我好,寨子上各個人都看得到。
林子失火那天中午,我兩個下學從酉水河橋上過,日頭辣辣地站在頭頂當空,曬得人暈暈的懶懶的。我看見河里有條金斑大鯰魚,就跟魯田田講我想要那條魚。魯田田卸了書包,脫了衣褲,直接從橋上跳下河去摸魚。我看著橋上他的書包和衣褲,突然就有了捉弄他的念頭。我抄起他的衣褲就跑,魯田田在橋下啊啊啊啊地喊些什么我一概不聽。
后來魯田田一直沒來找我要衣服,天也有點暗了,我就有點擔心,怕這個玩笑真的惹惱了魯田田,他爬上岸之后會轉(zhuǎn)到學校去告訴老師。老師要是曉得就不得了了,他們會拿鐵尺打手,會罰抄名字和作業(yè),還會專門走一趟屋里來找爹娘講這件事情,我在我爹娘面前一直都是乖乖學生的模樣,這次怕是要露底!
我把衣服抱進山里,準備埋了它們——我打定主意要跟魯田田來一個死無對證。
天有點黑,風涼涼地吹,吹得樹葉子窸窸窣窣地響,這樣的響聲讓上窩倆的林子顯得更加安靜。也確實,都這個時候了,大家基本上都收工轉(zhuǎn)屋了,除了那些偷林的人,山上是見不到半個人影的。我硬著頭皮往林子深處走點,我怕埋得太淺太靠外,讓人牽一條狗就找出來。
就這么看也不大看得見路地往深處走,我一腳踩空,掉進了一個獵坑。林子里頭有獵坑,是有人專門布置出來捉獸用的。當初的獵坑底子還會布一層木頭尖刺,現(xiàn)在山上沒有那種大得對人命構得成威脅的狼豹,上山的人也多,所以木頭尖子是沒有了,一般就是深,能困住那些不張眼睛的小動物比如狐貍野豬就行。
救命——救命——
5
關于我爹要報復彭四皮的念頭,他籌謀了很久,但籌謀是籌謀,卻沒什么實質(zhì)性的進展,他明白那包綠豆子削他的“官職”容易,找當事人討個“公道”就有點難了。就在我爹苦心籌謀又未果的時候,林子那邊已經(jīng)燒起來了。
破鑼咣咣咣咣敲的時候,火已燎了背村的一大片山,這天的風特別大特別妖。我爹挑起一扁擔水就往山上沖,他沒了副組長的官職,表現(xiàn)就得更加賣力。好在這次救火沒有了彭四皮的身影,我爹的“一馬當先”既突出又順當。到了山林里頭,他又趁著“一馬當先”的勁頭把面上的火丟給后面的人打,自己鉆到更深的地方去滅火的根本。
鉆到深處,他看到一個獵坑裂著口,曉得是有人掉進去了,探頭一看,他看到了坑里的人,坑里的人也看到了他,但是我爹突然一扭頭,提腳就走了。
6
這一場大火,燒得比往年哪一場都大,鉆到火后面的我爹差一點就讓轉(zhuǎn)向這邊的火圍子包在了里面,要不是他拼死命劈路打火,可能就真的熟在了火里頭。后來就連隔壁村的老一輩人都講:“山神老爺發(fā)那么大的火,肯定是要從那個村里面帶人走當祭品的?!?/p>
那個祭品人,就是彭四皮。
那場火過去后,有人在深坑里找到了被燒得焦頭爛額、面皮成碳、根本就認不出來的彭四皮。大家是從他懷里死死抱著的一個書包上認出了魯田田的名字,才確定這個碳人就是彭四皮的。
魯田田娘哭天搶地,已經(jīng)瘋在了屋里頭。她嘴巴里頭不住地嚷嚷:“我莫不曉得你那一屋人的德行咯!你們作孽,要遭報應的,你們硬是要遭報應的!”
慢慢的,村里就有了流言,有人聽說有人親眼看到了彭四皮。
“真的,真的是他!”
“在大街上走路,只看到側面?!?/p>
“因為夜了,只有星星月亮從天上照下來,他步程又相當?shù)乜?。我又是在屋場坪歇涼時隔著竹籬笆不其著(不小心)看到的。”
“真的就是他,那個子,那件著他穿成黃顏色的白褂子,反正他走過去,我就看到個側面,一看佝著的那個背就看出是他了?!?/p>
村里人信鬼信神,流言越傳越開,流言再跟魯田田娘的叫罵內(nèi)容一混合,那個內(nèi)容就相當?shù)鼐柿恕?/p>
我奶剛開始會反駁這些日弄人(騙人)的話,后來只敢關著門罵:“放屁,放他娘的狗屁?!彼牡讱獠蝗缤沼苍?,流言越演越烈的時候,她副書記的職也被撤了。
7
我爹有一次喝醉酒,無意間吐了點深坑的事,他可能是被流言壓得太厲害了。
我奶一巴掌甩過來:“你喝個死路酒,盡講些酒話?!?/p>
我爹就哭,他心里明白自己是作孽了。那天明明看見了深坑里面的彭四皮也沒去救,后來火一燒過來,彭四皮跑也沒得辦法跑,就那么著燒死在深坑里頭了。
其實我也有個秘密想跟他講,那天我掉到深坑里頭,是彭四皮跳下去把我舉上來的。但我看著我屋和魯田田屋的關系越來越不好,我奶又越來越嫌彭四皮,開口閉口就罵魯田田娘,所以話到嘴邊又咽下去了,而且我也怕他們追著我往回索緣由:
“那你那天搞什么到林子里頭去?”
“你埋魯田田衣服搞什么?”
“你是什么時候碰到魯田田的?”
“你還到哪里看到過魯田田?”
8
魯田田就在他屋場坪站著。屋里的魯田田娘又發(fā)癲罵人了,但他一點也不管,只是面朝酉水河站著,一動不動。
我屋大人都在討論彭四皮的事情,聲音雖然都往低了壓,但扯談終究還是要人能聽見。竹籬笆又攔不住風,魯田田肯定是聽見了的,但他為什么就不問一句?雖然彭四皮是他后爹,但后爹也是爹,彭四皮對他又是相當?shù)睾谩?/p>
我走到竹籬笆邊上喊:“魯田田,魯田田!”
魯田田不應,只是轉(zhuǎn)過身來看著我。
我喊:“你過來嘛,過來一哈(一下)。”
魯田田不過來,他原地站著不動。
我爹在后面喊了:“三三,你喊哪個過來?”
我回答:“我喊魯田田?!?/p>
“魯田田?他在哪里?”屋場坪上歇涼的人都不講話了,連魯田田娘都停止了發(fā)癲叫罵,夜靜得有點可怕。
“他……就那兒,他屋場坪上。”我手指出去一個方向。
大人們都沖過來順著我手指的方向看,但竹籬笆那邊已經(jīng)沒有了魯田田的身影。
“真的,剛才他就站到那兒的?!蔽蚁朕q解。
我娘講:“照講,魯田田還是你屋三三的親哥哥,他來看哈親弟弟,也是應該?!?/p>
我奶就罵:“應該個鬼菩薩,我是沒認魯明珠那個爛貨當過我兒媳?!?/p>
“過去的事就莫講了?!蔽业话驯н^我,“哈包子(傻瓜),你怎么可能見得到魯田田咧?林子發(fā)大火那天,就總總找不到他了?!?/p>
“真的,我真的看到他了!”我想辯解。
小姨婆接了一句話:“那我還真的看到彭四皮了咧!”小姨婆喝過農(nóng)藥,腦子損了,她的話,只能當個笑話聽。
大家就都笑了。
9
我在寫小時候的一個故事。
這個故事我一直不敢去想,今天卻不曉得怎么了,想好生好生地翻出來,翻透起來,結果往里翻一層,我身上就冷一層,翻到最后,我冷得不得不把腳收到椅子上,雙手環(huán)抱住。在大夏天,空調(diào)壞了的辦公室里,我冷得有點打抖,但是我曉得,還有沒翻透的,一定。
同事熱得受不了,提前下班了:魯田田,可以走了。
哦……
責任編輯/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