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輕動詞的語義是情境植入的結(jié)果。在具體的情境下對輕動詞語義的理解,需經(jīng)過兩個層級的情境植入:第一步,從詞到短語,表示類型概念的動作通過其動作參與者的激活,被植入了一個較為具體的情境,成為動詞短語,表示該類型概念動作的一個例示。同時,該動詞短語可以作為一個類型概念的動作,被進一步植入情境;第二步,動詞短語表示的類型概念的動作,通過時空錨定、參與者闡釋等手段,被進一步植入小句表示的更為具體的情境,該小句表示的動作是動詞短語所表示的類型概念動作的一個例示。
關(guān)鍵詞:輕動詞類型例示情境植入一、引言
“輕動詞”(light verb)這一概念,最早是由丹麥語言學(xué)家葉斯珀森提出的。(Jespersen,1949: 117)葉氏的輕動詞概念主要用來解釋英語中“V+NP”結(jié)構(gòu)的語義。在英語的一些“V+NP”結(jié)構(gòu)中,如“have a drink/look/rest; take a walk breath/shower; give a sigh/call/smile”,動詞(have,take,give)的意義虛化,語義重心轉(zhuǎn)移到其后的名詞上。葉氏將這類意義空靈的動詞稱作“輕動詞”。
輕動詞(light verb)本是生成語法理論中的一個重要概念,但關(guān)于輕動詞的認識并不統(tǒng)一。例如,有的學(xué)者認為輕動詞沒有語音形態(tài),只具有句法功能;而有的學(xué)者把英語中的“make”“l(fā)et”以及漢語中的“弄”“搞”“被”等,分析成具有語音形態(tài)的顯性輕動詞(overt light verb)。
輕動詞是指詞匯意義虛化,但句法功能強的一類動詞,如英語中的“do”“be”“become”“cause”等虛動詞。漢語中的“弄、搞、整、打”等都屬于輕動詞的范疇,盡管輕動詞并不止這些。(馮勝利,2005)
輕動詞在結(jié)構(gòu)中所起的語義作用十分輕微,主要扮演著功能上的角色。
20世紀90年代中期,輕動詞假設(shè)為Chomsky所吸收,他把輕動詞視為及物性謂語的核心。同時,輕動詞假設(shè)和空語類理論相結(jié)合,輕動詞不僅語義空靈,而且可以沒有語音形式。
現(xiàn)代漢語中,“打”經(jīng)常與語義上似乎不搭配的名詞一起出現(xiàn),構(gòu)成動賓結(jié)構(gòu)。如①:
打靶、打報告、打補丁、打草、打草稿、打草鞋、打岔、打柴、打燈籠、打地鋪、打電話、打地洞、打?qū)μ?、打折、打盹兒、打耳光、打分、打飯、打更、打工、打谷、打鼓、打官腔、打官司、打光棍、打哈欠、打呼嚕、打蛔蟲、打火、打基礎(chǔ)、打家具、打架、打江山、打醬油、打結(jié)、打井、打蠟、打雷、打鈴、打領(lǐng)帶、打麻將、打麥子、打毛衣、打鳴兒、打拍子、打牌、打噴嚏、打撲克、打氣、打墻、打秋千、打球、打拳、打傘、打閃、打扇、打食、打收條、打手電、打手勢、打首飾、打水、打算盤、打隧道、打胎、打太極拳、打鐵、打挺兒、打頭陣、打退堂鼓、打彎、打問號、打下手、打先鋒、打響指、打信號、打旋、打牙祭、打眼、打印、打油、打游擊、打游戲、打魚、打雜兒、打仗、打招呼、打折扣、打針、打皺、打樁、打字。
由于“打”在漢語中使用率如此之高,使用如此之靈活,有人甚至稱之為萬能動詞。問題是:“打”如此之多的用法是如何發(fā)展出來的?“打”在不同的語境下又是如何實現(xiàn)其解讀的呢?
二、認知語法的情境植入理論
如何在具體的語境中解讀“打”這個動詞的語義呢?先看下列語料:
(1)他不敢打你吧?他多兇他不敢打人,他得講理,是不是?
(2)他小名叫友兒?!坝褍?,打壺開水去!”“友兒,買盒煙去!”完了給打點兒水,晚不晌分幾個大子兒,夠他吃的。
(3)我們家就在中學(xué)邊上,聽見打上課鈴兒才起,我都不晚。
(4)小劉的孩子都會打醬油了,她還喜歡Hello Kitty。
(5)昨天是感恩節(jié),我給父母打了個電話,表達一下我的感恩之心。
從現(xiàn)有語料觀察,現(xiàn)代漢語中“打”一類的動詞很少以光桿形式出現(xiàn)在實際話語中,而是伴有各種修飾成分。那么,“打”在不同的語境中又該如何解讀呢?我們試在認知語法的框架下解釋“打”是如何被植入具體情境的。
認知語法的觀點認為,意義即概念化(Meaning is conceptualization.)(Langacker,1987:7)。人們在一般認知能力的作用下對外部世界進行抽象、概括,這就是對外部世界概念化(conceptualize)的過程,形成對外部世界的概念(concepts),進而將這些對概念化的結(jié)果表征為語言。人們對外部世界的事體(thing)進行概念化,在語言層面表征為名詞;對各種過程(process)進行概念化,在語言層面表征為動詞。認知語法采用統(tǒng)一的分析框架對動詞和名詞進行研究。情境植入(grounding)是語言使用的基本特征,每一個句子都是被植入了情境(grounded)的。名詞和動詞通過一定的情境植入手段,將名詞所表示的事體和動詞所表示的事件植入到一定的時空中,使名詞和動詞的語義具體化、情境化。每種語言都有自己特有的情境植入系統(tǒng)。名詞和動詞的指稱意義相互依:名詞所指稱的事體總要處于一定的時間和空間中,參與一定的過程。而動詞所指稱的事件過程預(yù)設(shè)了事件的參與者,不存在沒有任何參與者的過程。我們先來看名詞是如何被植入情境的。
三、名詞的情境植入
名詞的基本功能是指稱,其基本語義是指稱事體(thing)。單個的名詞凸顯(profile)一個類型(type)概念,單個名詞是對它的多個例示(instance)的抽象和概括。單個名詞指稱的類型概念的圖式如圖1:
圖1:類型概念圖2:例示概念
圖1中的方框代表認知域(cognitive domain)。大方框代表外部世界,其中自然存在著各種各樣的事體或?qū)嶓w(entities)。實線小方框代表例示域(domain of instantiation,DI),表示單個的名詞所指稱的一類事體在外部世界中所占據(jù)的空間位置。小方框內(nèi)的粗體圓圈代表單個名詞所指稱的一類事體,如名詞“boy”是一個圖式化(schematic)的概念,凸顯的是“boy”這個概念類型,區(qū)別于外部世界中存在的其他概念類型,如“girl,tree,table”等,而不是某一個(些)具體的“boy(s)”。小圓圈采用粗體表示單個名詞指稱的類型概念“t”在外部世界中獲得唯一凸顯。圖中的虛線方框表示單個名詞的例示域,其中的虛線小圓圈表示單個名詞指稱的類型概念“t”的例示集合,用虛線表示這些例示沒有獲得凸顯。在實際話語中,名詞很少以類型概念(光桿形式)出現(xiàn),而是被植入了情境(grounded)。Langacker認為,情境植入(grounding)是語言使用的基本特征。(Langacker,2008:264)每種語言都有自己的情境植入系統(tǒng)(Langacker,2008:272)。名詞的情境植入成分有冠詞(a,an,the)、指示詞(this,that,these,those等)、數(shù)詞(two,five hundred,a dozen 等)、量詞(a cup of,a handful of,a drop of等)。如“boy”在實際話語情境中可能會以“a boy,the boy,this boy,that boy,these boys,those boys,many boys”等形式出現(xiàn)。單個名詞“boy”所指稱的類型概念就是概念化主體(conceptualizer)對“boy”的眾多例示“a boy,the boy,this boy,that boy,these boys,those boys,many boys”等的抽象、概括,是對這些例示的圖式化。圖1就是單個名詞(如“boy”)的語義凸顯圖式。單個名詞和名詞短語的區(qū)別在于二者的語義凸顯不同:單個名詞(如“boy”)凸顯一類事體,名詞短語(如“this boy”)凸顯其中的一個例示,二者是上位概念和下位概念的關(guān)系。名詞短語的語義凸顯圖式如圖2。認知語法關(guān)于名詞的“類”和“例”的概念與朱德熙提出的類象(type)和具象(token)的詞匯分類也是一致的。(朱德熙,2010: 83)
四、動詞的情境植入
認知語法對動詞的研究可以納入名詞的分析框架。Langacker(1987,1991,2008)認為,動詞和名詞一樣,基本功能也是指稱,所不同的是,動詞指稱過程(process)。單個的動詞凸顯一個過程類型“t”。如動詞“go”是對其在眾多情境中的例示動作進行抽象、概括而形成的類型概念,凸顯的是一個過程類型。但在實際話語中,動詞“go”多是被植入了情境的,它可能會以“went,have gone,going,to go,will go”等形式出現(xiàn)。被植入情境的動詞指稱過程的一個特定例示(instance),如“went”是“go”的一個例示,是說話人和聽話人在一定的情境作用下,將類型概念的過程“go”錨定(anchor)在時間這個認知域中的一個特定例示上。典型的情境(ground)包括說話人(S)、聽話人(H),說話人和聽話人所處的時間、空間,以及二者之間的互動。情境植入的過程就是說話人和聽話人將注意力共同聚焦于一個特定的事物或場景,實現(xiàn)二者之間共同的心智指稱。如圖3。
圖3:情境植入圖式 圖4:名詞的情境植入圖式
如果我們將情境植入的作用和例示概念的語義凸顯圖式結(jié)合起來,就可以得到名詞的情境植入圖式,如圖4。
Langacker (1987,1991)認為,動詞的情境植入手段主要體現(xiàn)在時(tense)、體(aspect)和情態(tài)(modality)方面,時揭示事件相對于說話時間在時間軸上的位置,體揭示說話人觀察事件時是將其視為持續(xù)的事件還是非持續(xù)的事件,情態(tài)揭示說話人對事件發(fā)生的可能性的主觀判斷。但情境植入手段可以是顯性的(overt),也可以是隱性的(covert),在不同語言中其顯性程度不同。任何有助于將語言表達式植入具體話語情境的成分(顯性的、隱性的、共現(xiàn)的)都可以視為情境因素。就動詞而言,它所表示的過程對其參與者具有概念依存性(Langacker,2008:296),我們很難想象沒有任何參與者的事件過程。反過來說,參與者總是處于一定的事件所發(fā)生的時空中,參與者的出現(xiàn)激活了動詞所表示的一個特定過程,將單個動詞所表示的動作類型植入一個特定的情境。在語言層面,參與者一般體現(xiàn)為名詞或名詞短語。因此,名詞或名詞短語所表示的動作參與者可以視為隱性的情境植入手段。
五、輕動詞“打”的情境植入
結(jié)合上文的情景植入圖式來分析一下“打電話”的語義構(gòu)建,可以得到動詞“打”從詞匯層面到短語層面的情境植入圖式,如圖5。
圖5:“打”的情境植入圖式(短語層面)
圖5中的“打”是一個類型概念的動作,是對各種情境中不同的“打”的動作的圖式性概括。這意味著,“打”在其例示域(圖中實線長方框)中存在多個例示,如“打電話”“打燈籠”“打耳光”“打籃球”“打撲克”“打游擊”等,而“打電話”在這個例示域中得到了凸顯?!半娫挕弊鳛椤按颉边@個動作的一個特定參與者,激活了“打”的一個具體情境,將“打”植入到“打電話”這個情境中,而非“打燈籠”“打耳光”“打籃球”“打撲克”“打游擊”等情境中。因此,動詞參與者“電話”作為一種隱性的情境因素,對“打”的語義建構(gòu)做出了貢獻。然而,相對于小句表達的更加具體的話語情境,如“昨天我給父母打了一個電話”,短語“打電話”依然是一個圖式化的、類型概念的過程。那么,在小句層面,“打電話”又是如何參與句子的語義構(gòu)建,并影響到句子的理解的呢?我們可以先將“打電話”在短語層面的語義構(gòu)建圖式擴展、延伸一下,得到動詞短語“打電話”在小句層面的情境植入圖式,如圖6。
圖6:“打”的情境植入圖式(小句層面)
圖6中的“打”先在情景植入的作用下構(gòu)成短語層面的“打電話”,二者成為上位概念和下位概念?!按螂娫挕标U釋了“打”的一個具體情境,“打電話”作為一個類型概念的動作,區(qū)別于“打燈籠”“打耳光”“打籃球”“打撲克”“打游擊”等其他動作類型。然而,在實際話語中,“打電話”一類的短語也很少單獨出現(xiàn),而是伴有各種修飾語出現(xiàn)在小句中,如“我昨天給父母打了一個電話”。根據(jù)情境植入理論,動詞的情境植入方式可以是顯性的,也可以是隱性的。顯性的情境植入成分主要體現(xiàn)在時態(tài)和情態(tài)方面,在句法層面表征為“-s,-ed,-ing;著、了、過、在、在……著”等時態(tài)標記和“can、may、will、shall、must;會、要、將”等情態(tài)標記。隱性的情景植入成分可以是任何對動詞的意義構(gòu)建有貢獻的因素,如與動詞共現(xiàn)的參與者、參與者之間的互動、參與者的認識情感等。在“我昨天給父母打了一個電話”這個小句中,表達類型概念的動作“打電話”通過時空錨定,將其植入到時間域中的一個特定位置“昨天”,表示“打電話”事件發(fā)生在說話時間之前,在句法層面體現(xiàn)為過去時態(tài)的語法標記“了”。同時,“打電話”的參與者(“我、父母”)闡釋了“打電話”動作的射體(trajector)和界標(landmark),將“打電話”植入到一個特定的有參與者存在的空間域。這樣,“打電話”就從一個類型概念的動作通過語法標記“了”、時間詞匯“昨天”、參與者(“我、父母”)的情境植入作用,被植入到了一個具體的話語情境中,由此得到的小句是“打電話”這個類型動作的一個例示。
“打”是一個典型的輕動詞,它在具體情境中的語義構(gòu)建對輕動詞有極強的代表性。因此,我們可以從上述分析框架中抽象出輕動詞從詞匯層面到短語層面,再到小句層面的語義構(gòu)建模式,如圖7。圖7中的“tI”表示輕動詞的一個例示,即在短語層面被植入情境的輕動詞,這樣構(gòu)建而成的輕動詞短語表示一個類型概念的動作;“ti”表示輕動詞短語的一個例示,即在小句層面被植入情境的輕動詞短語,這樣構(gòu)建而成的小句表示一個具體話語情境中的事件。
圖7:輕動詞的情境植入圖式
語料觀察發(fā)現(xiàn),輕動詞不一定非要經(jīng)過上述“詞匯—短語—小句”兩個層級的情境植入,而通常是從詞匯直接被植入情境成為小句。我們可以將輕動詞的情境植入圖式略去中間的短語層面,即得到輕動詞情境植入的簡化圖式。
由于輕動詞“打”的典型性,圖7所表達的輕動詞情境植入圖式同樣適用于“搞、弄、整”等其他輕動詞。
六、結(jié)語
現(xiàn)代漢語中的動詞“打”雖具動詞形式,但其語義貧乏,之所以能在特定的語境下得到恰當(dāng)解讀,主要是依賴情境植入的作用。在具體的情境下對動詞“打”的理解需經(jīng)過兩個步驟的情境植入:第一步,意義空靈的“打”從詞匯層面通過參與者(如“電話”)的激活等情境植入手段,被植入了一個較為具體的情境(如“打電話”),成為短語層面的事件類型;第二步,短語(“打電話”)通過時空錨定、參與者闡釋等情境植入手段,被進一步植入到更為具體的話語情境(如“我昨天給父母打了一個電話”)中。至此,“打”的意義才構(gòu)建完畢。
(本文是河南省教育廳人文社會科學(xué)研究項目“漢語動詞時意義的認知語法研究”[項目編號:2013-GH-491]的部分成果)
注釋:
①除此之外,漢語中還有大量帶“打”的習(xí)語,如“打比方”“打
主意”“打天下”“打黑槍”“打牙祭”“打馬虎眼”等,由于這些習(xí)語比較特殊,我們沒有列在上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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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鳳梅河南開封 河南大學(xué)外語學(xué)院475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