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比興”是中國傳統(tǒng)文學創(chuàng)作中極為重要的一種修辭格。在中國文學史上,劉勰的《文心雕龍》對“比興”修辭有著詳盡的論述?!侗扰d》篇不僅創(chuàng)造性地總結(jié)了前人對“比興”辭格的界定,而且還規(guī)定了“比興”修辭在文章寫作中的一些方法和命題,具有重要的理論意義。
關鍵詞:比興修辭格《文心雕龍·比興》“比興”即比喻和興起,它是中國傳統(tǒng)詩文創(chuàng)作中極為重要的一種修辭方式。在中國文學史上,齊梁時期劉勰所著的《文心雕龍》不僅是一部“體大慮周”的文學批評著作,也是一部重要的文章寫作學著作。該書辟《比興》一篇專門論述“比興”辭格在文章寫作中的運用實踐,不僅創(chuàng)造性地總結(jié)了傳統(tǒng)文學對“比興”修辭概念的界定,而且確立了“比興”辭格在具體文章寫作中的方法和原則,具有重要的理論價值。
一、劉勰對“比興”辭格的創(chuàng)造性闡發(fā)
“比興”的文學修辭觀念早在春秋時期已被提出,之后不斷成形與發(fā)展。據(jù)《周禮·春官》記載:“太師教六詩:曰風,曰賦,曰比,曰興,曰雅,曰頌。以六德為之本,以六律為之音?!盵1](P796)此后,漢代《詩大序》根據(jù)《周禮》中的說法提出了“詩有六義”之說:“故詩有六義焉,一曰風,二曰賦,三曰比,四曰興,五曰雅,六曰頌。”[1](P271)漢代經(jīng)學家鄭眾從內(nèi)部結(jié)構(gòu)出發(fā)解釋“比興”二義:“比者,比方于物也。興者,托事于物也?!盵1](P796)以鄭眾之意,“比”是用物來打比方,“興”是用物來寄托事理。而漢代另一位經(jīng)學大師鄭玄則從政治角度解說“比興”:“賦之言鋪,直鋪陳今之政教善惡。比,見今之失,不敢斥言,取比類而言之。興,見今之美,嫌于媚諛,取善事以喻勸之?!盵1](P796)在此,鄭玄將“比興”釋為諷刺和褒美的兩種不同的藝術表現(xiàn)手段,進而把“比興”修辭牽強地與政教治令聯(lián)系起來,故后人評曰:“案后鄭以善惡分比、興,不如先鄭注誼之確。且墻茨之言,《毛傳》亦目為興,焉以惡類惡,即為比乎?”[2](P212)漢代以后,摯虞的《文章流別論》對“比興”修辭有著集中地揭示:“比者,喻類之言也;興者,有感之辭也。后世之為詩者多矣,其稱功德者謂之頌,其余則總謂之詩?!盵3](P190)摯虞對“比興”修辭的解釋撇開了政教美刺的經(jīng)學闡釋,更側(cè)重于外物對文章寫作的興發(fā)作用。
劉勰《文心雕龍·比興》篇在總結(jié)前人“比興”修辭論的基礎上,從如下幾個角度對“比興”辭格作了理論界定:
(一)從訓詁學的角度,對“比興”的內(nèi)涵作了解釋
故比者,附也;興者,起也。附理者切類以指事,起情者依微以擬議。起情故興體以立,附理故比例以生。比則畜憤以斥言,興則環(huán)譬以托諷。[4](P601)
這里,劉勰將“比興”分開論述,“比”是比附,“興”是起情,“比”是帶著激憤的情感來指斥,而“興”則意為思想情感的委婉寄托。由此觀之,劉勰對“比興”的界定拋開了漢儒美刺的政治觀點,而站在文學創(chuàng)作的立場上強調(diào)“比興”是作者思想情感的一種表達方式。故“龍學”大家黃侃評之為:“彥和辨比興之分,最為明晰。一曰起情與附理,二曰斥言與環(huán)譬,介畫憭然,妙得先鄭之意矣?!盵2](P212)
(二)從文章寫作的角度進一步概括“比興”修辭的藝術內(nèi)涵
且何謂為比?蓋寫物以附意,飏言以切事者也。[4](P601)
觀夫興之托諭,婉而成章,稱名也小,取類也大。[4](P601)
劉勰對“比”的修辭內(nèi)涵概括為“附意”與“切事”,講求譬喻的準確、精當。這也正如陳望道在《修辭學發(fā)凡》中所言,運用譬喻修辭有兩點需注意:“第一,譬喻和被譬喻的兩個事物必須有一點極其相似;第二,譬喻和被譬喻的兩個事物必須在其整體上極不相同?!盵5](P75)同樣,劉勰將“興”解釋為“環(huán)譬”,在繼承鄭玄論述“興”之傳統(tǒng)的同時,也將司馬遷評論屈原“其稱文小而其指極大,舉類邇而見義遠”[6](P2482)的思想融入其中,認為觸物興情才是“興”體得以確立的表現(xiàn)手段。
(三)結(jié)合具體的文章寫作實踐,對譬喻修辭方式予以歸納分類
金錫以喻明德,珪璋以譬秀民,螟蛉以類教誨,蜩螗以寫號呼,浣衣以擬心憂,席卷以方志固:凡斯切象,皆比義也。至如“麻衣如雪”“兩驂如舞”,若斯之類,皆比類者也。[4](P601~602)
由此可見,“比”是比附,需通過對外在物象的描繪以比附作者的思想情感,所以“比興”修辭手法的運用需要借助于外物而落實,物象是構(gòu)成比、興的重要條件。因而,“明德”“秀民”“教誨”等事理和思想情感的表達需要“金錫”“珪璋”“螟蛉”等具體的物象來比附實現(xiàn)。在此篇中,劉勰將“比”分為“必類”和“比義”兩種方式,“比類”著重于取諸喻體的形象,“比義”更強調(diào)取諸喻體的意義。而就“比”的具體表現(xiàn)方式而言,劉勰認為有四種類型:“或喻于聲,或方于貌,或擬于心,或譬于事?!盵4](P602)可以說,劉勰的上述觀點對于比喻修辭在詩文的具體創(chuàng)作中給予了理論上的總結(jié)與指導。
二、“比興”修辭的寫作技巧:“擬容取心”
劉勰在《文心雕龍·比興》篇的末尾,以“贊”的形式對全篇作了總結(jié),并且提出了“擬容取心”的寫作原則:
詩人比興,觸物圓覽;物雖胡越,合則肝膽;擬容取心,斷辭必敢。攢雜詠歌,如川之渙。[4](P603)
“容”指的是外在物象,“心”指的是作者所表達的思想情感,“擬容取心”即強調(diào)“比興”修辭手法的運用需要通過物象的描繪來表達作者的思想情感,所以“‘擬容取心’所講的正是比、興中心與物統(tǒng)一的問題”。[7](P120)文章寫作中,“比興”修辭手法的前提是觸物圓覽,也就是心物交融。在劉勰看來,比興的發(fā)生需要有外物的感染與觸動,作者需要對比興之“物”進行周到細致的觀察體會,把握其與抒寫之“情”關聯(lián)的屬性與特征,只有以“擬容取心”為修辭寫作的基本技巧,才能達到良好的修辭效果。其實,文章寫作中的物我關系是劉勰《文心雕龍》所探討的一個重點問題,如《神思》篇所論:“物以貌求,心以理應??嚏U聲律,萌芽比興”[4](P495),以及《物色》篇所言:“春日遲遲,秋風颯颯。情往似贈,興來如答。”[4](P695)
在中國傳統(tǒng)的文章學理論中,“比興”不僅僅是指文學創(chuàng)作的一種修辭手段,而且也往往代表著不同的藝術形象,它是意象的組成部分。詩僧皎然《詩式》有云:“取象曰比,取義曰興,義即象下之意?!盵8](P73)后來,王元化在論述《文心雕龍·比興》篇時有言:“‘比’屬于描繪現(xiàn)實表象的范疇,亦即擬容切象之義?!d’屬于揭示現(xiàn)實意蘊的范疇,亦即取心示理之義。”[9](P147)因此,只有通過“擬容”的手段攝取物象的精神實質(zhì),將“比興”修辭手法與外物內(nèi)在的精神境界相結(jié)合,即“容”與“心”的相互統(tǒng)一,才能構(gòu)成完整的藝術形象。這是劉勰對“比興”辭格在具體創(chuàng)作實踐中提出的基本寫作技巧。
三、“比興”修辭的審美標準:“切至為貴”與“比顯興隱”
劉勰在《文心雕龍·比興》篇中也提出了“比興”辭格在具體運用中的兩個基本衡量標準,一是“比顯興隱”,二是“切至為貴”,它們共同規(guī)定著“比興”修辭在文章創(chuàng)作中的寫作要領。
在結(jié)合前人創(chuàng)作經(jīng)驗的基礎上,劉勰在《比興》篇末總結(jié)了“比興”修辭藝術的一項基本準則,即“切至為貴”:
至于揚班之倫,曹劉以下,圖狀山川,影寫云物,莫不纖綜比義,以敷其華,驚聽回視,資此效績。又安仁螢賦云流金在沙,季鷹雜詩云青條若總翠,皆其義者也。故比類雖繁,以切至為貴,若刻鵠類鶩,則無所取焉。[4](P602)
前代諸如揚雄、班固、曹植及潘岳等文學大家之所以能創(chuàng)作出文采優(yōu)美的作品,很大程度上在于他們對“比興”修辭手法的巧妙運用。借此,劉勰強調(diào)喻體形象雖頗多總雜,但必須遵循“切至為貴”的寫作準則。黃侃《文心雕龍札記》對此解釋為:“切至之說,第一不宜沿襲,第二不許蒙籠。”[2](P214)由此可知,“切至”在此意指語言運用的形象性與準確性。譬喻修辭手法的運用不能因襲前人,也不能含混模糊,只有使用準確精當?shù)恼Z言才能在文章寫作中將文辭、情理和物象三者相統(tǒng)一。
《文心雕龍·比興》篇從作者和讀者兩個角度提出了“比顯興隱”的修辭寫作準則。從創(chuàng)作角度而言,“比興”修辭是作者情感表達的需要。“比者”為比附,因此“比”即是明喻修辭,通過明喻的方式來直接表達作者心中已經(jīng)生發(fā)的義理?!芭d者”為起情,因此“興”即是隱喻修辭,作者含蓄委婉地表達心中潛伏的情感和義理。感興的由來具有隨意性和偶然性的特征,所以“興”義所抒發(fā)的情感是含蓄隱微的?!坝幸庹弑雀椒置鳎田@;無心者無端流露,故隱?!盵10](P142)劉永濟在《<文心雕龍>校釋》中的這段論述用“有意”與“無意”區(qū)分比、興,“比”的顯附明晰與“興”的隱微含蓄正是劉勰“比顯興隱”說的審美內(nèi)涵所在?;谖恼聦懽髦小氨扰d”辭格的廣泛運用,從接受角度來看,對于采用了“比興”辭格抒情的作品而言,運用明喻的“比”因其內(nèi)涵顯白而讀者容易領悟作品的意圖,而運用隱喻的“興”往往因其表達出了含蓄復雜的情感而不易把握。在中國傳統(tǒng)的文學鑒賞中,部分讀者對于“比興”修辭的解讀多從功能學的角度來解讀,以期充分發(fā)掘出“比興”修辭背后隱藏的深層意蘊,比德興托的解讀方式便成為理解文學文本的主要手段。例如,對于杜甫“不分桃花紅勝錦,生憎柳絮白于綿”這句詩,北宋詩僧惠洪在《天廚禁臠》中將其所用的“比興”修辭作了如下解讀:
錦、綿,色紅白而適用。朝廷用真材,天下福也。而真材者忠正,小人諂諛似忠,詐奸似正,故為子美所不分而憎之也。[11](P135)
由此觀之,杜詩中的每一意象基本上都具有了本體和喻體的功能屬性,詩歌呈現(xiàn)的不再是普通的藝術畫面,而是寄托了作者情懷的深層話語言說方式??梢哉f,“比興”辭格在此得到了一次延伸,即由語言修飾層面延伸到了思想層面,它“不僅存在于語言表達的層面,而且存在于思維層面,是一種思維模式”[12](P460)。
總之,劉勰在《文心雕龍·比興》篇中對“比興”辭格的論述,在繼承前人觀點的基礎上有著創(chuàng)造性的發(fā)展,他提出的“切至”“擬容取心”以及“比顯興隱”等創(chuàng)作手法與寫作技巧,不僅豐富了“比興”修辭理論的內(nèi)涵,而且為后代“比興”辭格發(fā)展為藝術思想范疇奠定了堅實的理論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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