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方千里遍和清真詞,是周邦彥創(chuàng)作范式的忠實擁躉之一,相較南宋眾多得益于清真詞的名家,方千里的作品頗不盡如人意,其效法周詞的創(chuàng)作中有得亦有失,可謂得其律失其工,得其意失其情,得其骨失其神。
關(guān)鍵詞:清真詞;方千里
作者簡介:周正悅(1990.10-),女,漢,湖北隨州人,研究生在讀,南京師范大學,中國古代文學唐宋方向。
[中圖分類號]: 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4)-21-0-02
據(jù)毛晉《和清真詞跋》:“美成當徽廟時提舉大晟樂府,每制一詞,名流輒依律賡唱,獨東楚方千里、樂安楊澤民有《和清真全詞》各一卷,或合為《三英集》行世?!盵1]方千里作為南宋詞人和清真詞的代表人物,在文學史上可以說全然是作為周邦彥的附庸而存在的。如《中興以來絕妙好詞選》對其文學作為的介紹以“盡和美成詞”[2]一句帶過;《善本書室藏書志》只說“其詞所和者,皆周美成《清真詞》也。千里和詞,字字奉為標準”[3]。事實上,歷來對方詞的評價也算莫衷一是,其“一一按譜填腔,不敢稍失尺寸”[4]的創(chuàng)作方式固然受人詬病,如劉體仁認為“千里遍和美成詞,非不甚工,總是堆煉法,不動宕”;馮煦《蒿庵論詞》云:“千里和清真,亦趨亦步,可謂謹嚴。然貌合神離,且有襲跡,非真清真也,其勝處則近屯田”[5]。然而也有不少論者認為方詞師法清真,也算學有所得。如賀裳《皺水軒詞筌》謂方詞中可求“王武子琉璃匕內(nèi)豚味”[6],沈熊贊其“《過秦樓》、《風流子》是和詞之出一頭地者”[7]?!稓v代詞人考略》云:“千里詞如花庵所選《過秦樓》(柳灑鵝黃)闕,《詞綜》所選《塞垣春》(四遠天垂野)闕,并近清真風格”[8]。今人在關(guān)注南宋和清真詞現(xiàn)象時也不乏認為“方千里的詞集,堪稱佳作者不下十余闕,其藝術(shù)成就若與清真本人相比固不足論,但置之南宋一般詞人中亦可以無愧矣”[9]者。
以思力開南宋詞風的《清真詞》可謂澤被深遠,后世姜白石、史達祖、吳文英等一干詞人師法周邦彥終而自成一家。然作為周詞最忠實的擁躉之一,方千里的詞作成就卻頗為不盡如人意,本文即欲通過周、方兩家詞的對比,考察方千里師法清真的所得與所失,亦可供今人學詞參考之用。
一、苦心經(jīng)營,學有所得
《四庫全書簡明目錄》將方千里的和詞比若“蘇軾之和陶”[10],認為雖有“芒忽之差”,卻“亦似唐摹晉帖,幾欲亂真”的評價誠然有溢美之嫌,但方詞專意師法清真,苦心模仿鍛造,對于清真詞的風神體貌也并非毫無所得?!度⒓?、《詞綜》、《中興以來絕妙詞選》對其詞作均有選錄,可知其也算頗有佳句。
周邦彥深諳樂律,多有創(chuàng)調(diào)之才,又工于持律,開以四聲入詞之先河,嚴分平上去入,用法精密。方千里“和清真調(diào),謹守四聲,少有逾越”[11],就韻律而言,他的和詞也算依樣照搬來了清真詞講求四聲,求諧于喉舌,“分刌有度,深契微芒”[12]之致,這一點自不必說。而方千里于此的可貴之處便是,在按腔湊韻,遷就聲字的情況下,還能寫出不少渾然若己出的詞作來。若其《風流子》(春色遍橫塘)、《過秦樓》(柳拂鵝黃)、《塞垣春》(四遠天垂野)等詞,雖刻意湊韻,不悖一字一音,然而銜接自然流暢,詞境完整,這對于背負著枷鎖起舞的和詞而言,也算是難能可貴。
清真詞是詞學“本色”論最初產(chǎn)生之時便被普遍認可為“當行”“本色”的作品。方千里師法清真,在作詞的題材取向與審美規(guī)范上也與清真詞保持了一致性。既突破了花間艷情詞的逼仄藩籬,又沿襲了“詩言志,詞言情”的文體傳統(tǒng),雖對自身際遇感受有所表現(xiàn),卻不出羈旅傷懷、幽怨相思的范疇。《全宋詞》收錄方千里詞九十三首,無外乎賦柳別情,羈旅嗟老,憑欄遙思,佳人愁寂。方詞的幽怨相思,往往結(jié)合敘述、描寫,化入物象、意境之中,娓娓流出,力求滲透出一種哀而不傷,怨而不怒的儒士和雅書卷之氣。如其《瑞龍吟》(樓前路)“堪恨行云難系,賦情楊柳,徘徊猶舞。追想向來歡娛,懷抱非故。題紅寄綠,魂斷江南句”;《風流子》(春色遍橫塘)“還憶舊游,禁煙寒食,共追清賞,曲水流觴”……多用富于書卷氣的文人字眼,表現(xiàn)儒士情懷,其和婉醇雅之致正來自于被贊為“無一點市井氣”[13]的清真詞。而周詞不落俚俗,不上格調(diào)也為方詞照單全收,是以同樣視野不廣,格調(diào)不高。
方千里對清真詞的另一接受便在于對其“富艷精工”風格的效仿學習,雖不能相較于清真,卻也學有所得,寫出了不少頗得清真風神的詞作。清真詞之“富艷精工”體現(xiàn)在作品中便是從寫景到敘事,再由抒情至寫景的環(huán)狀結(jié)構(gòu)形態(tài),如其代表作《瑞龍吟》(章臺路)、《蘭陵王·柳》,均以“回環(huán)往復(fù),一唱三嘆”的變法著稱于世。方詞中的幾篇佳作,可謂已得其中三味。如其《《掃花游》(野亭話別),詞中敘事、寫景、寫景、抒情、敘事,各種成分可謂融合無間,景語皆是情語,既回環(huán)往復(fù),又完成了從“野亭話別”到羈旅“孤吟”層層深入遞進的敘述,堪當佳作。再如《過秦樓》(柳拂鵝黃),以目前艷麗之景落筆,樂景哀情相照,今昔相印,回憶與現(xiàn)實交錯,此間之“我”與懷想之“她”糾纏莫辨。此番書寫,謂其“唐摹晉帖,幾欲亂真”也并不為過。
二、以律取詞,失之子羽
方詞雖偶有佳品可堪與清真媲美,然不可否認,其刻意模仿,“死腔盲填”帶有形式主義傾向的創(chuàng)作道路總體上是失敗的,方詞中大量的平庸之作便是明證。正如夏承燾先生所批評“字字依周詞填四聲,弄得文理欠通,語意費解”,可說是一語中的。方千里在效法周邦彥的創(chuàng)作中最大的弊病便是“奉清真詞為不可絲毫改易的藝術(shù)經(jīng)典,一音一字皆為效法的準則”,“逐首、逐句、逐字按腔死填,不敢稍越雷池一步”。[14]這種機械的模仿使得方詞常常律順意舛,不能文從字順,而對于韻律的過分執(zhí)著也導(dǎo)致了方千里在學習清真詞的創(chuàng)作中忽視了更多可貴的要素。
夏承燾先生曾抨擊過方千里《西河》詞“比屋樂逢堯世,好相將載酒尋歌立對”等句“照文字尚且讀不懂,哪里還能聽得懂”。而方詞中為強壓特定字韻導(dǎo)致文理不通的情況并不少見。如其《訴衷情》(遠山重疊亂上盤)“秋容更兼殘日,楓葉照人丹”,《丁香結(jié)》(煙失高花)“迢遞魂夢萬里,恨斷柔腸寸”均屬有意拆解湊韻。在《解連環(huán)》(素封誰托)與《瑞鶴仙》(看青山繞郭)二詞中為強壓周邦彥“紅藥”韻,硬道“賞遍花藥”、“除相見,是奇藥”,事實上“藥”字除個別意象外較少入詞,而就仄聲韻甚至覺藥韻而言,其實都大有可為。這般以韻壞文在《滿江紅》(為憶仙姿)“消息三年沈過處,關(guān)山千里無飛肉”句中表現(xiàn)尤為明顯。周原詞作“蝶粉蜂黃都褪了,枕痕一線生紅肉”,尚且香艷有余,頗失雅蓄,今所見本多作“枕痕一線生紅玉”。方詞卻硬將飛鴻意象作“飛肉”來講,韻雖不頗,美感頓失。
方千里的湊韻式創(chuàng)作,也導(dǎo)致了詞中意境和情感的湊接與割裂。被認為“言情體物,窮極工巧”的周邦彥詞作便十分注重融情于景,往往以“情語”修飾“景語”,以“人態(tài)”描摹“物態(tài)”,表現(xiàn)出一種人處景中,景皆著人之色彩的狀態(tài)。如其《瑞龍吟》(章臺路)“章臺路,還見褪粉梅梢,試花桃樹,愔愔坊陌人家,定巢燕子,歸來舊處”,“官柳低金縷,歸騎晚、纖纖池塘飛雨,斷腸院落,一簾風絮”;《瑣窗寒》(暗柳啼鴉)“暗柳啼鴉,單衣佇立,小簾朱戶。桐花半畝,靜鎖一庭愁雨”等句,皆是心搖物色,寫出了“傷心人”眼中的“傷心景”。而方千里辭不以情發(fā)的創(chuàng)作中,很多時候僅僅對應(yīng)了周詞中的物象與哀愁,卻忽視了兩者間情感基調(diào)應(yīng)有的統(tǒng)一。如其《瑣窗寒》(燕子池塘),上片春色滿眼、春光正濃,一派愜意閑適,末句忽道“異鄉(xiāng)愁旅”,下片便一味“嘆聚散悲歡”,樂景與哀情的轉(zhuǎn)折突兀,頗有些格格不入。如此跳宕之緣由無外乎按周詞之韻,前言再如何光景明媚,末句必寫羈“旅”之悲。再若《望江南》(春色暮)“夜甕酒香從蟻斗,曉窗眠足任雞啼”,忽又道“猶勝旅情凄”,也屬意興正高強說一字“凄”。方詞中的意境割裂,往往在于上下片轉(zhuǎn)折的突兀,譬如《浣紗溪》(楊柳依依窣地垂)上片逸致樂景,下片不勝悲涼;《荔枝香》(勝日登臨幽趣)上片幽趣靜謐,下片又唱笑喧鬧。這類詞刻板的對應(yīng)了周詞中特定物象、情懷的書寫,卻未能顧及詞作本身整體的一致性,更遑論意境的渾融一體。
周邦彥詞以“知音”獨步,然其“征辭引類,推古夸今,或借字用意,言言皆有來歷”的“旁搜遠紹之才”[15],“模寫物態(tài),曲盡其妙”之能均為世所推崇,方詞于此雖有所經(jīng)營,卻未得清真之味,只堪等閑視之。清真詞用典的最大特點即為“隱括入律渾然天成”[16],其筆觸縱橫捭闔,能于詞中隱括詩歌數(shù)首,讀來融化無跡,如若己出。如《西河·金陵懷古》一詞隱括南朝樂府《莫愁樂》,劉禹錫《金陵五題》中的《石頭城》、《烏衣巷》而成;《瑞龍吟》(章臺路)一詞隱括張籍《新桃行》、杜甫《堂成》、劉禹錫《再游玄都觀》、杜牧《題安州浮云寺樓寄湖州張郎中》等。而方千里詞中雖多處用典,卻多為引用典型意象,或者直接化入,少有融化新成。如其詞中“綠云”、“紅淚”、“吳霜”、“郢曲”等意象;以及《荔枝香》(勝日登臨幽趣)“空濛冷濕人衣,山路元無雨”化用王維“上路元無雨,空翠濕人衣”句;《浣紗溪》(楊柳依依窣地垂)“霏微細雨出魚兒”來自杜甫《水檻遣心》“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句等等。觀其九十三首詞,唯《滿庭芳》(山色澄秋)、《水龍吟·海棠》兩首,頗有鍛造故實,妙語新成之致。
清真詞常能以精工之筆“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有著極強的語言表現(xiàn)力,能夠撲捉細節(jié),摹寫物態(tài),生動傳神。方千里詞則頗不見長于白描,常以籠統(tǒng)含混之語帶過,以二人寫美人句為例,周邦彥“爭挽桐花兩鬢垂,小妝弄影照清池。出簾踏襪趁蜂兒”,“玉顏酒解艷紅消。一面捧心啼困、不成嬌”等句都傳神的描畫出佳人不同的情態(tài),而方千里詞則以“傾國名姝,似暈雪勻酥,無限嬌艷。素質(zhì)閑姿,天賦淡蛾豐臉”、“天香國艷,試比春蘭共秋菊”等籠統(tǒng)不著邊際的語言形容女子,似美至極,卻又不在目前,個性全失。
方千里效法清真詞,兼有得失,就詞作而言可謂得其律失其工,得其意失其情,得其骨失其神;故而就詞學而言僅可作為清真詞之附庸;而對于后世效法先賢的學詞者們,則又提供了可鑒與可戒的范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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