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胡嫻,女,漢族,出生年月:1982年12月,籍貫:四川省。四川財經(jīng)職業(yè)學(xué)院講師,主要研究比較文學(xué)、比較文化及漢語言文學(xué)。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4)-21-0-02
法國從十九世紀(jì)上半葉的自由資本主義逐步發(fā)展為十九世紀(jì)下半葉的壟斷資本主義,雨果的一生,正當(dāng)這個變化莫測、斗爭激烈的時期。由于他世界觀的復(fù)雜性和作為小資產(chǎn)階級思想代表的動搖性,他在激烈復(fù)雜的階級斗爭中不斷地表現(xiàn)出政治態(tài)度和立場的矛盾、反復(fù)和搖擺不定。他從最初信奉天主教到自然神論,而后又發(fā)展為疑神論者,最終止于泛神論。
在《巴黎圣母院》中,雨果反復(fù)地運用或者暗含譏諷或者完全客觀的筆觸勾勒著基督教文化的輪廓:
“第一排最靠近木榻的人中間有四個婦女,……她們是屬于某個慈善團體的女信徒。”①
然而,這些本應(yīng)該充滿愛心和慈悲的婦女,卻無視于小生命伽西莫多的痛苦,反而用極度刻薄的語言攻擊這個無辜的小生命:
“那是什么東西呀,我的姊妹?”;
“它不像個小孩,阿涅斯?!?;
“它是一只殘廢的猴子”;
“它是一個畜生,一只野獸,是猶太人和母豬生下的東西。總之是個異教的怪物,應(yīng)該扔到火里去燒死或是扔到水里去淹死”;
“這個小怪物”②
在這里,“愛人如己”的理念是徹底缺失的。因為一個生命的丑陋就妄加誹謗和侮辱,在這里反而成為了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氖虑?。女信徒們爭先恐后地對丑陋無辜的伽西莫多惡語相加,似乎稍有猶豫,就會被自己的姊妹視為異端一般。這三位女信徒其實并不是特例,因為我們通過小說,不斷地看到伽西莫多從被拋棄到慢慢長大,伴隨他的始終是歧視、厭棄、咒罵和嘲笑。
此外,作為審判和維持法紀(jì)的司法廳,無疑是想表達對人性的公正審判和虔誠懺悔。但是,我們在《巴黎圣母院》中的司法廳看到的,卻是一群昏庸、無能而冷漠的執(zhí)法者。因為聽了老婦對愛斯梅拉達的指控,就相信一切的罪惡都是這位吉普賽姑娘用巫術(shù)制造的;因為看到銀幣最終變成了枯葉,就將它指定為她使用巫術(shù)的新證據(jù);甚至對一只會一點點雜技的山羊加里,他們也眾口一詞地說這是恐怖的魔鬼。讀者在看到這樣的執(zhí)法場面時,除了憤怒,也必定能感受到悲哀。司法廳的墻上,作為裝飾的受難耶穌依然矗立,但是,在整個審判中,他誠然也只是一個可有可無的裝飾而已。
緊接著,因為愛斯梅拉達始終不愿意承認(rèn)自己有犯下刺殺弗比斯的罪行,司法廳決定對這個無辜純潔的吉普賽少女用刑:
“看到這個情景,無論什么人心里都會非常難過,只有法官們的心是例外。……人類的正義交給那苦刑的可怕的磨盤去磨的,是多么可憐的谷粒呀?!雹?/p>
審判已經(jīng)不再是基于真正意義上的懺悔,而是使用刑具的帶有強迫色彩的屈打成招。在這里,“地獄紅色的小門里受撒旦拷問”無疑給我們揭曉的了答案:真正意義上的宗教懺悔已經(jīng)失去了起作用的可能。上帝缺席了,而撒旦反而成為了主宰。對愛斯梅拉達的判刑中,有一個不能不引起我們的注意,那就是“在圣母院大門前舉行懺悔儀式”:
“波希米亞女子,……愿上帝收留你的靈魂!”④
盡管也提到了“上帝收留你的靈魂”,但是明眼人一看便知,這樣的判決中“上帝”的缺席,也能夠看到所謂的“在圣母院大門前舉行懺悔儀式”的無意義和荒謬。對于一個無罪的人,當(dāng)所有的懲罰都只是基于愚昧昏庸的司法廳屈打成招的結(jié)果而定的時候,懺悔本身就已經(jīng)構(gòu)成了對基督教的褻瀆。正如雨果自己說的一樣:“但丁要找地獄,也不可能找到比那些地方更適合的了?!?⑤
在資本主義發(fā)展的境況下,維克多·雨果以他卓越而深刻的洞察能力看到了十九世紀(jì)社會存在的三大弊端:“貧窮使男子潦倒,饑餓使婦女墮落,黑暗使兒童羸弱。” ⑥三個方面的扭曲,即宗教扭曲、社會扭曲和自然扭曲,最終成為了造成這三大弊端的根本原因?!白诮獭⑸鐣?、自然是人類的三大斗爭的對象;這三者同時也是人類的三種需要。”,因此,“人類進步必須克服迷信、偏見和物質(zhì)的三種形式的阻礙。三種沉重的枷鎖套在我們的脖子上,那便是教條、法律和自然的桎梏。在《巴黎圣母院》里,作者控訴了第一種桎梏;在《悲慘世界》里,作者指出了第二種桎梏;在這本書(指《海上勞工》——筆者注)里,作者將闡述第三種桎梏?!雹?/p>
由此,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在雨果的眼中,宗教毋庸置疑是人類的三大桎梏中排名第一位的。正是借助《巴黎圣母院》中的故事,雨果深刻地展現(xiàn)出了宗教偏見對人的迫害乃至摧毀。書中那個道貌岸然、陰郁狡詐的副主教克羅德·弗羅洛正是吉普賽少女愛斯梅拉達悲劇的直接元兇。與此同時,女主人公自己對宗教迷信的輕信也成為了悲劇成型的誘因之一。
那么,是否我們可以說,雨果已經(jīng)在小說中表現(xiàn)出了反基督教、否定基督教的傾向了呢?答案肯定是否定的。雨果在《訂刊本附記》中表現(xiàn)出來的對宗教建筑藝術(shù)的保護,我們同樣可以把它放置在對宗教的保護上。宗教的墮落讓作家倍感失望的同時,也在提醒著這個有著良知和責(zé)任感的知識分子用自己的筆觸去捍衛(wèi)真正的、可以救助世人的宗教。
在《巴黎圣母院》中,故事發(fā)生的地點就是以巴黎圣母院為中心的巴黎城。我們從小說中人物的口中隨時能聽到“上帝”等詞語,人物中,紅衣主教一開始就華麗登場,神甫也隨后出現(xiàn)在了小說中,此外還有修女、修士以及信仰基督教的人們。這部小說的發(fā)生地和主要人物中的很大一部分都與基督教有著不可分割的聯(lián)系。
在小說中,克洛德和眾人都是隨時隨地將“上帝”或者“十字架”之類的富含基督教意味的詞語掛在嘴邊的。然而這種信仰的宗教,盡管其基本價值中有仁愛、慈悲和寬恕等等關(guān)鍵詞,我們卻很難在這些“善人們”(雨果語)的身上長久看到。他們或許曾經(jīng)愛人如己,如早期的克洛德,如同情隱修女的女公民,但是在更多的時候,他們卻表現(xiàn)出了基督教文化中不允許出現(xiàn)的冷漠、嫉妒和仇恨。正是因為這種變質(zhì),使得雨果將著墨的力量更多地投向了反對扭曲的宗教。
雨果反對的宗教是什么樣的呢?一言以蔽之,就是扭曲了的宗教。在基督教中,“愛”是至高無上的。對上帝的愛,對人類的愛,都是決不能被丟棄的。但是《巴黎圣母院》中,基督教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變質(zhì)和嚴(yán)重墮落。沒有仁慈,沒有愛,人心靈深處需要的靜謐,彼時的基督教已經(jīng)無從提供。欺騙和殘害成為了宗教的主題詞。工具化的基督教,已經(jīng)不再是人類尋找庇護的避風(fēng)港。
作為一個人道主義者,雨果清楚地表達了這樣一層意思:人類需要的是人道主義的宗教,是愛的宗教。在完成《巴黎圣母院》的寫作之后,雨果繼續(xù)他的宗教求索之路。《悲慘世界》中的米里哀、冉阿讓,《九三年》中的郭文和西穆爾登等等人物,成為了愛的宗教的體現(xiàn)者和實踐者。對人道主義的堅持,對愛的堅守,對人性本來的善的不放棄,最終甚至感化了大邪大魔,完成了鳳凰一般的涅槃。
從這個角度,我們就可以理解為什么雨果一方面在作品中控訴吃人的扭曲宗教,毫不留情的批判迷信和封建思想,另一方面卻又堅定地信仰著宗教是人類的三大需要之一的重要原因了。因為問題的關(guān)鍵在于基督教在這里的定義?;氐奖菊娴幕浇蹋厝怀蔀榫融H世人的信仰。只有人道主義的基督教,只有適應(yīng)了社會發(fā)展的基督教,才能防止墮入迷信害人的深淵,成為人類的精神支柱。
《巴黎圣母院》的背景是十五世紀(jì)的法國,正值路易十一的殘酷統(tǒng)治之下。作品以一個純潔、美麗、無辜的波西米亞少女愛斯梅拉達慘遭迫害的故事,將教士的陰險狡詐和卑鄙,將宗教法庭的野蠻殘酷,將貴族階級的荒淫無度和國王的專橫殘忍一一揭露出來。作為教會的當(dāng)權(quán)人物,巴黎圣母院的副主教克洛德被作者明確指出是迫害少女愛斯梅拉達的罪魁禍?zhǔn)?。一個因為自己的無恥欲望沒能得到滿足,就瘋狂地陷害美麗和純真的人,被雨果用他神奇的、富于感情的、有力量的筆釘死在了人類的恥辱柱上。而那以偏見和迷信為依據(jù),以嚴(yán)刑逼供為手段的宗教法庭也失去了它本應(yīng)該有的權(quán)威和公正。最終,封建專制制度的最高體現(xiàn)者——國王本人,親自下令將少女絞死,并且還殘酷地鎮(zhèn)壓了試圖對愛斯梅拉達施以援救的人民群眾。當(dāng)喧鬧的流浪漢市民開始攻擊巴黎圣母院的時候,營救成為了起義的代名詞,從中我們才讀到了力量和美感。
美和丑,正與邪,光明和黑暗,天堂之美與地獄之惡,在故事的逐漸推進中紛紛揭起了面紗,毫無保留地呈現(xiàn)在了讀者眼前。難怪艾珉這樣評價:“作為浪漫派小說的代表作品之一,《巴黎圣母院》處處體現(xiàn)了雨果所倡導(dǎo)的‘美丑對照’原則。書中的人物和事件,即使源于現(xiàn)實生活,也被大大夸張和強化了,在作家的濃墨重彩之下,構(gòu)成了一副副絢麗而奇異的畫面,形成尖銳的、甚至是難以置信的善與惡、美與丑的對比?!@種推向極端的美丑對照,絕對的崇高與邪惡的對立,使小說具有一種震撼人心的力量,能卷走讀者的全部思想感情,也許這正是浪漫派小說的魅力所在。” ⑧
我們在小說中能夠看到了基督教文化在小說中對情節(jié)的推動。在扭曲的基督教文化中,真愛的實踐者伽西莫多使那些看似華美、圣潔,實際齷齪、邪惡的人物顯得那么的微不足道。在體味到人心的溫暖之后,他將自己的整個生命和熱情全部寄托到了美麗的愛斯梅拉達身上。那是一種毫不猶豫的赴湯蹈火,那是一種決不利己的甘愿犧牲。
雨果以這個外表丑陋無比,內(nèi)心卻極度崇高的鐘樓怪人,向巴黎圣母院的天空打響了驕傲而神圣的一槍。在小說的結(jié)尾處,這一聲華麗的槍響隨著伽西莫多和拉·愛斯梅拉達的尸骨被同時發(fā)現(xiàn),達到了一個震撼俗世的高潮:
“人們在那些怕人的骸骨中發(fā)現(xiàn)了兩具尸骨,一具把另一具抱得很緊。……那個男人一定是自己去到那里,而且就死在那里了。人們想把他同他抱著的那具尸骨分開,他就倒下去化為了灰塵。”⑨
伽西莫多的所作所為,無疑是基督教得以重新回歸愛和人道主義的靈光乍現(xiàn)。在這個人物身上,雨果投入了無限深厚的感情。愛,真正刻骨銘心、沁人心脾的愛,在這個丑陋無比的怪人身上,卻得到了最美麗自然、熱烈真摯的展現(xiàn)。那是基督教本真狀態(tài)下應(yīng)有的光輝。外表的極度丑陋和內(nèi)心的無窮美麗,在伽西莫多的身上以如此激烈地方式交鋒;外表的冷漠和內(nèi)心的愛戀又以如此慘烈的方式呈現(xiàn);外表的粗俗和內(nèi)心的細(xì)膩最終又以如此悲壯的方式收尾。在伽西莫多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中,雨果完成了對《巴黎圣母院》最豐滿、最華麗的表達。
注釋:
[1](法)雨果著,《巴黎圣母院》,陳敬容譯,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9年,第124頁。
[2]同上,第125-126頁。
[3]同上,第284頁。
[4]同上,第289頁。
[5]同上,第290頁。
[6](法)雨果著,李丹、方于譯,《悲慘世界》,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4年版,第8頁。
[7]柳鳴九等著,《雨果創(chuàng)作評論集》,漓江出版社,1983年,第192頁。
[8]柳鳴九等著,《雨果創(chuàng)作評論集》,漓江出版社,1983年,第1-2頁。
[9](法)雨果著,《巴黎圣母院》,陳敬容譯,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9年,第45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