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首先是觀念的革命。觀念是知識分子的思想創(chuàng)造,其中,最富于成就的觀念,就是個人自由和民主權利的觀念。農民起義、宗教改革沒有這樣的觀念,是知識分子—社會學家科塞稱為“觀念人”—最早把它寫在革命的旗幟上。
知識分子萌生于中世紀,伴隨工業(yè)革命和中產階級的產生、發(fā)展而壯大為一個有為的群體。在價值觀的形成方面,他們是從社會底層、被壓迫階級那里獲取資源的,因此蘊含著不滿和反抗,在本質上說是一個革命的階級。而且從一開始,他們就不接受自己的出身,而以全民代表自許;這種公共的身份促使其致力于改變全局,為實現(xiàn)理想中的公民社會、民主社會而斗爭。
除了制造觀念,知識分子還利用這些觀念進行宣傳動員工作,從而導致他們和權力之間的關系的改變,并使他們的行動在政治過程中轉趨激烈。如果沒有知識分子在觀念形態(tài)和革命組織的系列技術性工作,要進行具有相當規(guī)模的、有效率的革命,是根本不可能的。
西班牙哲學家約瑟·加塞特在《現(xiàn)代主旋律》中猜測說,革命“并非由各種堡壘組成,而是由人們的思維狀態(tài)所構成”,因此,雖然促成革命的動力因素來自多個方面,知識分子“總是占據(jù)著革命舞臺的中心”。法國人保羅·利科則說:“只要革命的動力是政治的,而不是經濟的,只要革命涉及權力與真理以及與正義的關系,知識分子將被推到革命的領導地位,而不是僅僅參與革命?!彼陨蟼€世紀失敗的匈牙利和成功的波蘭革命為例,說明知識分子在反抗斗爭中的決定性作用。
在托克維爾看來,知識分子的特長在于洞察力和想象力。他強調,要應付一個變化的世界,光憑經驗是不夠的,必須具有創(chuàng)新能力,是觀念、遠見和熱情推動著人類事業(yè)的發(fā)展。他提醒說,特別在動蕩和巨大的歷史變革時期,“關注是什么迷住了夢想家的想象力,比了解有經驗的人所思考的東西更重要”。
托克維爾以法國革命為例說,其中那些與革命同步,對社會運動有洞察力的人,并非是富于管理經驗的權力者,而是那些具有豐富的想象和幻想的文學之士。他承認,他們在摧毀舊制度方面表現(xiàn)十分激進,但不能容忍他們在革命中的“殘暴性”,責備他們以浪漫的方式從事“必然性的破壞”。他解釋說,他譴責的不是革命的基本原則,而是過激的行動,循此原則走得太遠。他想要的是一種包容性的政治文化,一種 “中庸”行為,處方是大膽的政治想象力與有序的實踐經驗相結合。他注意到,革命在美國通向自由,在法國則是創(chuàng)造了一種新的奴役狀態(tài);與法國的文學出身的革命家不同,美國的建國之父不僅有思想和知識,還有在政府部門內部及非暴力政治沖突中積累了數(shù)十年的經驗。
說到底,托克維爾是代議制的維護者。他的所謂“經驗”,不免過于依賴舊日的積累;而突然而至的革命,面對緊迫而陌生的情勢,許多政策和策略是無從借鑒的,只好依靠臨時的創(chuàng)造。所以說,革命是一項偉大的政治試驗;沒有這種試驗,就不可能產生新的經驗。
伏爾泰早已看到革命與思想啟蒙之間的聯(lián)系。他說:“我看到的每件事都在為革命播下種子,這場革命不可避免地要發(fā)生,我是沒有那么幸運能夠見證它了。法國總是落在別人的后面,但最終他們還是到達了目的地。漸進的啟蒙已經如此廣泛地傳播,以至于一有機會它就會爆發(fā),而且接下來就會有一場巨大的混亂。年輕的一代是幸運的,他們將看到一些偉大的事情?!?/p>
知識分子總是走在革命的前面,他們是各種革命的催生者。捷克歷史學家帕拉茨基說,他和朋友們在一起用餐,要是那個晚上飯廳的天花板垮了下來,就不會有捷克民族主義運動的出現(xiàn)。
但是,知識分子在運動中往往不能深入。葛蘭西批評說,他們陷于歷史宿命論的神話之中,沒有引導人民和民主運動,幫助發(fā)展中的力量,使之在具體行動中變得更積極、更有實干性;對此,他稱之為“知識分子的鐵的獨裁”。
知識分子有必要喚起民眾,特別是農民,建立聯(lián)盟以壯大革命的力量。知識分子的革命能力,取決于他們同其他社會集團的關系,也即他們在多大程度上獲得其他民眾的支持。
日本哲學家和政治家中江篤介稱法國大革命為一出大型戲劇,孟德斯鳩、伏爾泰、盧梭等思想家是“劇作家”,哀耶斯、米拉波、羅伯斯庇爾、丹東等革命者則是戲中的演員。他認為這出戲劇只有得到觀眾的支持才能上演,如果失去這種支持,最終將被強大的宮廷力量所粉碎。
1873年到1874年俄國民粹主義黨人提出“到民間去”的口號,有意喚起農民的自覺行動,結果努力失敗。20世紀五六十年代拉丁美洲知識分子鼓動農民參加游擊戰(zhàn)爭,基本上也是以失敗收場。知識分子與農民之間由于文化差異較大,不容易取得彼此之間的認同,加以來自政府方面的破壞,革命聯(lián)盟往往建立不起來。
至于聯(lián)盟的構成,并不意味著取消知識分子的特性,使之成為其他集團的附庸;反之更加凸顯其主導的地位,他們永遠是革命的頭腦和靈魂。
革命領袖來源于知識分子,又不同于知識分子。由于革命不同于造反,革命領袖必然體現(xiàn)一種現(xiàn)代的價值觀念,這是他們固有的知識分子性質。不同的是,知識分子僅限于提供知識、觀念和理論,而革命領袖則致力于理論實踐,制造對信仰的饑渴。他們原本是同科植物,權力使之變異。
埃里克·霍弗在《狂熱分子》一書中創(chuàng)造了一個“言辭人”(men of words)的角色,即我們慣稱的知識分子。他說,這是群眾運動中的真正的悲劇角色。
群眾運動的領導人在關鍵時刻劫持了運動,使之成為奪取權力寶座的工具。因此,有人認為,群眾受其欺騙,誤以為自由即將來臨?;舾ブ赋鲞@個解釋是錯誤的,在運動中唯一被欺騙的只有言辭人。他們最初站起來反抗舊制度,批判它的不合理、不合法,和各種專制政策,要求給予個人自由的權利。他們理所當然地認為,那些響應他們的群眾,渴望的是和他們一樣的東西。其實,群眾所需要的并非自我表達和自我實現(xiàn)的自由,而是擺脫這種自主性,擺脫如陀思妥耶夫斯基說的“自由選擇的可怕負擔”。他們僅僅需要信仰,一種盲目的、獨裁的信仰。他們推翻舊秩序,不是為了創(chuàng)造一個自由、多元的社會,而是要建立一個整齊劃一、沒有個人性可言的統(tǒng)一體?;舾フf,一個群眾運動所取得的直接結果,實際上往往是群眾渴求的結果,他們始終沒有受騙。
霍弗揭示知識分子的悲劇根源,在于他們本質上都是個人主義者,不管他們怎樣熱情謳歌群眾運動,都無法做到最終消融自我。群眾運動一旦成形,權力就會落進那些根本不相信也不尊重個人者之手。他們所以得勢,正是因為他們的態(tài)度和群眾的激情是完全一致的。
霍弗又把言辭人分為兩種:一種是有創(chuàng)造力的,一種是沒有創(chuàng)造力的。有創(chuàng)造力的言辭人不管如何批判舊秩序,到底是依戀“現(xiàn)在”的,他的激情在于改革而非摧毀。但是,這只是在群眾運動尚未失控的情況下才有可能。如果對舊制度的斗爭進一步白熱化,只有憑借堅強團結和自我犧牲才可望取勝時,這些有創(chuàng)造力的言辭人就會被推到一邊,權力最終落入沒有創(chuàng)造力的言辭人手上,而他們乃是一群激烈反對“現(xiàn)在”的人。
有創(chuàng)造力的言辭人愈覺得自己跟一個激烈運動的氣氛格格不入,時間一長,將無可避免地扮演起異端的角色。因此,除非他能適時與操實權的行動人聯(lián)合起來或早早離世,不然,他的最后下場很可能是引退、被放逐或遭到槍決。
霍弗把馬拉、羅伯斯庇爾、墨索里尼和希特勒都一并劃入后來蛻變?yōu)榭駸嵴呓巧臎]有創(chuàng)造力的言辭人范圍。這在理論上過于含混,混淆了革命者與反革命者的界限。事實上,無論革命領袖或是大獨裁者,都不是沒有創(chuàng)造力的人物。
在法國啟蒙思想家中,只有孔多塞活著看到期盼已久的大革命的發(fā)生,但最后仍然要逃離恐怖統(tǒng)治,并于1794年死于獄中。
法國百科全書派人物,大約有十多位參與起草會議記錄的地方議員,他們未曾表達過取消貴族或君主制的意愿,顯然他們不是共和主義者,不滿于革命的狂暴也是十分自然的事,但那結果一樣不妙:其中一部分逃離巴黎,或者流亡國外;在恐怖時期有4個人被監(jiān)禁,1個人被處死。
當革命處于高潮,它趨于信仰至上,意志統(tǒng)一,不容異議和反對。而知識分子偏偏喜歡質疑,結果為革命所淘汰。魯迅多次提到俄國知識分子在革命中的遭遇,并說革命有血,有污穢,也有嬰兒。當然,也有沒有嬰兒而只有血和污穢的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