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吸，在一線城市的日子里

5月初的一個晚上，上海蒙蒙春雨后，我走出辦公室，騎自行車回宿舍。夜色中，霧霾緊緊籠罩著大地，仿佛身處人間仙境。但空氣的“厚重”和異味，讓我清醒地知道，這分明是“人間地獄”。

我憋著氣，艱難地騎行到住處，立即奔向洗澡間。但嗓子因受了刺激引起的咳嗽，使我只能草草洗漱完。仰面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干咳聲在房間里靜靜回響，也逼得我眼淚直流。

想想這個春天，空氣中的霧霾雖沒散去，但它在身體中，似乎在隨著器官對其刺激反應(yīng)的慢慢鈍化甚至不斷自我調(diào)節(jié)與適應(yīng)，而漸漸遠去。這造成了人們頭腦中的“霧霾”越來越多，也越積越厚，思想的“呼吸”已成為問題，其導(dǎo)致的，將是一個不敢想的將來。

上 海

回憶一下的話，一線城市的污染式生活，自有強烈的意識，是從3年前開始。

從2011年春季開始，我常常以地鐵換乘公交的方式往返于上海的最北面與最南面。這趟公交車上沒有空調(diào)，我每次坐上都會發(fā)現(xiàn)，大部分車窗是開著的，車上空氣流通，比我后上車的人們，喜歡選擇離窗戶近的座位，看外面的風(fēng)景。

后來，我發(fā)現(xiàn)車窗都成緊閉的了，雖然夏天很熱，離窗戶近的人，也不開窗了。有時，剛剛上車坐穩(wěn)的人，急忙開窗后，隨著一股難聞的氣流進來，又趕緊關(guān)上。再后來，我注意到，車上有的人已在緊緊地捂著鼻子了，而戴口罩的人則明顯地多起來。

窗外，是上海最長的馬路之一—龍吳路，路面上和路兩邊天天塵土飛揚。車內(nèi)，不時聽見乘客在抱怨空氣中有嗆人的異味，有的人在激動地說著自己所住小區(qū)的空氣在不到半年的時間里迅速變得如何糟糕。

有一次，我聽見坐在車尾處的一個二十五六歲的小伙子在與同伴說，他目前最大的希望就是能有機會逃離“后世博”時代的這個城市，到異地去工作和生活，換一種空氣，換一種呼吸，以此換來健康的身體和生活。

一個60多歲的老太太聽到這話以后，對這個年輕人說：“小伙子，我現(xiàn)在就退休了，也自由了，剛在昆山買了房子，等裝修好了，準備去那里養(yǎng)老，因為那里的空氣真是超好啊?！?/p>

據(jù)她接下來的閑聊得知，近兩年，隨著上海的空氣日漸變得糟糕，與其接壤的昆山常常被房產(chǎn)廣告宣傳為“后花園”。受此種廣告的影響，時間一長，很多生活在上海的人，也都這么認為了。

但在上海的常住居民中，在昆山擁有“后花園”的人，是少數(shù)有財力在那里買公寓或別墅的人，而大多數(shù)辛苦度日的普通工薪階層，不管上海的空氣如何變化，都還是住在這個城市中空氣最差的那些區(qū)域的。

言談間，老人的眼睛里，流露出了一絲自豪感；滿臉皺紋的臉上，也掛著些許幸運的表情。

這時，小伙子不無羨慕地說：“如果我現(xiàn)在像您一樣，也退休了，那該多好啊。上海工作機會多，可空氣卻越來越差，我有慢性咽炎，經(jīng)常嗓子疼，打針吃藥很難受。到底是走還是留，這幾個月，我一直在糾結(jié)?！?/p>

想想這個春天，空氣中的霧霾雖沒散去，但它在身體中，似乎在隨著器官對其刺激反應(yīng)的慢慢鈍化甚至不斷自我調(diào)節(jié)與適應(yīng)，而漸漸遠去。這造成了人們頭腦中的“霧霾”越來越多，也越積越厚，思想的“呼吸”已成為問題，其導(dǎo)致的，將是一個不敢想的將來。

老人沒有再接話。因為她知道，在這個都市里，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做到像她這樣“瀟灑”的。

其實，我也與這小伙子有相同之感。大半年來，在空氣污染嚴重的天氣，我都有一種不敢呼吸甚至難以呼吸的心理緊張。我從外地來上海，已連續(xù)在此生活了十多年。以前，從來沒有想過，“呼吸”竟然會成為問題。

北 京

一個難得的機會到來了。我要從2012年秋季開始去北京出差一年。這次，終于可以有機會去呼吸另一個地方的空氣了。

這是我第一次在北京長時間地居住和停留。剛到北京時，我的興奮之情無法言說，似乎還真的有一種“逃離”成功之后的快感。

可好景不長，當(dāng)我在北四環(huán)附近住了大約一個多月后，我發(fā)現(xiàn)天空常常霧霾密布，空氣中充滿了沙塵和異味。無論白天還是夜晚，天都灰蒙蒙的，空氣已變得很“厚”和很“稠”。嚴重的日子和時間段，不僅是老年人，而且年輕人，呼吸起來都感覺有些累，甚至有點困難，口鼻被刺激得像喝了農(nóng)藥或汽油，嗓子被嗆得疼，眼睛直流淚。

乘公交車時，常聽見車上的咳嗽聲連成一片；課堂上，授課老師為了不被時不時的咳嗽聲所淹沒掉聲音，不得不加大嗓門，導(dǎo)致聲音都變調(diào)了；去海淀公園散步，感覺里面老人和小孩數(shù)量已驟然減少；走在路上，發(fā)現(xiàn)滿大街上匆匆忙忙趕路的人們中有一多半都帶著各種款式的口罩。陰歷十一月十五，天氣晴朗，抬頭望天，不僅看不見星星，而且也難以清楚地看到月亮的面孔。

這個冬天，“霧霾”首次成為人們提到“北京”時所涉及的頻率最高的詞語。一時間，它幾乎天天占據(jù)了網(wǎng)絡(luò)和紙媒的頭條。我時常接到朋友關(guān)心的電話，主要目的是問我北京的空氣怎么樣了。

我所住房子的隔壁，是兩位70多歲的退休了的大學(xué)教授。有一天，老先生告訴我：老太太在圣誕節(jié)前，因呼吸道感染而兩次住進醫(yī)院了；他在講臺上站了50多年，嗓子也不好，受霧霾影響，不得不戒了已抽了近半個世紀的香煙。

接著他說，元旦前后，北京的一些藥店里的口罩，尤其是防PM2.5型的，經(jīng)常是剛一上貨就立即脫銷。一些人已改變了節(jié)日送禮的習(xí)慣，親朋好友間送禮問候時，不再送傳統(tǒng)的食品或保健品，而是改為送口罩了。有的藥店門口的新品預(yù)告上，寫著一行大字：今年冬天送口罩就是送健康。

聽完他的話，我在驚訝之余，也立即加入了“搶購”口罩的“風(fēng)潮”中。跑了好幾家藥店，最后才找到防PM2.5型的，因好不容易才找到，就格外高興，一下子買了好幾個，用于出門時換著戴。

出了藥店的門，走出好遠，又返回來，再買了幾個，打算送給熟悉的朋友，因為剛剛聽藥師講，這樣的口罩不是每個藥店都會有的，即使像他們這樣有進貨渠道的藥店，也很容易很快脫銷。

一時之間，偌大的北京城，仿佛無處不充斥著一種“洛陽紙貴”的味道，其情勢，似乎要堪比2003年“非典”時代。

幾個常在周末晚上一起打球的朋友，已有好幾次都聚不齊了，因為有些人害怕晚上呼吸馬路上厚重的霧霾，不敢出門去球場，認為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出門鍛煉身體，已是大大得不償失。

一位朋友告訴我，霧霾嚴重的日子里，有些小企業(yè)或公司，已出臺了一個不成文的規(guī)定，就是盡量減少或停止員工加夜班，因單位小，財力有限，經(jīng)不起折騰，不想為此承擔(dān)一些額外的補貼性開支和可能發(fā)生的責(zé)任。她所工作的單位，就是如此。

農(nóng) 村

至此，我對像北京和上海這樣的大城市的空氣，是完全沒有信心了。在我的人生經(jīng)驗里，能讓我心中時常想念的“凈土”，就是那曾經(jīng)生養(yǎng)了我的故鄉(xiāng)—一個地處沂蒙山區(qū)南部的小村莊。

寒假的第一天，我就匆忙踏上了回鄉(xiāng)的火車。盼望在家鄉(xiāng)“療”去這幾個月來我在北京所遭遇到的“呼吸”之“傷”。

到家的當(dāng)天晚上，雖然夜空晴朗，但我在院子里，看不到多年以前曾很容易看到的那些清澈而又明亮的星星。次日清晨起床后，我平生第一次在家鄉(xiāng)聞到了一股刺鼻的、夾雜著農(nóng)藥、汽車尾氣和附近新建的幾個小工廠排放出來的廢氣的混合味道。

鄰居告訴我，近些年來，村子周圍的田野里興建起了一些蔬菜加工廠、管道制造廠、水泥廠等。這些小廠，只顧片面追求商業(yè)利益，再加上地方監(jiān)管部門失職，污染治理缺位，導(dǎo)致排放不達標，廢水和廢氣往往直接就排到空氣和河流中。

日常生活中，人們所展開的更多或進一步的治理霧霾的行動并不常見，社會上呈現(xiàn)出來的現(xiàn)象往往是：路上跑的私家車越來越多，大排氣量的汽車越來越多，人們盲目地樂在其中，盡情享受著“發(fā)展”所帶來的便利與好處。

接下來的幾日，家鄉(xiāng)的空氣狀況也都不好。80多歲的奶奶，因感冒引起氣管炎和肺炎，天天在輸液，已花掉了一大筆錢。醫(yī)生說，空氣不好，老人康復(fù)得很慢，且時時有呼吸困難的危險，全家人都很驚恐不安，但唯獨沒有告訴奶奶她真實的病況。對她這樣的老人來說，這不是小病。

我在擔(dān)驚受怕和著急焦慮中，忽然意識到：我的家鄉(xiāng)，一個曾經(jīng)山清水秀的小地方，現(xiàn)在，空氣也已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這里的“呼吸”也已成為問題。

困 境

寒假結(jié)束，我又先后回到了北京和上海。步入2013年時間隧道的這兩個都市，每月中的大部分日子都是空氣中度及以上的污染。與此伴隨的，幾乎是天天“霧霾”掩“城池”。人們見面，經(jīng)常關(guān)注和議論的是氣象臺對空氣質(zhì)量的數(shù)據(jù)發(fā)布，僅次于房價的話題。

大半年過后，又一個秋冬之際來臨。2013年12月上旬，在上海迎來持續(xù)一周的所謂史上最嚴重的霧霾時，全國已有30多個城市，從11月起就已先后籠罩在不同程度的霧霾之中：從哈爾濱到北京、天津，再到南京、上海，一直到杭州、廈門，甚至連三亞也沒能幸免。此時，幾乎是，神州大地，一片“蒼?！薄Ｒ恍┑胤降男W(xué)和幼兒園，在霧霾嚴重時，已開始停課。

12月上旬，我參與組織一個青年學(xué)術(shù)會議，其中有的學(xué)者，因為霧霾而不敢奔赴上海；有的學(xué)者，不顧霧霾，堅定地往上海趕，但因霧霾嚴重，其乘坐的飛機迫降杭州的機場，無奈之下，他在位于停機坪的飛機上足足待了8個小時，等趕到會場時，不但他的發(fā)言時間已過，而且會議都在舉行閉幕式了。

又過了一段時間，我熟悉的兩位朋友，一個從境外趕回上海，一個從北京趕回山東，都是本來計劃趕回家過除夕的，卻因霧霾導(dǎo)致飛機大面積和長時間的延誤，最后只能在機場迎來了2014年春節(jié)。說起此事，他們感到的，不僅是荒唐和無奈，還有孤獨與遺憾。

我一位同族同姓的兄弟，爺爺奶奶已是近90歲高齡，2013年后半年的時間里，老人們最大的心事就是盼著他能回家陪著他們迎來馬年的春節(jié)。終于他告訴家里人，今年的春節(jié)假期，他不用再留在單位值班了，可以回家陪親人過年。馬年是爺爺?shù)谋久?，而他是家中的長子長孫。

對這個春節(jié)，全家人也就格外重視，更盼望他能準時回來?？墒?，到頭來，航班因受霧霾影響而取消，他在機場等到大年初一的下午，最后還是不得不退了票，懊惱的他就沒再回家。除夕夜，他和家人，雖身在兩地，但都是在等待、盼望、著急、不安和焦躁的情緒中度過的。

上個月得知，他的爺爺奶奶在今年春天先后平靜地離世。老人走得很安詳，卻帶著孤寂與遺憾。他的心從此再也難以平靜，留下的是永遠無法彌補的遺憾。談及此事，他至今還耿耿于懷，他說他心中的這份遺憾，比老人走時帶著的那份分量還要重，因此一直無法釋然，也無法原諒自己，但已無力改變，只能掩面長長嘆息：“霧霾這看似虛無縹緲的東西，有時人在其面前，其實顯得那么無力和無助；它帶給人身體、心靈和情感的創(chuàng)傷，可能是終其一生的?！?/p>

時至今日，已是2014年，人們絲毫看不出霧霾有退出神州大地的跡象，但其已儼然不像2012年秋冬之際初次接觸霧霾時所表現(xiàn)出來的如臨大敵、手忙腳亂的狀況，只是出門時偶爾戴戴口罩而已的人很多，而干脆不戴口罩而直接全身暴露在其中的人也不少。我的兩位同事家里那堆積如山的口罩，都已閑置很久了。另外，人們也不像2013年那樣幾乎全年都是全副武裝、“談霾色變”了，新聞媒體關(guān)于霧霾的報道，也日漸變得稀少了。

日常生活中，人們所展開的更多或進一步的治理霧霾的行動并不常見，社會上呈現(xiàn)出來的現(xiàn)象往往是：路上跑的私家車越來越多，大排氣量的汽車越來越多，人們盲目地樂在其中，盡情享受著“發(fā)展”所帶來的便利與好處；工廠里的廢氣還在直沖云霄，企業(yè)繼續(xù)瘋狂地追逐著利潤；菜地里所施農(nóng)藥的劑量是越來越大；如此等等。

一場阻擊霧霾的“硝煙”，歷經(jīng)一年多的喧囂，在人們的觀念和行動兩方面都沒有留下多少改變的痕跡，社會生產(chǎn)方式和人們的生活方式，基本依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