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主形象與當代文學的人性話語

基金項目：江蘇省社科基金重點項目“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學術史研究”（13ZWA001）中期成果。

摘 要：地主是當代文學中一個特殊的審美對象，在不同的文化語境中顯示出彼此相異的藝術面貌。通過對這一形象譜系的歷史考察，我們窺探到當代文學人性話語的精神變遷。對于作為“人”的地主的重新發(fā)現(xiàn)不僅僅涉及對于現(xiàn)代革命話語的重新評價問題，它同時也表征著新時期以來人性話語的復歸與壯大。

關鍵詞：地主；形象譜系；人性話語；仇恨；暴力

作者簡介：王冬梅（1986-），女，安徽阜陽人，南京大學中國新文學研究中心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4）-11-0-04

在當代文學的人物畫廊中，地主作為一個獨特的審美對象已然形成自己的藝術譜系。在不同的歷史時期和文化語境下，作家們都試圖拋掉前人的畫板，重新調(diào)色潤筆，從而描摹出不同的“地主的表情”。這些姿態(tài)迥異的表情之中恰恰凝聚了作家們對于人性的獨特思考。

一、地主形象在不同文學時期的不同面孔

文學總是與時代密不可分，不同的時代語境下必然形成不同的文學氣候。整體的文學氣候又基本左右著具體的文學景觀。在外在時代導向和內(nèi)在文學選擇的雙重規(guī)約下，不同時期的作家們在自己的園地里勾勒出一系列面目各異的地主形象。

1949——1980：階級話語中的兇妖惡魔

當代文學的話語規(guī)范是依循40年代解放區(qū)的文學實踐而來。它在對后者的延續(xù)中將其“政治標準第一，文學標準第二”的傳統(tǒng)發(fā)揮到極致。然而地主作為新文學的書寫對象卻可以追溯到更早。重返20年代的文學現(xiàn)場，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諸如舊式地主魯四老爺（《祝?！罚┲髌鋵嵑w了新文學早期的文學訴求。他們大多是鄉(xiāng)間社會的掌權者和封建宗法的維護者。在鋤舊立新的“五四”時期，封建性自然而然地成為這類舊式地主的標簽。自30年代起，階級性便開始倚借政治的鐵蹄入侵文學。地主與佃戶之間的經(jīng)濟壓迫關系成為描寫重點。而后地主被置放到革命的隊伍中進行多次考量，從抗日戰(zhàn)爭時期的“聯(lián)合”對象到解放戰(zhàn)爭時期的斗爭對象。掌權者完全依憑不同階段的政治斗爭需要，不斷調(diào)整著對于地主的政策。而這種政治定位又極大地影響了作家們的寫作路數(shù)。至40年代解放區(qū)文學止，地主作為兇妖惡魔的形象基本定型?！短栒赵谏８珊由稀返腻X文貴、《暴風驟雨》中的韓老六、歌劇《白毛女》中的黃世仁個個兇險狡詐、心狠手辣、欺男霸女、橫行于世，因而被打入反革命的死牢，永世不得翻身。地主身上的兇、殘、毒、狠、貪等一切丑惡因子被無限放大。

這種臉譜化的描寫為十七年文學以及文革文學提供了有效的話語范式和有限的寫作資源。因而，馮老蘭（《紅旗譜》）、周扒皮（《高玉寶》）、劉文彩（《收租院》）等藝術形象幾乎將“地主”的罪與惡詮釋得淋漓盡致，令人發(fā)指。也正是地主階級的妖魔化，為翻身農(nóng)民的斗爭敘事尋求到歷史合法性。這類滿身階級烙印的地主形象千人一面，毫無個性可言，因而鮮有文學價值。但是就文學史而言，它最有力地折射出這一時期文學話語被政治意識形態(tài)主宰、壓抑的真實狀況。

1980年代：家族敘事中的隱性出場

1979年1月，中共中央作出《關于為地主、富農(nóng)分子摘帽和地富子女成分問題的決定》。這一政策調(diào)整大大改變了地主的歷史境遇。80年代的思想解放強有力地推動了文學解放。作家們不再拘囿于非好即壞、非善即惡的二元對立標準。他們開始拋掉一切先驗的歷史評判，重新打量地主原有的和該有的文學面貌。盡管地主被重新納入人民的營旗之下，但是僅僅作為次要人物有了陪襯性、背景性的“出場”。

“在場的不在場”與“不在場的在場”成為這一時期地主形象的兩種表現(xiàn)形態(tài)。所謂“在場的不在場”是指地主作為非關鍵性人物存在且地主身份并不對故事情節(jié)構成實質性推動。如《古船》（1986）中的地主隋迎之將自己的田地、作坊等分給窮人以緩解自己的心理重負，而后像個游士一樣騎馬遠行，最終流盡鮮血死在馬背上。地主作為一種身份附著其身，歷史對個體的重壓以及個體的無能為力才是悲劇的根源所在。《罌粟之家》（1988）呈現(xiàn)了家族沒落背景中兩代地主的沒落。第一代地主劉老俠憑著勤勞節(jié)儉的品行積攢下土地和財產(chǎn)，同時也將財富的種子播撒到整個楓楊樹。作為“四十年代最后的地主”，劉沉草的身上處處潛隱著混雜性和斷裂性，即使抹除掉其地主身份，也并不減弱人物自身的性格悲劇和命運悲劇。所謂“不在場的在場”則是指地主在小說中幾乎沒有正面登場，但通過他人的層層轉述又可以間接勾畫出其基本輪廓。在《諾言》（1988）中，地主之女李朵作為一個核心人物貫穿始終，逃亡地主李裕川則處于缺席。而他的空白卻強有力地主宰了李朵的命運走向。父親的地主身份對李朵及其母親的生命安全構成嚴重威脅。流傳坊間的種種謠言和全部想象也使李裕川變得無處不在。小說結尾，他的出場將故事推向高潮，但卻是為夜色和槍戰(zhàn)所掩蓋，讀者最后見到的只是一具血肉模糊的尸體。

無論是“在場的不在場”還是“不在場的在場”都是對于地主階級身份的一種模糊化處理，作家們?yōu)榈刂餍蜗蟮摹叭ルA級化”作出了努力和探索，但是對于這一形象內(nèi)在的豐富性還尚待進一步挖掘。他們已經(jīng)將地主由幕后引至臺前，而如何重新化妝、粉墨登場將由90年代的作家來重新策劃。

1990年代：解構語境中“人”的發(fā)現(xiàn)

如果說80年代的作家對于地主形象的“去蔽”進行了有益探索的話，那么90年代的作家則對其“重建”作出了積極努力。他們努力解開捆綁在地主身上的歷史繩索，將其置放到“人”的天平上重新衡量。同階級性的瓦解相伴而生的是作為人的地主的發(fā)現(xiàn)。

《故鄉(xiāng)天下黃花》（1991）中的老地主李文武性格懦弱。他主動交出地契，積極配合土改，依然無法改變兩次被拖上批斗臺的命運。最能體現(xiàn)李文武性格的是“兩哭一跪”。第二次斗爭大會結束后，李文武一家在寒冬臘月被掃地出門。在跪求無果，又眼見孫子險遭摔死，軟弱的他不再軟弱，“你這個沒人性的東西，我跟你拼了他！”①以死相拼的李文武倒在血泊中?！兑粋€地主的死》（1992）堪稱解構意義十足。余華一再強調(diào)地主身份的無處不在，故而頻頻使用地主的兒子，地主家三代的三個女人，地主的孫女這類不厭其煩的稱謂。這是一種以意識形態(tài)去意識形態(tài)的敘事策略。王香火的抗日義行給地主之子帶上了“民族英雄”的桂冠。當日本人的刺刀沖向胸腹時，王香火沙啞地喊了一聲：“爹啊，疼死我了?！笨梢?，“愛國”僅僅作為一個外部事件洗刷了地主階級“反革命”的歷史冤屈，但是王香火臨死前對于父親對于疼痛的個人化感知才是作品的歸宿所在。如果簡單地將地主從“歷史反革命”的牢籠提升至“愛國民族英雄”的席位僅僅是走向了另一個為政治意識形態(tài)所蔭蔽的極端，回歸到普通人的情感與感知才可真正做到對于地主的重新發(fā)現(xiàn)。在尤鳳偉的短篇小說《合歡》（1993）中，地主夏世杰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情種。他不僅像普通人一樣渴求愛情，而且最終為了追求愛情放棄了生命。他按照與夏發(fā)子的約定，積攢下足數(shù)的糧食換取與呂月的相會。當他奉上最后一升糧食后，兩人吞下砷石相擁而死。這是一個地主遭遇愛情的故事，時代風云和歷史變幻退居其次，一個勇于追求愛情和自由的人的形象躍然紙上。

無論是為保護親人而死的李文武，還是為國捐軀的王香火，抑或是殉情而死的夏世杰，他們都只在某一個人格方面有所側重。這一時期最具豐富性和感染性的地主形象當屬《白鹿原》（1993）中的白嘉軒。思仁重義構成他魅力人格的核心品質，克勤克儉、慷慨大方、以德報怨、處亂不亂則成為他豐富人格的有力支撐。在這個腰桿挺得太直的地主身上，我們發(fā)現(xiàn)了如此多的優(yōu)秀品質。有研究者稱：“白嘉軒不愧為一個名副其實的‘大寫’的地主?！雹谄鋵?，“大寫”的地主還不能充分凸現(xiàn)出人性化的文學觀，只有“大寫”的人才能成為真正意義上的人的文學之審美觀照。白嘉軒不僅在“地主”這一形象系列中耀眼出眾，在整個當代文學人物走廊中也大放異彩。簡言之，90年代的文學對地主形象的闡發(fā)已經(jīng)回歸到人本身，重新確立起人的尺度，并對其人格的豐富性進行了較為全面的挖掘。

新世紀以來：傳奇渲染中的人性蕩漾

新世紀作家在面對歷史資源與文學記憶的同時，也在努力追索新的生長點。在一個更為寬松自由的文學場域里，他們充分伸展開想象的翅膀和思想的觸角，擺脫了常規(guī)的敘事羈絆，為地主披上了傳奇的外衣。剝開這層外衣，我們看到的是作家精心栽培的人性內(nèi)核。

莫言的《生死疲勞》與嚴歌苓的《第九個寡婦》于2006年分別面世。籠統(tǒng)地說，這兩部作品其實面臨同一個潛在的問題，即“地主死后怎樣”？對此，《生死疲勞》與《第九個寡婦》提供了兩種可能性——死后輪回與死而復生。小說中，地主西門鬧成為第一敘述人跳到臺前大聲控訴、大肆叫冤。單干戶藍臉始終堅守著自己的一畝六分地，而為驢為牛的西門鬧與以一己之力對抗集體的主人忠實相伴。這是一對奇妙的組合。昔日的仇敵變成今日的伙伴，歷史的冤結在朝夕相伴的生命關懷中消失不見。在西門鬧人——獸——人的生命軌跡中，歷史逼迫他遺忘的恰恰就是他投生前不能釋懷的。當他歷經(jīng)五遭畜道后，漸漸遺忘了冤屈，放下了仇恨，才終于擺脫了畜道再度為人。西門鬧的死后輪回歷經(jīng)了一個從獸性回歸人性的醒悟過程，但這種醒悟維系著西門鬧個人的成長與蛻變。而人性是向內(nèi)的，更是對外的。于內(nèi)，它規(guī)約和更新著個體自身的言行與感知；于外，它又引導和感染著個體以外的他者的言行與感知。人性是星星之火首先點亮自我的內(nèi)心，其次又必須是燎原火種驅散他人心頭的黑暗。

在《第九個寡婦》中，我們找到了這樣的燎原火種，同時也見證了一場催人淚下的人性復活。勤儉致富、為人謙和的地主孫懷清在一系列歷史的錯亂中被判處死刑。兒媳王葡萄把他從尸堆中救出，一條原本奄奄一息的生命在歷史遺忘的角落里一活二十年。歷史的虛偽和斗爭的殘忍使得人們開始了狂熱之后的人性萌動。孫懷清的死而復生訴說的是一個普通人的傳奇故事，這傳奇里燃起一個由弱而強、由己及人的人性理想。在瀕死的孫懷清剛剛獲救之時，作者首先描寫的是他的眼睛，這是一雙死里逃生的眼睛，“里面的光很弱，葡萄不知它能亮多久”。葡萄的奉獻與犧牲使這份微弱的生命之光一點點燃燒起來；孫懷清的死而復生使他寬恕了他人及歷史強加給個體生命的一切不公正；鄉(xiāng)親們用無言的行動對歷史脅迫下的人性虐殺作出了自覺懺悔。孫懷清最后藏身的那座矮廟儼然化身為一座“供奉人性”的希臘小廟。如果說孫懷清表征著生命與人性本身的話，葡萄則是生命與人性的拯救者和守護者，后來醒悟的鄉(xiāng)親們則成了依循人性而來的追隨者和朝拜者。奉獻、犧牲、寬恕、懺悔共同搭建起一個人性蕩漾、愛意融融的新世界。

二、人性話語的歷史流變：無視中踐踏——探索中發(fā)現(xiàn)——重建中修復——呵護中頌揚

透過地主形象在各文學分期的差異，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作家人性意識的潛在流動，即無視中踐踏——探索中發(fā)現(xiàn)——重建中修復——呵護中頌揚。當代作家在借助對地主形象的反思來重建人性話語時表現(xiàn)出一種整體傾向性。他們基本選取了仇恨和暴力兩大切入口，在對仇恨的描摹及暴力的闡釋中冷靜剖析著人性的歷史性狀。

第一，仇恨。地主形象不是孤立的，它存在于錯綜復雜的人際網(wǎng)絡中，而地主與農(nóng)民的關系則成為其中最為核心的所在。仇恨是理解二者關系的關鍵詞。表面看來，地主和農(nóng)民分別作為仇恨的主體和客體而存在。但是這種仇恨關系的確立卻是政治力量強行介入的結果。掌權者巧妙利用了二者之間財富（包括財產(chǎn)和土地）分配不均的經(jīng)濟狀況，人為地劃分出兩大水火難容的陣營——地主是既富且惡的，農(nóng)民是既窮且善的。富是窮的根源，而善必須把惡打倒。至此，地主和農(nóng)民之間雇傭與被雇傭的關系被篡改為剝削與被剝削，批斗與被批斗的關系。而支撐起這種新型關系的即是蓄意煽動起來的仇恨。這仇恨并非具體化的私人恩怨，而是被積極策動、刻意激化的階級仇恨。正如《暴風驟雨》中所描寫的，“報仇的火焰燃燒起來了，燒得沖天似的高，燒毀幾千年來阻礙中國進步的封建，新的社會將從這火里產(chǎn)生，農(nóng)民們成年溜輩的冤屈，是這場大火的柴火。”再看為配合斗爭地主而急就的一首秧歌調(diào)：“千年恨，萬年仇，共產(chǎn)黨來了才出頭。”類似這樣群情激奮、斗志昂揚的場面在80年代之前的同類題材中屢見不鮮?！皬谋砻嫔峡?，這種文學寫的是轟轟烈烈的‘熱場面’，實際上，恰恰是面對人類不幸而無動于衷的冷文學。它完全喪失人性的光輝，離文學的本性是很遠的?！雹墼诔鸷薜难劬?，只見敵人，沒有“人”，而敵人都是死不足惜的。在階級仇恨的名義下，地主首先被“非人化”，“非人”的他們注定要被嚴酷鎮(zhèn)壓，淪于滅殺。他們的生命得不到尊重，他們的權利被任意踐踏，他們的歷史作用必須是且惟一是“開歷史倒車的”。

“仇恨，具有一種幾乎無限的能力，能夠將受害者非人化，能夠摧殘人類最基本的同情和憐憫?！雹艹鸷迣τ谕榈呐で鷮嶋H上關涉人的本性問題。由此，仇恨的消解與釋懷對于人性修復以及情感回歸有著重要意義。在人性視域的觀照下，作為仇恨主客體雙方的農(nóng)民和地主必然面臨全面瓦解和重新建構。白嘉軒與鹿三（《白鹿原》）為我們呈現(xiàn)了一對和諧融洽、充滿暖意的美好組合。他們雖有主仆之名，但卻情同手足。白嘉軒每每稱其“三哥”，而鹿三則直呼“嘉軒”其名。嘉軒仁義，鹿三忠實，嘉軒勤勞，鹿三能干，他們之間的和諧狀態(tài)是對于以往主仆關系的反撥，也表明了作家建構理想人性的一種努力。這種努力是可貴的，但是沒有擺脫主仆關系的束縛因而難避局限。莫言在《生死疲勞》中則以“主仆顛倒”的策略再度打量地主與農(nóng)民之間的關系。地主西門鬧轉生為畜，與昔日的長工藍臉構成嶄新的主仆關系。在兩人反主為仆、反仆為主的身份倒錯中，過往的恩恩怨怨、愛恨情仇漸被歷史的風沙所掩埋。其實遺忘歷史的過程也是淡化仇恨的過程。當歷經(jīng)四道輪回，西門鬧自以為冤結已解故申請投胎為人時卻遭到拒絕，閻王要他再做兩年猴才可轉世為人，原因是西門鬧心中還有仇恨。這無疑是在表明：唯有放下仇恨，才能擺脫畜道（獸性），再度為“人”。

嚴格說來，若要將地主和農(nóng)民之間的關系修復到健康自然而又充滿人性的狀態(tài)，階級仇恨和主仆關系是都要徹底拋棄的。讓地主回到人，那他就是與農(nóng)民無異的人。人與人之間本該有的最理想化的關系是自由、平等、博愛。而凡為這一關系的發(fā)現(xiàn)、建構和頌揚作出努力的文學必定是充滿人性的?！兜诰艂€寡婦》為我們提供了出色的范本。在斗爭地主孫懷清的過程中，王葡萄的童養(yǎng)媳身份讓工作隊成員如獲至寶。他們處心積慮地希望喚醒葡萄的階級覺悟，試圖再造出史屯的“黃世仁與喜兒”。盡管使出渾身解數(shù)，他們的啟蒙還是以失敗告終。這個他們認為比喜兒受到的壓迫和剝削更為深重的葡萄仍“不開竅”地稱孫懷清為“爹”。也正是她的笨、拗、傻、真守住了尚未被階級斗爭全盤異化的道德底線和人性底線。在彼此關懷、相互體貼的生命歷程中，兩人之間原本的公媳（地主與童養(yǎng)媳）關系最終升華為生死相偎的父女關系。再看孫懷清與村民的關系。當歷史的陰霾散盡，“村里人漸漸忘了孫二大是個被他們斗爭、鎮(zhèn)壓的人，他們又把他想成一個能耐大的長輩，遇到事，他們就遺憾不再有這樣的長輩為他們承事了?！边@種遺憾里其實潛隱著一種無意識的懺悔情懷，也是重新面對歷史受害者的一種清醒姿態(tài)。他們被生命的韌性與強大而震撼，卻不再像當年那樣麻木而冷漠地無視甚至踐踏生命?？梢哉f，正是對于生命的尊重、珍惜與呵護有效修復了曾被損傷的人心，也重新構架起匍匐于民間大地的人性理想。

第二，暴力。仇恨的火焰一旦煽動起來，人們內(nèi)心的破壞性沖動就被大大激活，這種被極度扭曲的情緒得以全盤釋放的最直接途徑就是暴言與暴行。在斗爭地主的過程中，語言暴力（“訴苦會”、“憶血債”）和行為暴力（致死致傷）同時存在。在80年代之前的絕大多數(shù)作品中，這兩種形式的暴力具備“單向性”特點，即這種暴力的“合法權”掌握在土改工作隊手中，而農(nóng)民在鼓動之下成為暴力最直接的實施者?！斑€鄉(xiāng)團”的登臺露面使暴力的單向性遭遇質疑。還鄉(xiāng)團以逃亡地主為主體，懷著報復性仇恨伺機反撲，用甚于他們所受到的暴行制造血案和屠殺。還鄉(xiāng)團與土改積極分子之間這種以屠戮生命為主要手段的暴力博弈實際上造成了以暴反暴的惡性循環(huán)?！安葺讶嗣闹苯雍蠊亲躺顺鸷?，于是就有了逃亡，有了‘還鄉(xiāng)團’，有了此起彼伏的仇殺慘案?！?⑤

在《古船》中，作為地主后代的隋抱樸既意識到暴力的毀滅性，又對其根源進行追索。哀求、恐懼、哭訴在還鄉(xiāng)團被仇恨燒紅的眼睛里統(tǒng)統(tǒng)失效，沒有激起一絲一毫的憐憫和同情。面對尸堆成山的洼貍鎮(zhèn)，人們悔恨當初“沒有把那些家伙更多地宰一些”，并靠著“回憶著會上（批斗會）的一些細節(jié)，用來解著恨”，甚至“恨不能重新開一次才好”。由此，新的仇恨的種子已經(jīng)落地生芽，人們對于新的暴力的施展也充滿了心理期待。然而，在仇恨不斷衍生、暴力繼續(xù)循環(huán)的怪圈里，人類將異化為永遠難以把握自身的苦難載體。借隋抱樸之口，張煒以“好好尋思人”為立足點，提出了對于暴力根源的反思，“他的兇狠、殘忍、慘絕人寰，都是哪個地方、哪個部位出了毛?。肯葎e忙著控訴、別忙著哭泣，先想一想到底是為什么吧。”隋抱樸在回溯歷史中發(fā)現(xiàn)了一個陷落在鎮(zhèn)史之外的世界。那是一個地主家庭遭遇瘋狂鎮(zhèn)壓、殘酷迫害而淪于滅殺的陰暗世界。地主“畏罪潛逃”，人們把仇恨轉嫁到其家人和子女身上。一個在外讀書的少爺頂替父親被藤條抽死。一個地主的女兒在看守中莫名死去，草葬后的尸體又被挖出綁在樹上，“她身上有一塊塊血印、傷疤，可全身還算雪白的。沒有一絲衣服，閉著眼，像睡著了。乳頭沒有，上面結了黑黑的血塊?！麄冊谒年幉坎辶艘桓}卜！”

無論是對活人的欺凌還是對死人的羞辱，都是對于生命價值的侵犯和生命尊嚴的污蔑。它們最有力地表明了：在暴力行徑的誘引下，一個人內(nèi)心潛隱的惡可以被激化到何種駭人聽聞的程度。仇恨成為暴力的根源，而暴力則變身為仇恨得以宣泄的手段。仇恨與暴力所搭建起來的人與人的關系顯然悖于情理、極度扭曲。然而，“被施暴”或許可以成為施暴的一個原因所在，但并不能成為其合法性的有力依據(jù)。暴力同時存在于地主和農(nóng)民身上，在以暴反暴的惡性循環(huán)中，人性則滑向獸性的深淵。有論者指出：“《古船》對于暴力的反省達到了文學史上的最高水平”。⑥無論是哪一方掌控了施展暴力的權力，也不管是哪一方成為暴力鐵蹄下的受害者，生命自由和生命尊嚴所面臨的踐踏和毀滅是等效的。而所有問題的糾結纏繞最終又都無一例外地指向“人”，就像隋抱樸苦苦追問的那樣，“人哪，你到底能走多么遠？就一直走下去嗎？讓人最害怕的絕不是天塌地陷、不是山崩，是人本身?！?⑦

沿著張煒對于暴力根源的反思，尤鳳偉在“暴力的避免是否成為可能”的文學向度上邁出新的步伐。在《諾言》里，地主之女李朵化身為“去暴力化”的積極探索者。她與易遠方為避免流血和殺戮而彼此承諾的人性理想在鏖戰(zhàn)中灰飛煙滅。然而，民兵胡順（《小燈》）卻用自己的死，托起一盞人性之燈。在人性之燈的照耀下，暴力的避免不再是虛妄的神話。由于害怕因盲目暴力導致的死亡悲劇再次上演，胡順放掉了關押在學堂的地主及其家人，自己卻被民兵舉槍擊斃。由此，階級性和革命性不可能將人性整個覆蓋，它們與人性不能完全耦合的“盲區(qū)”為人性的種子提供了生長空間?！啊缎簟穼懥送粮倪\動當中的一個例外，人性之光在瞬間的微弱的一閃。”⑧正是這“微弱的一閃”賦予胡順無畏的勇氣，他以自己的生命舉起人性之燈，驅散了暴力與黑暗。他的死隱喻著人性的三重勝利。首先，暴力的避免成為可能。逃掉的地主及其家人不必遭遇由盲目暴力造成的流血與死亡；其次，以暴制暴的惡性循環(huán)遭遇阻斷。當復仇歸來的還鄉(xiāng)團血洗周邊村鎮(zhèn)的時候，胡莊成為惟一幸免于難的村子；最后，人性烏托邦的拔地而起。恰如文中所言：“后來的胡莊自是隨著歷史的河流不斷地流淌，于漫長的歲月里雖經(jīng)過了許許多多災禍和劫難，但那里的人卻始終睦鄰友好，相安無事，沒有兇險的事情發(fā)生，沒有人‘非正常死亡’。”⑨與以暴制暴的惡性循環(huán)所截然相反的是，這是一個由人性點燃、步步提升的良性互動。人性的浮現(xiàn)與壯大為暴力的逃遁與退場打開通道，而流失的生命價值與個體尊嚴終于從革命與歷史的塵埃中抬起頭顱。

因之，通過對于地主形象譜系的考察，我們窺探出當代文學人性話語的歷史變遷。在所謂階級斗爭理論的話語霸權下，被建構起來的仇恨與被權力默認的暴力無疑扭曲了地主形象及地主與農(nóng)民之間的關系。仇恨是人的內(nèi)在情感的異化，而暴力則通過激烈的行為使得這種異化情感得到最為徹底地宣泄。兩者的媾和無疑最大限度地扭曲了人性的本來面目。90年代以來的作家們正是在消解仇恨及祛除暴力兩種思維路徑上，對于“地主”這一文學形象進行了具備“祛魅”性質的“再解讀”。恰如史學家所言：“‘地主’這一階層當年在農(nóng)村占有的土地和財富較多，是多種社會力量長期碰撞取得的均勢與平衡，是兩千多年來皇權專制社會優(yōu)勝劣汰、自然選擇的結果，是一種符合當時社會需求、合理合法的重要的政治、經(jīng)濟結構要素?！雹膺@種“再解讀”又絕非僅限于對這一革命他者的撥亂反正。對作為“人”的地主的重新發(fā)現(xiàn)不僅僅涉及對于現(xiàn)代革命話語的重新評價問題，它同時也表征著新時期以來人性話語的復歸與壯大。在新時期作家的藝術探索之下，“人的文學”擺脫了階級話語的桎梏與意識形態(tài)的壓迫，對地主等革命他者進行了重新反思，在文學的園地里高高豎起了“人性”的旗幟。

注釋：

[1]劉震云：《故鄉(xiāng)天才下黃花》，《鐘山》，1991年第1-2期。

[2]林愛民：《好一個“大寫的地主”——試析<白鹿原>中白嘉軒形象的創(chuàng)新意義》，《名作欣賞》，2008年第2期。

[3]劉再復、林崗：《中國現(xiàn)代小說的政治式寫作——從<春蠶>到<太陽照在桑干河上>》，見唐小兵編：《再解讀——大眾文藝與意識形態(tài)》（增訂版），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46頁。

[4][美]小拉什·多茲爾著，王江譯：《仇恨的本質》，新華出版社2004版，第1頁。

[5]尤鳳偉：《我心目中的小說——在蘇州大學“小說家講壇”上的講演》，《當代作家評論》，2002年第5期。

[6]陳思和：《土改中的小說與小說中的土改》，《中國現(xiàn)代文學論叢》，2010年第5卷第2期。

[7]張煒：《古船》，《當代》，1986年第5期。

[8]尤鳳偉：《是歷史也是現(xiàn)實》，見尤鳳偉：《小燈》，花城出版社2010年版，第69頁。

[9]尤鳳偉：《小燈》，花城出版社2010年版，第44頁。

[10]王宏任：《地主——一個百年難盡的話題》，《書屋》，2010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