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奈嘆息

黨院辦主任張凡四十出頭，年輕氣壯，走起路來一陣風兒。這不，他一溜小跑，剎不住腳步，“砰”地撞開了院長辦公室厚重的木門。陸院長甚是驚訝，盡管張凡是律城職院進出院長辦公室頻率最高的人物，但他悉通禮數，每每光顧總是先叩門，由輕到重、由緩到急，直到主人“進來”的準允他才推門而入，今天乍破了規(guī)矩的呢？張凡那邊肯定有什么要情急事！

“報告陸院長，首長駕到！首長駕到！”果不然，張凡見了領導直奔主題。

“什么事一驚一乍的？哪位首長？誰駕到？不急，慢慢說，慢慢說嘛”。陸院長蹭地從旋轉椅上蹦起來，他敏感的政治神經像被輕輕地刺了一下，瞬間活躍起來。

“剛才接到F廳辦公室電話，通知廳長周五到律城開會，打算順訪律城職院，在校逗留半天。與廳長同行的還有分管人財物的各位處長?！?/p>

“好家伙！這消息可肯定？”陸院長眼珠子盯著張凡，目光有些異樣。

“當然是千正萬確”！張凡拿出電話紀錄遞給院長。

陸院長知道，張凡個子小，但人聰明機靈，辦事向來嚴謹，跟隨領導多年未曾有任何疏漏，如此重大事項，除了文字紀錄，還有電話錄音，向領導稟報前兩者肯定作了對比。瞧，電話紀錄的字跡工正、雋秀，一色標準的楷體行書，一眼可知筆者經過嚴格的文秘訓練。“再探再報！我需要全面、準確、詳細的信息，譬如廳長到校具體時間，行程安排，特別是廳長來校的意圖，你懂不懂？”陸院長點燃一支煙，略思片刻，吩咐道：“張主任，馬上安排下去，請所有院領導馬上放下手中的活計，速速返校待命。明天上午召開班子會議，專門研究迎接廳長事宜。人事、教務、科研、發(fā)展規(guī)劃、學生、財務等處部的負責人列席?！?/p>

張凡領命退下，辦公桌上的電話鬧騰起來。本地的陌生號碼，陸院長啪地壓掉，無關的電話一律不接！周五，剩下三天時間！他挾著煙在辦公室內踱步起來，暗忖著廳長此訪的目的及應迎策略。打前年E廳與S市政府簽訂了共建律城職院協議以來，學校曾多次誠邀省與市共建雙方的領導蒞臨視察和指導，但是領導忙碌，哪兒抽得開身光顧的律城職院呢？今兒，廳首長不請自到，盡管只有半天時間，但其意義非凡，其新聞價值非同小可！學?？梢越铏C造勢抬高社會關注，這不等于給律城職院免費打廣告嘛！還有，廳長駕到，市領導注定到校拜訪、作陪，那又是一份驚喜，地方黨政領導平時是你能夠請到的嗎？領導齊聚，學校借機將辦學的難點問題和盤托出，請廳長聯袂地方政府協調解決，這也是貫徹共建協議嘛！嗯，對了，學校有基建拆遷問題，征用待建土地上還有幾家頭痛不已的釘子戶，學校基本建設正煞費苦心地申請規(guī)費減免，引進人才的安置存在政策障礙，外地戶口和子女入學不能落地，學校周邊的治安有待整治等等，這些問題迎刃而解似乎露出了希望的曙光！更重要的是，本院長上任以來與上層接觸不多，交情不深，院長崗位似乎就是政治生命之終點，不！本人年方54，政治上尚有一搏，有希望再上一個臺階，就苦于上峰沒人，沒有靠山，此次真乃天賜良機，恰巧黨委書記姜國中在外學習，正好由本人來唱獨角戲，展示水平和實力，并探索上層路線，雖然不敢說一個回合就能打通各個關節(jié)，但起碼混個臉熟，取得入門資格吧！思來想去，陸院長覺得機會來了，上蒼給他打開了一扇通天之窗，他必須使出渾身解數，不辱命運天賜，演好接待廳長這出驚天大戲，后半生政治前景全然押寶于此！

陸院長一不做二不休，立即上網搜索了廳長的簡歷，以掌握其從政經歷、辦事風格和興趣愛好。搜尋了他在各種大小場合的發(fā)言講話，以摸清其執(zhí)政理念和工作思路，知已知彼，百戰(zhàn)不殆嘛！同時，他在電腦上作了兵棋推演，這是他去年訪問臺灣大學時學來的技法，就是預測和推算各種可能出現的情形，找出應對措施與辦法。下午，陸院長一個人呆在辦公室苦思冥想，親擬接待方案，作人員排兵布陣。他盤算來盤算去，總覺得各位副書記、副院長不知此事的重大意義，擔心他們不上心，故決定親自掛帥上陣！四時許，張凡打入電話，問明天上午幾時開會。陸院長問各位領導是否都已回校到崗？回答是肯定的。那么今晚七點開會！半天都等不得了？正是！從現在開始所有時間都浪費不得，都必須全部用于廳長的迎接工作！這就是講政治嘛！

“各位，今天班子召開緊急會議，議題就一個，迎接廳長即將的到訪。”晚上的班子會上，陸院長環(huán)顧圓桌，作開場白。盡管會前已將電話通知印發(fā)給大家，但各位領導對廳長駕臨似乎沒感覺，表情依舊木然，找不一丁點亢奮。看來，需要再作一次深入的戰(zhàn)前動員，領導班子精神面貌不佳，不引起高度重視，怎么發(fā)動群眾、帶領群眾，做好深入細致的接待工作？接待可是全校教職員工共同出演的一出大戲，每一個角色都不可或缺，都可能成全或顛覆這一巨作。于是，陸院長清了一下嗓子說：“同志們，大家置身領導崗位并非一天兩日，有的當副書記、副院長已滿兩屆，見過幾回廳長真人？此次廳長真人露面，難道不該高興一把？我們暫且不當他是領導，就是珍貴客人造訪，也得熱情招待、熱鬧一下吧！我想大家不難達成共識?！苯又懺洪L從歷史意義和現實價值，從律城職院到省內外高校，從講政治到講紀律，天南海北地胡侃了一通。陸院長對其口才自信滿滿，自恃不打草稿能侃一天半日不打盹，但臺下聽眾愛不愛聽以及聽出什么滋味來，那就不他的事了。見眾人不語，陸院長將話題移到接待工作上來，說：“大家要打了雞血一樣激活起來，集中精力打一場漂亮的攻堅仗。接待是生產力、也是戰(zhàn)斗力嘛！好了，長話短說，我決定分工：一是匯報材料的編寫，按照兩小時的時長準備，做PPT，配圖片，要求嚴謹、醒目、生動、活潑，由馬副書記負責；二是安排參觀線路、沿途站點、涉及單位、停留時間、解說人員、宣傳手本等安排，特別是校史館，須日夜兼程補充完善，要著重反映近三年在部省共建體制下學校改革開放和學科建設的成就，由劉副院長負責；三是兩場座談會，這是領導視察的規(guī)定動作，即干部、教師座談會和學生代表座談會，要精心遴選與會代表，做好事前培訓，什么話該說、什么話不該說要分分清清，不能出岔子，由楊副院長負責；四是接待用餐，安排在校內，以免到星級酒店樹大招風、平生是非，食堂就餐規(guī)格不降，要聘請知名大廚主勺，菜肴要有地方特色和校園風情，由朱副院長負責；六是是車輛調度、場地安排、安全保衛(wèi)等，特別要內緊外松，以防那些唯恐天下不亂的人暗中使壞，要阻擋不明身份的人員抵近廳長，更不能讓上訪專業(yè)戶借機發(fā)難，由荀副院長負責；最后，保持了E廳聯系，與市委政府的聯絡，上情下達，下情上達，還有就是保證各工作單元加班期間的食宿交通等，由張凡負責。各位分頭成立工作組，在座各相關職能處室加盟其中，各自為陣，獨立工作。我，前敵總指揮，坐陣一線，負責協調、監(jiān)督、檢查、驗收。任何異情第一時間向我報告。從現在起取消一切休假、出差，甚至放棄休息，統統進入一級戰(zhàn)備，投入大會戰(zhàn)！立倒數計時牌，夜以繼日地連續(xù)工作，以最飽滿的熱情、最佳的工作業(yè)績，迎接廳長光臨！大家立下軍令狀，不能如期完成任務，提頭來見！有疑義嗎？”盡管陸院長“提頭”之說有玩笑的成分，但大家明白他的寓意是說，誰壞了學校的大事，他真的就要砸了他的飯碗！

眾人顧不上抬頭，埋著頭記錄，筆尖在筆記本上劃劃地游走著，生怕遺漏了什么重要資訊。只有朱副院長不解地問：“院長，這是不是興師動眾了，廳長到訪驚動全院上下，群眾會不會有反映，如果部長來了乍辦呢？學校要不要停課？”陸院長像被錐子扎了一下，很生氣，一擺手道：“你懂個逑？對待領導什么態(tài)度？很多學校想請廳長都請不到，領導大駕光臨，是看得起學校，為我們排憂解難來了，難道領導要悄悄進村，要學校失禮、失敬不成？”。劉副院長遞眼神叫朱副院長不羅嗦，面有難色地將話題岔開道：“院長，校史館的完善補充絕非兩三天之功，需要收集資料，審查核實，美化裝幀，然后藝術展陳，恐怕時間來不及?！薄笆裁磥砑皝聿患暗?？三天，有72小時，4320分鐘，20多萬秒，能做很多事情！只要想做，就能做好！此事不討論，這是硬任務！”陸院長不想與各位討價還價，這是政治任務，一提政治，其他理由瞬間就灰飛煙滅了，這也是領導決心，豈容撼動！其他領導見這般架式不再吭聲了，別自討沒趣！

班子會在沉悶的氣氛中散了。活是全強壓下去了，但陸院長仍舊不放心、不踏實。他知道各位副院長的工作狀態(tài)，他們是一排算盤珠子，撥一撥動一動，一就是一，別指望他們干出個二出來，因為平時院長大權在握，小權不放，事事得請示匯報，稍不如意便劈頭蓋臉一頓狠批，讓屬下不知如何是好，當然最安全的做法是按部就班地照領導指示辦事，莫越雷池一步！此做法平時相安無事，但到了“戰(zhàn)時”恐怕會出紕漏！

陸院長找張凡一合計，決定一著不讓，迅速領著主要部門負責人分別前往各工作現場，親自督查各副院長及其負責的小組的工作進展和完成情況。張主任感到有些忸怩不安，提醒道：“院長，我們是不是動作過大啦？上峰有指示，要求輕車簡從，不得攪民哪！”“上級都是那么說，誰會要求下屬盛情款待領導呢？”“不，院長，廳長秘書的口氣很硬”?！鞍Α衲晔?012年，他們用的是30年前的語境系統，這樣話不能不說，但也莫當真！別理它，照常準備，你這時候可不能動搖軍心嘍！”“是！是！”

第二天，陸院長率張凡等先到餐廳視察。吉園是學校對外接待餐廳，與教工和學生食堂一墻之隔，但由兩個樓道進出。陸院長一行進入廚房工作間，地面濕漉漉、油漬漬的，蒸汽彌漫，香味四溢，鼓風機齊鳴，火苗不時沖出灶頭從鍋邊竄出，師傅們用大鏟在巨型鐵鍋內翻動著菜肴，揮汗如雨。大伙都在忙碌著，領班見院長來了，馬上通知值班室內的朱副院長。陸院長不理會朱副院長讓他落座的客套，張口詢問接待工作的準備情況。朱副院長說，上樓的過道正在進行美化，餐桌正在擺布，大廚已經就位，接待領導的正餐的菜單已擬就，煩請院長過目。陸院長掃了一眼那張A4紙上寫得密密麻麻的蠅頭小字，不屑地說“：你們趕緊去國賓館學學藝，好不好！菜不在多，要低脂、低鹽、低糖！你看這菜諳，簡直不靠譜，什么紅燜扣肉、清蒸肉丸、松鼠桂魚，你當廳長是鄉(xiāng)紳財主辦酒席呀，搞什么食堂大鍋菜呀？大魚大肉的！你想吃壞領導呀？菜要精，不在多，要色香味齊俱，有品位，有造型，顯廚藝，看了就增食欲，嘗了第一口就想吃第二口，懂不懂？”顯然陸院長對后勤工作不甚滿意，餐食準備乏善可陳，他們將此重大接待等同于普遍賓客了，沒有高度，沒有亮點，沒有品位，充其量是大排檔的水準！

沿著預設的廳長視察路線，模擬走訪、聽匯報，是檢查的重中之重。陸院長到達校史館，講解員已準備了多時，將解說詞背了又背，甚至邊標點符號都吃到肚子里去了！她力圖將表情醞釀至最佳，聲情并茂地向領導作匯報講解。放眼看去，呵，校史館內大興土木，幾波施隊伍員同時開工，更換展板，調試燈光，安裝多媒體設備，擺放實物，清理器械。陸院長一邊看一邊吩咐工人加油，不時與大伙打招呼，向外聘的美工師和布展師握手致意。他示意講解員到一個靜謐的地方去，面對PPT作演示。坐定之后方發(fā)現，那女講解員穿著入時，打扮嬌艷，那口紅新艷油潤，眉黛濃黑欲滴，香水濃烈嗆人口鼻。陸院長在劉副院長臉旁耳語了幾句，要求下去后叫講解員更衣換裝，就像女教師上課那模樣即可，這不是時裝模特表演，不允許坦胸露背的，這是學校，不是娛樂場所！那女講解員仿佛知道領導在嘀咕什么，臉色頓時由晴轉陰，雙目不敢正視領導，緊張得六神無主，本想好好表現的她，現在領導嚴苛和具有穿透力的目光下，感覺全無，剛開講就卡了殼：“各位領導，各位嘉賓，大家上午好！我是講解員靖美美。律城職院始建于中國改革開放之初的1982年，是一所、一所……”一句話說走了嘴，其他臺詞就忘得一干二凈，結結巴巴接不上茬。盡管陸院長安慰她莫慌張，但越是安慰她越是手足無措。氣得陸院長甩手而去，狠狠地瞪了劉副院長一眼，那意思是不怪講解人，我要問責分管領導。劉副院長當即表示整改，但心里蠻不服氣，一臉的無辜：人不是神，才一天時間，能夠找到講解者，講到這個程度已經不錯了！陸院長丟下“抓緊重練，明天到位！”幾個字便揚長而去。

視察兩場座談會現場，接見參會人員，并親自作動員，是下午的事了。會議室經過一番布置煥然一新，桌布、椅套、水杯、煙缸都是新置的。陸院長環(huán)顧了坐得滿滿一屋子的人，男士西裝革履，扎上領帶，別上?；?，頗具紳士風度；女士盡著正裝，顏色新異，儀態(tài)端莊，舉止大方。他們很像論文答辯，不，像出席畢業(yè)典禮，又像畢業(yè)生到用人單位的面試，讓人眼睛一亮！陸院長很是滿意，在場的楊副院長亦喜上眉梢。陸院長開始考問大家校情、校史，師生們對答如流。陸院長又考大家腦筋急轉彎，問：“你最關切的事情是什么？”“學校的發(fā)展的主要經驗是什么？”“你認為學校今后發(fā)展方向何在？”等等，師生們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回答得體，從容大度。陸院長頻頻點頭，他最后他補充道：“老師們，同學們，離座談會還有一天半時間，大家還得加油，做到精益求精。我強調幾點，第一，所有發(fā)言都要突出學?；騻€人取得一切成績，都歸功于廳長關心支持，沒有領導的指導幫助，就不會有今天的豐碩收成，這一點怎么強調都不為過！第二，避免重復，已經陳述的觀點，后面欲復述，應換一個角度，或者補充新的信息，第三……”他要求楊副院長將大家發(fā)言形成文字，逐一審查，這叫規(guī)定動作；隨機發(fā)言時要控制好場面，要有重點，有規(guī)則，要把控好進度，自由提問時話筒給誰是很有考究的！要多搞幾場模擬演習，像答辯、辯論賽、軍事操練那樣，將可能遇到的情形都經歷一遍，有備無患嘛，尤其要建立冷場或走偏的補救機制。楊副院長不斷點頭，深深省得。

走出會議室已近傍晚，陸院長執(zhí)意前往材料組，再下一城。穿越校園，到處可見打掃衛(wèi)生的師生員工。學校經過一番梳妝打扮，好像出浴的美女，秀氣芬芳，楚楚動人。在此情景的浸潤下，陸院長心情逐漸好起來。進入寫作室，見寫作組成員圍坐在一張圓桌前，用PPT將文稿投影在墻上，一字一句地推敲。旁邊的長條桌上擺放著打印機、復印機、傳真機以及成堆的文件、資料和成箱的打印紙，側旁的躺椅上堆放著飲水、方便面、餅干和面包，一看便知寫作組像高考最后沖刺，正在與時間賽跑。馬副書記見院長進來，喚眾人起身相迎。陸院長馬上叫大家免禮，見寫作組成員面帶倦色，不免慰問和表揚幾句，但不多時便轉入正題，詢問寫作進展和遇到的問題。馬副書記答道，對辦學成績的展現，因為有歷年總結和先前的匯報材料，有歷年院長述職和屆中審計報告，寫作小組較易把握，無非是再拔高一些、再潤色一遍?！扒衣?！”陸院長打斷匯報，說：“此次匯報不同以往，不能簡單地克隆，要有高度、深度、廣度，要用不大的篇幅，立體地展示律城職院近年來推進的改革，以及所取得的巨大成果，展現律城職院與其他省屬職院錯位競爭、特色辦學的歷程。”馬副書記連連稱是，他接著說，成績不會少寫、虛寫，我們會譴盡字典里最華美的詞句，困擾寫作班子的是對學校不足和矛盾的敘述，這既不能不寫，又不能多寫，大家把握不住。陸院長輕盈地笑道：“問題肯定要寫，否則我們不是太不謙虛了嘛，畢竟律城職院與國內一流職院還有差距嘛，但寫到什么程度為宜，我想弄上三兩條吧，至多不過四條，要虛寫、弱寫，用語如‘學校與辦黨和人民滿意的高等教育尚有距離’，‘創(chuàng)新培養(yǎng)模式、提高人才質量方面尚有提升空間’等等，這既是全國各職高的共性問題，又是律城職院面臨的個性問題，永遠也是辦學當中需要面對和解決的問題”！聽罷，馬副書記樹起拇指，心里暗暗夸道，真是高！實在是高！這既是問題，又不是問題，既亮出了問題，又不留什么把柄和硬傷，可左可右，進退自如，陸院長真是高人也！

一圈檢查下來，盡管尚有不中意，但是陸院長心里有底，估摸著再有一兩天，各項工作就可如期到位。他閉上眼睛，腦海里即映印出了廳長的座駕駛臨律城職院大門，車隊沿路途經校園主要景觀帶，師生自發(fā)地鼓掌夾道歡迎——這都是訓練好的，演練了無數次——最后停靠在辦公樓鮮花簇擁的巨石假山前，陸院長滿臉春風立于恭迎隊伍之首，記者們對好了焦距，食指貼在快門上，等待著定格這美麗瞬間，廳長享受著大學的最高禮儀，倍加賞識，稱院長治校有方……關閉了大腦的銀屏，陸院長心里喜滋滋的，但是眼下還不是沾沾自喜的時候，他覺得越接近終點，越不能松懈！他琢磨著還有什么地方隱藏著風險？廳長明天駕到，最后一個傍晚，他還想著要再突擊抽查幾個關鍵部位。忽然，張凡急火火地闖入辦公室，報告一個他不愿聽到的壞消息：顧大超，學校一位老職工，爬上老校區(qū)綜合樓六樓平臺，聲稱要跳樓，樓下圍了好多人！荀副院長正趕往現場。

老校區(qū)綜合樓樓頂平臺？陸院長對學校每一個角落都可謂門清，他大腦里馬上調出樓頂平臺的圖像，即問：“那平臺平時不上鎖？怎么讓人輕易上去呢？保衛(wèi)處干什么吃的？關鍵時刻老掉鏈子！”

“那是個治安死角，常年無人光顧。那木門和鐵鎖久經風吹雨淋早也朽損，輕輕撥弄撥弄就能進人。”

陸院長再清楚不過了，顧大超，學校一個“老大難”、專業(yè)上訪戶，原系后勤集團員工，后申請停薪留職下海經商，早些年在商海中著實發(fā)了一筆，后來生意漸漸清淡，吃起老本來，不到兩年他將十年經營的積蓄虧損一空，生意做不下去了，生計沒有了著落，他想著“上岸”回校。停薪留職協議上可寫得清清楚楚，三年不歸校復職即視作自動離職，學校予以除名。但是由于院領導和人事處工作人員變動，加之與其本人聯系無著，學校始終未辦理離職或除名手續(xù)，故讓顧大超撈到了救命稻草，走投無路的他近來不斷滋事，要求學?；謴凸?，人事部門依照合同理以當然地予以回絕。顧大超鬧兇了，人事處勸他走法律途徑。顧大超不從，打官司他定輸無疑。除了鬧，他別無他途！鬧是他的唯一法寶！今兒準是瞅準了時候借機發(fā)難，想訛學校一把，逼領導就范！陸院長氣得臉都白了，大聲嚷道：“他們?yōu)槭裁床粍褡?，任他胡鬧下去，這事還用通過你來報告嗎？”

“保安不敢動手，怕搞出什么亂子！”張凡回答道。

“什么時候啦？平時瞻前顧后的，眼下須當機立斷！”

“怎么斷？荀副院請您明示，是強行拿下，還是進入談判程序。那家伙可是破罐破摔，如果逼急了真的跳下去，那就麻煩大了。這是在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之下啊，明天各大報紙和網站上律城職院肯定是頭條新聞吶！進入談判程序，沒有人事部門最高首長的指示，沒有人敢接手?！?/p>

媽的，荀副院長反將我的軍，如果這事都搞不定，我要你們副院長干什么？陸院長心里罵道。他隨即吩咐張凡備車，馬上趕赴現場，這時候可千萬不能出什么亂子！

從樓下上望六層高樓樓頂平臺，人小得像蟻蟲，借著夕陽余輝，可以看出那是一個活人，一個男人，悠閑地坐在平臺樓邊，晃著腳，揮著手，嘴里哇哇地喚著什么，樓下聽不清，但人們知道那人瘋了，一會打手機，叫喚著要學校來人對話，一會揚言跳樓，一會要見媒體。樓下圍滿了看熱鬧的人群。傳說有人將消息捅到小報那里，記者馬上就趕到。有人報了警，警察馬上也趕到。

張凡將陸院長的車攔在離現場100米遠的地方，他怕有人認出院長，被人糾纏，院長不宜出現于第一線，否則就沒有回旋余地了！張凡一直與前方坐陣指揮的荀副院長保持通訊。他知道陸院長心如刀絞，心急如焚！特媽的，姓顧的早不跳晚不跳，偏偏這個時候跳樓，分明有人給他支招，無非是沖著廳長而來，蓄意擴大事態(tài)，欲攪黃了廳長到訪，制造出緋聞抹黑學校，看來一切都經過精心準備，連時間都選在下班后這節(jié)骨眼上，此時人流量大、影響廣、轟動效應好！這一著可真厲害！

荀副院長等待答復，且不斷催院長表態(tài)：對方態(tài)度堅決，稱不滿足要求，決不下來，沒有人敢上去拉他，誰都怕鬧出人命，赤腳的不怕穿鞋的，我是無賴我怕誰？勸說者和談判人員必須離開八米開外，靠近了顧大超就大喊大叫，就將身子往外挪，揚言是你們逼我跳的！他要見記者、見公安、見領導，一會扔點東西下樓，先是一只鞋，后是一件單衣，情勢完全被他左右，荀副院長無計可施。

陸院長眺望著事故現場的亂象，心里翻江倒海，矛盾糾結，舉棋不定！那顧大超是典型無賴之徒，與他講理如對牛彈琴，若不答應條件，他肯定一直這么鬧下去，事態(tài)很快就會失控。如果在看笑話和起哄的觀眾的慫恿下，他頭腦真的發(fā)熱，跳下樓去，不死即殘，那事情就搞大了，廳長聽聞此消息還會再造訪律城職院嗎？他來了豈不晦氣嗎？如果采取強制措施，派人將他硬拉下來，若操作不當，顧某的面子當眾難下，貿然走極端，真的跳下去，以嫁禍于學校，那更糟糕！即使強制措施得手，今晚將他拉下，明早在廳長到校途中他可以故伎重演，那將更難對付！公安人員已經到達現場，他們只是現場控制，不輕易出手收拾殘局！答應他的要求，學校增加一個吃閑飯的人吧，盡管名聲不好，心情也不順，但是無礙大局，歷史遺留的形形色色的人物還少嗎？擔心的倒是答應了顧某人會形成多米諾骨牌效應，學校類似的人事糾紛甚眾，僅前些年辦的停薪留職就有五、六人之眾，如果當眾扒開了一道口子，這些人必定迅速跟進？學校消化不了這多游手好閑之人！思來想去，陸院長仍打不定主意。

這時張凡捎來了公安的電話，要求學校迅速平息事態(tài)，顧某人的行為已妨礙公共秩序，圍觀人群已近堵塞交通。多家媒體記者也已趕到現場，正在拍照采訪呢！聲稱明天見報。特媽的，都來湊熱鬧，給學校施壓！陸院長這時汗流下來了，感到身上一陣陣躁熱，這是什么天氣，秋天酷似盛夏，沒有一絲絲涼風，氣壓低得讓人窒息！他這時想起自己的心臟病和血壓高，感到身體狀況已近臨界發(fā)病。他硬扛不下去了，除了讓步，實在想不到更好的辦法。因為他在明處，壞人在暗處；他代表組織、只得走紅道，而壞人玩野路子、使黑道！他瞻前顧后、生怕處置不當釀成惡果，而壞人無所顧及，敢舍所有賭本放手一搏！張凡此時是他唯一可信賴的人，也是唯一能夠面對面商量的人了。面對此情此景，張凡也很無奈，認為這是歷史遺留問題，一時半刻說不清、道不明，這時顧大超分明綁架廳長，要挾領導，以達到個人私欲。他輕聲說：“如果廳長到訪是大事，不妨丟卒保車，早斷比遲斷好。只好先答應了他，具體條件后談！沒有更多的選項！我們手頭沒有更多的好牌！”陸院長聽著，一支煙接一支煙抽，將車內抽成煙霧世界，久拖不決不是回事，他來不及再召開班子會！即使召開了，副手們也不會發(fā)言表態(tài)，甚至還看笑話！他無路可退！掐滅了煙頭，陸院長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通知下去，先答應他的要求，讓他下來，沒再丟人現眼的了！”

顧大超聽說學校原則上同意他復職，死活不信！他擔心學校施緩兵之計，他要求公安、記者和觀眾當場作證，直到得到荀副院長親口承諾，且用手機錄了音，顧大超才悻悻收拾起來水杯、干糧等什物，從高樓平臺上撤了下來。他走下樓臺倒像是位英雄，頻頻向觀眾揮手致意，居然還有觀眾喝彩，用手機拍照，鎂光燈閃個不停，料定他的事跡和美照旋即會在網上瘋傳。他贏了！

陸院長心情自然不好，盡管松了一口氣，贏得了短暫平和和寧靜，好讓他騰出手來做好明天的重要接待，但他心里很是不悅，甚至有些后悔，后悔自己讓步的決定有些草率，那顧大超是什么人呀？不答應他會怎么樣？他真的會跳樓嗎？他鬧到最后會有什么結果，天下真的沒有公理了嗎？真的好人怕無賴了嗎？其實，再拖延，情形會發(fā)生變化，天色馬上就黑了，觀摩效果發(fā)生遞減，著急的應當是顧大超而不是學校！如今學校退讓了，有人肯定在竊笑，貌似強大的院長也有軟肋，也有示弱和害怕的時候！這將開了何等糟糕的先例！不能不說是他從政以來的一個敗筆！陸院長咬牙切齒，悔恨交加！咒罵屬下無德無能，酒馕飯袋，每到關鍵時刻就退避三舍，坐壁上觀！

吃了啞巴虧，直到第二天在準備迎接廳長的最后沖刺關頭，陸院長仍然無法釋懷！同時他還擔憂，對顧某一個人的讓步帶來連鎖反應，有人會抓住機遇如法炮制，律城職院不省油的燈由此紛紛燃起，阿彌陀佛！希望他們等到廳長離開后再浮起吧，他現在沒有精力、沒有時間！他要求張凡暗中調閱顧大超的檔案，準備尋找一些照顧他的所謂的特殊理由，以回應可能跟進的攀比者，以封堵學校上上下下的質疑之口！

廳長計劃下午二時許到。上門迎接的車馬即將出發(fā)，此時不能再半路殺出程咬金！陸院長看了一表，十點，剩下的時間不多，只夠閉門在辦公室最后溫習一遍匯報材料，昨天處理那惡心的跳樓事件，沒有做功課，沒時間預熱，有些數字和素材還是需要爛熟于心，這樣才能應用恰當、表達自如。沒讓他看幾眼匯報材料，辦公樓樓道里又傳來匆匆的腳步聲，好像是張凡的，他走路，不，小跑起來就是這般節(jié)奏，腳步清晰，力道十足，富有節(jié)奏感！“達”、“達”、“達”——由遠而近，響聲越來越大，正朝著院長辦公室而來。陸院長心跳開始加速，張凡再次破門而入，希望他帶來的不是什么壞消息，更不是再現顧大超第二，如果再來一個跳樓的、切脈的、喝藥的、上訪的、封門的、堵路的……陸院長不敢往下想。

“院長！院長！”張凡沒有敲門，語音語調顯然不正常，肯定又遇到什么疑難雜癥？又是什么人出來造次？張凡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報告院長，報告院長?！?/p>

“有什么話慢慢說，莫一驚一乍的，不就是一個顧大超，天塌不下來嘛！”陸院長對下屬依然正襟危坐，不顯弱虛。

“剛才廳長秘書打電話來……”

“怎么說？”陸院長迫不急待。

張主任亮出電話記錄道：“廳長再三強調，接待工作從簡，要求約法六章：一不安排迎接，廳長自行到校；二不開座談會，而在課余時間隨機接觸師生展開調研；三不出席宴請，在教工餐廳與教師一起用餐；四請學校提供校園地圖，廳長自行走訪，不預設走訪線路和固定站點；五市領導已答應不陪同前往，僅院長和辦公室一人隨同即可，匯報材料以書面為主，口頭匯報時長不超過15分鐘；六學校一切工作照舊，面遵照執(zhí)行！”

“什么？這……”陸院長語塞了，臉漲得緋紅，血壓高和心臟病真的要犯了。他一聲長嘆，無奈地搖搖頭，一把將浸透了他無數心血的接待方案抓起來捏成一團，一屁股重重地坐在旋轉椅上，眼睛就一直呆凝在顧大超跳樓的那個朝南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