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美麗跟年齡無關,連杜拉斯在《情人》中也說,“與你年輕時相比,我更愛你現(xiàn)在備受摧殘的容貌”。珍視美好恰恰是因為經歷過苦難,所以,我們可以看到93歲的秦怡,這個曾代表中國一代女性形象的電影老奶奶,如何在出席電影華表獎頒獎儀式時青春煥發(fā),光彩照人;耄耋之年的冰心、楊絳們如何成為一個強大的陣容,在人生邊上綻放出東方文化獨特的燦爛。她們,已成為一個時代的背影。
當社會的心靈粗糙了,就會放大丑陋,遺失美好。在這個大腕瘋狂獵名和精神大踏步放棄的時代,我們看到了,有這樣一群女性藝術家在用激情澎湃的創(chuàng)作守望靈魂,守望青春。本期“銳茶座”我們邀請到81歲的單應桂、80歲的陳鳳玉、79歲的張鶴齡和59歲的王小暉等四位山東女畫家,解讀她們正在蓬勃的18歲。
“活出18歲的境界”:文化和藝術滋養(yǎng)出“精神富有”
張慧萍:今天特別榮幸,請到了山東藝術界最頂尖的藝術家,談談我們的十八歲。在當今社會里,為什么藝術家可以永葆青春?這是藝術需要的一種對心靈的滋養(yǎng),是上善若水的人生態(tài)度,是面對財富的誘惑,能守住自己內心的純粹。像單老師,去年把自己的畫都捐出去了,這是讓人非常敬重的舉動。所以今天想圍繞這么幾層意思,做一期文化選題。
由衛(wèi)娟:咱們的藝術家們永遠18歲,是不是他們在作品里,無數次的和青春重逢,然后把自己美好的東西,隔著這么長時間的歷史雕琢、升華?
張慧萍:王小暉說了一句著名的話:為了面包畫,你畫出來的就是面包。
王小暉:我畫人物畫,如果情緒不好,畫的人肯定表情不對。
單應桂:到了六七十歲,人情世故這些東西都不往腦子里入了,就活自己的境界。文革結束,領導找我談話叫我到美協(xié),做了一下午的工作,我說我不干,我就想畫我的畫。
張慧萍:我覺得人活得年輕,肯定是文化和藝術去滋養(yǎng)她,這與家學淵源有關。女孩要富養(yǎng),這個富不是財富的富,是精神富有。單老師怎么看?
單應桂:我覺得我現(xiàn)在很滿足,就因為大學這個環(huán)境氛圍好。大家不是想著爭著要當個什么官,比的就是誰畫的好,誰教學教的好。所以這一碗水叫純凈,我們在這碗水里作為一條魚,自在。到這個年齡了,我不叫錢牽著我走,畫畫就是表達自己的心,所以畫什么都很舒服,最近畫一張畫,一個女子躺在綠蔭樹下鳴蟬聲中,獨候微倦,閉目遐思,人生之佳境也。
張慧萍:這表現(xiàn)你現(xiàn)在的心態(tài),非常純凈。單老師,你獲全國美展大獎的《鐵索橋畔》、《當代英雄》,還有《湖上婚禮》,是表現(xiàn)社會的重大題材,那時候的心境和現(xiàn)在的心境有什么不一樣?
單應桂:逃亡是我年輕時期的經歷,但是一直到了60歲以后,才像反芻一樣,把它醞釀出來,因為對世界、對人生的看法在變化,不像最早光是一種痛苦、一種仇恨。現(xiàn)在絕不再畫商品畫了,就那樣躺在綠蔭樹下,那是自己心里的畫。
陳鳳玉:我覺得單老師的繪畫成就從當代來講,還得益于中央美院的學術氛圍,徐悲鴻、蔡元培那個時候。當時她在中央美院的時候,1949年之前工作的優(yōu)先錄取,當年的高中畢業(yè)生一個都沒要。從蔡元培提出來西畫,中國畫便從傳統(tǒng)形態(tài)向現(xiàn)代轉型。比如在山東,傳統(tǒng)繪畫過去都畫五子登科、大娃娃、招財進寶。單老師在山東濰坊的楊家埠體驗生活,發(fā)掘了木版年畫,這個意義是很大的。
單應桂:在創(chuàng)作上,中央美院強調現(xiàn)實主義和浪漫主義相結合,徐悲鴻一直倡導寫實,所以學校里整個的教學也都是寫實,但浪漫主義這個東西,就靠自己去發(fā)揮了。
現(xiàn)在有些年輕人缺乏一種想象力,要寫實,就光追求肌理、花朵,實際上寫實主義和浪漫主義不光是用筆的方法,它是一個思維,是一個觀念。我舉個例子,當年畫《湖上婚禮》,我聽到音樂特別的熱鬧,走到跟前,人家只是放了一個錄音。但如果如實描寫,畫一個匣子能說明什么?我畫了一個樂隊,一條船上全是吹嗩吶的,吹笙的,敲鼓的,這張畫就一下子有聲有色了。所以繪畫必須得有想象力,讓浪漫的東西出來。
文化軟實力的博弈:為藝術服務的權力,才是好權力
張慧萍:張老師,你的作品顏色特別棒,很傳統(tǒng),又很洋氣。畢加索曾經說自己為什么不到中國去,因為中國有齊白石。所以傳統(tǒng)和西方之間有很多相通的東西。
張鶴玲:對,我是中西結合的,兩種畫都畫,都互相影響。我的國畫里頭有水彩畫的一些色彩,質感的表現(xiàn)方法,比傳統(tǒng)要光感多一些,講究骨法用筆。我看外國人畫的西洋畫,就覺得樹枝都沒有力量,輕飄飄的,就覺得不過癮。關于中西結合,我認為陳老師是我們當中最先進的一個,喜歡接觸新事物。從張愛玲、余秋雨到尼采,她無所不讀。
陳鳳玉:中國文化、西方文化必須都得通,不然就瘸腿。剛才張總說到文化的傳承,宋代以后貴族就沒傳下來,英國、日本保下來了,它是一種文化。為什么希臘文藝復興以后,人家追上來了?為什么雕塑在中國到現(xiàn)在沒有起來?太行政化了,領導拿出來的只能有三成精力為藝術。國外某大師的畫在上海搞展覽的時候,日本中學生一天兩撥飛機來看,上海中學生沒有一個去,差距太大。我們的動漫也是這種情形,哪吒鬧海、大鬧天宮這些經典現(xiàn)在沒有了,全學日本,我們山東以后搞動漫,就用木版年畫。
陳鳳玉:有個預言說,以后繪畫能不能成為一種非遺?
單應桂:你說非遺可以,但遺產要繼承。木版年畫為什么納入非遺?一方面因為它色彩、造型、構圖都非常傳統(tǒng),但更重要的是經過一代代傳承,沉淀,修改,補充,創(chuàng)新。到我們這一代,是不是當做遺產封起來放到博物館里呢,不能,它還要發(fā)展。我曾經在學校開設這個專業(yè),招了三屆,剛剛看到效果,中央美院改掉了年畫專業(yè),撤銷。山東一看,北京年畫撤銷,我們也撤掉。山東的年畫它有根基啊,當時我確實瘋了,到處找領導,但是沒有用。當天晚上在辦公室里我哭了,我覺得這么好的東西,砸碎了。我的理想也像一個玻璃杯一樣一下子砸碎了。
張慧萍:權力為藝術服務,那是好權力。
藝術家的守貞:“藝術應該有梵高式的肆意妄為”
張慧萍:今天這個話題,說出了一個咱們共同思考的問題,小暉有兩句話我印象非常深刻,一個話是為了面包而畫,畫的永遠是面包。
陳鳳玉:我覺得藝術家應該有肆意妄為的東西。畫畫就是為了畫畫,愿意怎么畫就怎么畫,有自己的堅持。
張慧萍:藝術家得偏執(zhí),像畢加索,像高更,像畫向日葵的梵高,不偏執(zhí)成不了大家,不被面包化,這是藝術家的精神境界。另外一句話,就是到了這個年齡,心里永遠有這么一種浪漫的情懷,關乎情調。
王小暉:我覺得畫畫的人有這么兩種,有人關注美好的東西,也有些畫家關注黑暗、垃圾、破椅子、垃圾桶、破舊瓶子……他們以內容繪畫表達自己的憤怒。我永遠向往美好,所以一個人的年輕,跟外表沒關系,跟搞藝術人的心有關系。
張慧萍:真正的藝術家,更關注自己內心的純粹,比如小暉和單老師,都從事女畫家協(xié)會的管理工作,但繁雜的事務并沒有把內心給攪亂了。
王小暉:樹欲靜而風不止。人家不找你,你還得找人家。
張慧萍:沒錯,不為巨大的商業(yè)利益誘惑,不為事務的繁雜,守住這份寧靜在中國目前的環(huán)境下太難得??茖W家也走穴,醫(yī)生也走穴,太多的人守不住自己。但為什么很多人越想掙錢越掙不著錢呢?就是因為畫出來的永遠是面包。在中國,人和這個社會永遠在對抗和妥協(xié)中掙扎,藝術也是一樣。
王小暉:作為藝術家,是更關注內心,還是更關注市場的要求?一些人說一些冠冕堂皇的話,諸如要把自己內心的自留充分發(fā)揮出來。但有個話劇團團長提到,演出一場,40個人出去只有一兩萬塊錢。為了吃飽飯,為了給這些人一點補助,你這個團長得低下頭來,想盡一切辦法弄點錢,這種情形下怎么把自己腰挺的直直的?所以我覺得應該學會用市場這一塊去滋養(yǎng)內心最美好的東西。
張慧萍:咱們國家應該拿出一點錢來,把藝術供養(yǎng)起來。歷史上從王羲之到李白、杜甫,包括嵇康、曹雪芹,沒有一個是草根出身,好的大環(huán)境才能滋養(yǎng)出藝術家?,F(xiàn)在在中國,商業(yè)化的土壤非常濃厚,但文化的土壤非常貧瘠,對于藝術來講,它是一個災難。你看有些大家的畫,流水線作業(yè),成批的克隆。
單應桂:這也是社會的一種浮躁。我看見一些學畫的年輕人,窮啊,畢業(yè)后就想辦法掙錢,等掙到錢了,也不想畫畫了。大環(huán)境改變不了,中國人不就走知識分子的路,平天下不成就獨善其身唄。可能在我們那個年代,還有個使命感讓理想生存下來,今天年輕人不這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