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與傳統(tǒng)語義學相比,認知語義學恰當地還原了話語理解過程中的思維路徑,具有更強的解釋力,可以對小句層面上的諸多語言現(xiàn)象作出統(tǒng)一的解釋。本文以認知語義學為視角,分析了以運動事件句、“領主屬賓句”為代表的漢語小句的概念結構及其合成機制。同認知語言學的其他分支學科相比,認知語義學的研究地位仍需提高,認知語義學理論與漢語事實相結合的系統(tǒng)研究工作亟待加強。
關鍵詞:認知語義學小句概念結構合成運動事件一、引言
與傳統(tǒng)語義學對于詞義及其變化歷程的集中探討不同,認知語義學更加關注語言意義的本質,主張在概念化(conceptualization)的過程中,研究語詞意義是如何在語用主體的思維空間內被激發(fā)為概念網絡結構的。在小句層面上,認知語義學通過對其運動事件屬性的分析,提供了一個通過構擬句法成分同概念成分間的對位關系,觀察其在各類句式中的投射規(guī)律,進而對小句概念結構進行再描述的全新視角。而對于“領主屬賓句”等特殊構式形成理據的揭示,更凸顯了概念整合等認知語義學研究手段的說明力和解釋力。
本文擬從認知語義學的視角出發(fā),觀察以運動事件句、“領主屬賓句”為代表的漢語小句的概念結構及其整合機制,同時討論已有相關論著中的小句結構觀問題。
二、廣義運動事件與衛(wèi)星∕動詞框架型語言
Talmy認為,可將小句視為一個由若干個體事件組合而成的宏觀事件(macro-event)[1](P92),比如“我喝醉了酒”是由個體事件“我喝了酒”和“我醉了”組合而成的。Talmy將宏觀事件分為五類,即“運動”(Motion)、“狀態(tài)變化”(Change of State)、“時間建構”(Temporal Contouring)、“行為聯(lián)系”(Action Correlating)以及“實現(xiàn)”(Realization),其中運動事件通常由四個概念成分組成:“凸體”(figure)、“襯體”(ground)、“路徑”(path)和“運動”(motion)[1](P92~94)。“凸體”是運動(包括抽象意義上的運動)的事物,“襯體”是觀察運動的參照系,為描述運動的路徑與存在位置提供依據,“路徑”是凸體運動的路線、方向或存在的位置,“運動”是運動事件中的運動本身。沈家煊以動結式為主要對象,采用上述認知語義學概念,將小句所代表的運動事件(motion event)用概念化視角加以透視,通過具體構建小句中的句法成分同概念成分間的對位關系,來觀察其在各類句式中的投射規(guī)律,從而對小句的概念結構進行說明[2](P195~219)。與傳統(tǒng)的句法結構分析、句法語義分析相比,概念結構分析具有明顯的優(yōu)越性,它提供了一個高效理解語句的全新視角,直觀而清晰地勾畫出了運動事件中各構成主體間的相對地位和實現(xiàn)關系,所建構的認知場景符合人們對運動事件的理解過程,具有心理現(xiàn)實性(psychological reality)。請看下例[2](P206):
(1)a.衣服刮下了陽臺。
→[衣服 MOVE 下 陽臺]主事件+原因[刮風]副事件
b.我把油桶滾進了倉庫。
→ [我 AMOVE 油桶 進 倉庫]主事件+原因[我滾油桶]副事件
c.我打碎了花瓶。
→ [我 AMOVE 花瓶 INTO 碎(狀態(tài))]主事件+原因[我打花瓶]副事件
根據Talmy對事件性質的劃分[1](P92~94),例(1a)屬于“自動事件”(Nonagentive),例(1b)、(1c)屬于“致動事件”(Agentive)?,F(xiàn)將例(1)諸句的概念結構要素構成情況列表如下:
表1:
句式類別事件性質使事凸體襯體路徑
a動趨式自動事件——衣服陽臺下
b“把”字句致動事件我油桶倉庫進
c動結式致動事件我花瓶碎(狀態(tài))進
(注:“——”表示無此項;“進”表示雖有此項,但無句法表現(xiàn)形式)
可以看到,這三類句式都可視作廣義的運動事件,都能通過概念結構的分解得到很好的解釋。即便是例(1c)也可以看成是一種抽象的運動,因為花瓶由事前的“完好”到事后的“碎”,是一個客觀物體存在狀態(tài)的轉化過程,變化本身就是一種運動。從例(1a)、(1b)的具體運動,到例(1c)的抽象運動,實現(xiàn)統(tǒng)一的底層動因是隱喻,正是在隱喻機制的作用下,上面三類句式才能在廣義運動事件的框架下,用概念結構一以貫之地加以解釋。上述概念結構分析實際上包含兩個互有關聯(lián)的公式:
公式一:復雜事件=主事件+副事件
公式二:主事件角色>副事件角色
例(1)的概念結構式已經清楚地表明了公式一的含義,公式二則標示出主事件角色的重要性和凸現(xiàn)程度都要高于副事件角色。值得注意的是,謂語中主要動詞的地位。這些傳統(tǒng)句法結構分析中的“核心動詞”并不是概念結構的核心要素,通常只被列入副事件,作用是說明運動事件的發(fā)生方式或原因。謝信一認為如果將“刮下”“滾進”“打碎”等動結式中的結果成分認定為基本成分,就有理由把結果成分分析為謂語中心[3]。實際上,核心動詞之所以無法進入主事件、無法取得與其句法結構地位相當的身份,是因為主事件所體現(xiàn)的是凸體相對于襯體所作的位移運動(具體的或抽象的)以及經過的路徑,運動事件必然蘊含運動,“運動”這一概念當然就是自來的,不必特殊加以凸顯、強調,因而表示運動(或導致運動發(fā)生)的動詞的價值只在于從方式、原因等不同角度對主事件進行說明,只能作為副事件角色出現(xiàn)在概念結構中。對于廣義運動事件而言,“運動”這一概念是恒定的常量,傳統(tǒng)意義上的核心動詞只是機動的變量,可以認為兩者間存在著函數的對位關系,但這種對應并不是直接的,因為正如上文所言,許多動詞本身并不凸顯運動義,只在概念結構中輔助表達運動義。
另外,“主事件”和“副事件”間的關聯(lián)度還須通過ICM加以驗證。沈家煊指出了“遞給”和“切給”句法上的對立現(xiàn)象[2](P53~70),如下所示:
(2)a.我遞給他一片面包。
→ [我 AMOVE 面包 給 他]主事件+原因[我遞面包]副事件
b.#8727;我切給他一片面包。
#8727;→ [我 AMOVE 面包 給 他]主事件+原因[我切面包]副事件
這兩句話都能進行主、副事件的分解操作,但前一句成立,后一句不合法,這在于由ICM判定的主、副事件間的關聯(lián)度不同。“遞”含有“給”的意思,二者密切相關;而“切”并不意味著一定會“給”,二者沒有必然聯(lián)系。可見,能分解出主、副事件只是語句成立的必要條件,而非充分條件。
如果將運動事件的概念結構作為類型學參項,就會涉及漢語的類型歸屬問題。Talmy根據小句動詞詞匯化(Lexicalization)的具體表現(xiàn),把世界語言分為衛(wèi)星框架型語言(Satellite-framed languages)和動詞框架型語言(Verb-framed languages)兩類[1](P94~104)。英語是典型的衛(wèi)星框架型語言,在運動事件中動詞自身包含“運動”和“方式”,而概念成分“路徑”則獲得了單獨表達的機會,如下例:
(3)The River Thames flows through London.
The rain ran off the roof.
核心動詞“flows”“ran”本身就體現(xiàn)了“運動”及所采取的“方式”,而主要由介詞(如“through”“off”)充當的衛(wèi)星成分則居于核心動詞之后,對運動的“路徑”進行詳細說明。比照例(1),不難發(fā)現(xiàn)這與漢語的實際表現(xiàn)十分趨近,如:
(4)孩子們爬上了天臺。
大部隊開進了縣城。
前文已經說明“爬”“開”之類的核心動詞只能進入副事件,用以說明運動的方式;而“路徑”則由趨向補語“上”“進”表達。除去詞性因素以外,“上”“進”等趨向動詞完全可以擔當衛(wèi)星成分,因而Talmy將漢語也劃歸為衛(wèi)星框架型語言[1](P103)。可問題是漢語的所謂衛(wèi)星成分主要是由趨向動詞充當的,而趨向動詞還可以單獨成為謂語中心,例(4)具有如下變換形式:
(5)孩子們爬上了天臺?!?孩子們上了天臺。
大部隊開進了縣城?!?大部隊進了縣城。
因此,可以認為漢語的核心語和衛(wèi)星成分的區(qū)分并不明顯,不屬于典型的衛(wèi)星框架型語言[4]。戴浩一也認為“上”“進”等趨向動詞一旦單獨充當謂語中心,就可以認為自身同時包含了“運動”“路徑”這兩個概念成分,后附“了”可以作為旁證[1](P103)。這恰恰符合動詞框架型語言對于動詞詞匯化形式的要求。這意味著漢語同時滿足了兩種語言類型的認知語義特征。實際上,同此前學界對于漢語是不是作格化語言的討論相類似,在兩可的語言事實面前,經常需要對漢語作出相對明確的類型劃分。表面上看,似乎可以認定“爬上”“開進”等動趨式的前一個動詞包含“運動”和“方式”,后面的趨向動詞包含“運動”和“路徑”,二者都參與表達“運動”概念,只是具體分工有所不同。戴浩一也認為以漢語為母語的人群在語言心理上更關注事件的結果[1](P103),這意味著在今后的研究過程中似乎可以考慮將結果成分的相對地位加以提升。但是在本質上,趨向動詞既可單用,亦可合用的分布特征正是漢語鮮明的類型學特點之一,這決定了漢語的核心語和衛(wèi)星成分的區(qū)分不可能像英語那樣顯豁,因而說漢語屬于典型的衛(wèi)星框架型語言也就得不到根本上的理據支撐。
三、“領主屬賓句”與概念整合理論
多年來,像“王冕死了父親”一類所謂“領主屬賓句”一直是學界討論的熱點話題,看法雖多,取得的實際效果卻并不理想。傳統(tǒng)的語義語法指明了其主賓語語義上的領屬關系以及相關的句法語義特點,但沒有深入揭示這一特殊結構形成的底層動因。配價語法以動詞為核心,爭論“死”的價位、價量分合問題,意見不一。形式句法(如潘海華、韓景泉)認為“王冕死了父親”是由“王冕的父親死了”生成的,并用“移位”等操作規(guī)則加以解釋,實施過程中矛盾之處不少,其中認為話題“王冕”作為語用概念可以從句法的基礎結構生成的觀念尤其不能令人信服[5]。以沈家煊為代表的語言學家運用了Fauconnier的“概念整合”理論(Conceptual Integration Theory)重新對這一問題作出了解釋,認為類似“王冕死了父親”的句式是“類推糅合”(Analogy Blending)的結果,下列推導矩陣演示了糅合的具體過程[6]:
a.王冕的某物丟了b.王冕丟了某物
x.王冕的父親死了y.—— ←xb 王冕死了父親
在同目標項y的關系上,源項b提供了y的結構形式,b結構本身也可視作一個構式,整體具有“受損”的構式義;x提供了y的意義內容和詞項(“死”和“父親”)。在類推步驟上,“a→b”是“相關”關系,體現(xiàn)了認知上的“相關原則”;“a→x”則是“類推”關系,體現(xiàn)了認知上的“相似原則”。這兩步推導過程比較起來,顯然“a→x”更為重要、關鍵。因為“a→b”只是同概念域內表達式間的變換,而“a→x”的聯(lián)系是建立在兩個不同概念域之間,將“某物丟失”和“某人死去”這兩個相似的概念關聯(lián)起來。正如沈家煊所言,“王冕死了父親”是用原因(“父親死了”)來轉指結果(“失去某物、受損”),顯然,“a→x”這一步驟對上述結論的貢獻更大,且從實際操作來看,“a→x”的類推跨度也要大于“a→b”,因為“a→b”所代表的“相關”關系體現(xiàn)的是一種更為直接的過渡。
類推源項b中的“某物”是謂詞“丟”的賓語和受事,由此可以說,類推得出的y項里的“父親”也就是賓語和受事,至少帶有賓語和受事的性質。將“父親”認定為賓語,無疑是妥當的,因為從現(xiàn)行語法體系的整體穩(wěn)定性出發(fā),將“父親”認定為賓語,而非主語或其他成分當然更為穩(wěn)妥,“領主屬賓句”的提法就反映了這一傾向性。而把“父親”定性為受事,也同樣具有心理現(xiàn)實性。再看一組與“王冕死了父親”相類的例子[6]:
(6)他飛了一只鴿子。
他爛了五筐蘋果。
傳達室倒了一面墻。
就第一句而言,從表面上看,說“鴿子”是受事似乎在語感上有些不好接受,后兩句中的“蘋果”“墻”也一樣,除非說“王冕死了父親”跟它們在部分性質上存在著不同(諸如“父親”和“蘋果”的生命度不同,抑或是“死”跟“倒”的自主性不同等等)。但實際上,既然上面類推矩陣中y項的生成途徑是分別截取了b項的結構框架和x項的詞項,那么就不妨認為這是一個向結構槽(slot)內添加填充項(filler)的過程,或是在函數式的對應位置添加常量的操作,既然這一操作過程發(fā)生在表層結構,就不一定非要深究其深層的語義屬性。從不同結構間的關系看,“a→b”是一步句式變換的過程,根據變換分析的平行性原則,發(fā)生改變的是高層次的語法關系(句式義),句式a表示“某人的某物消失不見”,句式b表示“某人失去某物、受到損失”。而在變換過程中,低層次的語法關系(名詞性成分的語義角色)一般并不認為其發(fā)生了改變,如果將“父親”認定為受事,那么“鴿子”“蘋果”“墻”等同一位置上的“某物”也是如此,同樣應為受事??傊?,目標項y中的“父親”所具有的受事性,無疑應是因源項b而來的。
四、結語
語言能力是人類最為重要的認知能力之一,這早已成為學界公認的事實。人們對于客觀世界的認識,正是由一個個具體的概念開始的;這些概念按照特定的組織規(guī)則聯(lián)結成復雜的網絡結構,最終形成了語言系統(tǒng)。認知語義學恰當地還原了人們在話語理解過程中的思維路徑,與傳統(tǒng)的語義語法分析手段相比,概念結構分析明顯具有更強的解釋力,它引入了一個高效理解語句的嶄新視角,直觀清晰地表述了小句的概念結構及其合成機制,建構的認知場景也符合人們對于小句所代表的事件的理解過程,具有心理現(xiàn)實性,可以對諸多語言現(xiàn)象作出合理的解釋。
作為認知語言學的重要理論構成,認知語義學近些年來受到了廣泛的關注;不過,與蓬勃發(fā)展的認知語法學研究相比,認知語義學的研究地位仍需提高。同時也應看到,目前國內對認知語義學的研究多見于外語學界,漢語學界的相關研究則稍顯不足,認知語義學理論與漢語事實相結合的研究工作仍任重道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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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健軍遼寧大連 東北財經大學國際漢語文化學院116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