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饋你最后一個吻

施圣揚

1

問世間情為何物？

2

家有嬌妻，便聊勝于一切。

莫笑我是張生、梁相公、寶二爺之類的情種。男子無才也是德。沒有大抱負，卻有小情調(diào)。兩袖清風，一介書生，也能幸福配成雙，抱得美人歸。

與其苦苦追名逐利，不如瀟灑身藏愛河。

3

解放初期，我上初中，尚不解風情，對小同學做嫩鴛鴦，頗感荒誕不經(jīng)。同時，提醒自己老老實實扎進書堆，切忌做那有傷大雅的事。

但是，天上掉下個林妹妹！

人間四月芳菲天，校園里百花盛開，芳香四溢。臨近畢業(yè)，對母校心生流連。在青磚小徑上沉思邁步，撞上一個小女生，心里忐忑，生怕怪我不長眼睛，叫人難堪又尷尬。但是她寬恕了我，擦肩而過，又對我回眸一笑，不意四目交視，碰出火花，我們各自的臉被滾燙地燒紅了，她則更為嬌艷，像一朵帶露綻放的紅牡丹。水靈靈的大眼睛，長長的大辮子，亭亭玉立，飄飄欲仙，如同天女下凡。我注視著她消失的背影，久久發(fā)呆。

4

有幸邂逅，天賜良機。但我們彼此不認識，連名字都叫不出。

原來，我們是同級不同班，教室在前后，空間距離很短，卻從未見過。那時還有封建意識，同班男女生有鴻溝，隔班女生更在天涯海角。有緣相逢，如有神助，乃天作之合，心有靈犀一點通，面臨不期而遇的緣分，都抵擋不住莫名的誘惑。一根無形的情絲把我們拴在了一起。

小學妹，豆蔻年華，情竇初開，花容玉貌，仙姿媚態(tài)，她的魅力征服了一顆少年心，使我五體投地崇拜她的美。情人眼里出西施。兩心相惜，兩情相悅。但傳遞心中的秘密，也只是有距離隔窗相望而已。她喜歡看我打籃球，利用窗子返光到球場，從里看我來回奔跑的影子。我要看她，每當下課，站在自己教室里，遠遠望去，就見到她也在自己教室里不約而同地望過來，雖然一剎那，但心里得到了無比的甜蜜與慰藉，初戀的滋味真是妙不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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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只是萍水相逢，能否將初戀進行到底，前景莫測。

她家就在學校北側(cè)，只隔一條淺淺的小河，看上去高門大戶，有城鎮(zhèn)人經(jīng)商的背景，家境殷實，閨閣千金一般都自恃嬌貴，與眾不同，氣質(zhì)獨特，很難與人相融。

我家在窮鄉(xiāng)僻壤，父母是農(nóng)民，家境貧寒，他們省吃儉用勉強供我上學。但我不以出身卑賤而自卑，相信當時一句流行語：學好數(shù)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我特自負的，是我有好成績。高分就是資本，就是價值。它的神奇效應，就是當一大群同學傷心落淚的時候，你已經(jīng)叩開了升學的大門。但它僅僅是一塊敲門磚，也不能當飯吃。后來才知道，小學妹喜歡我，多少也與這塊敲門磚有關。

我家在啟東，而祖籍在崇明，中間有一條滾滾的長江北航道所隔。小學畢業(yè)，老爸懷有桑梓情結(jié)，要我乘船到堡鎮(zhèn)來上初中。堡鎮(zhèn)素有崇明小上海之稱，就讀三年，已愛上了這座小城風貌；情隨境寓，發(fā)現(xiàn)小學妹的家就在小河之北，對一草一木則更有感情色彩。

但是，老媽有言在先，在校專心讀書，不能接近妖里妖氣的小女生，以防發(fā)生曖昧關系糾纏不清。我是解放前的獨生子，物以稀為貴，父母疼愛有加，好吃懶做，把我嬌慣寵壞，甚至有鄰居說，這孩子有一天會餓死。我從小任性，但還是個聽話的孩子，在校長敲警鐘，提防惹是生非，讓老媽生氣?？墒乾F(xiàn)在我咋辦？我的魂已被小學妹勾走，欲罷不能，不能自拔，不可救藥。萬一讓老媽知道，她光起火來，棒打鴛鴦，說不定讓我輟學，拴在他們眼皮底下做小狗小貓。所以戀愛很苦，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

可是我怎么也不能放棄小學妹，天下美女如云，唯有小學妹最出眾，越看越漂亮，越看越愛，合上書本想著她，走在路上想著她，晚上睡前更想著她，那回眸一笑的鮮明印象總是揮之不去，像莎士比亞的羅密歐遇到了朱麗葉，愛火中燒，纏綿悱惻，鬼迷心竅。我從小喜歡畫畫、美術(shù)、美人、美景、美事、美物、美德、美魂，其中心儀的小學妹就是美的范兒，美的精靈，美的化身，好叫我欣賞一生一世。幾天來，每天只要能見她一眼，心里就像涂了一層蜜。有一回，三天不見如隔三秋兮，急得我像熱鍋上的螞蟻，復習功課也心神不寧。當?shù)谒奶煲娝醪唤L一副小黛玉的模樣，知是病了，直疼得我一陣揪心，又不敢近前問候，只好心生無奈，惆悵為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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悄悄暗戀，神不知，鬼不覺，但她的班主任聽到了風聲。一天中午，把我叫到她辦公室，一副師道尊嚴，居高臨下，一張口就毫不客氣地給我當頭棒喝：小小年紀，談情說愛丟人不丟人？！

我啞口無言，無地自容。

畢竟是老師，有一片愛心，轉(zhuǎn)而要我專心復習，考取高中，為母校爭光。我連連點頭，逃之夭夭。本想與老師解釋幾句，我與你班上女生連一句話也沒說過，能叫談情說愛嗎？又怕申辯不清，欲蓋彌彰，反而影響到小學妹牽連緋聞，會明顯損壞她的聲譽。所以，為保護小學妹即以模糊策略掩蓋過去，總之，她班主任這一關，我做泥鰍滑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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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與小學妹聯(lián)袂升學，就與她報考同一所高中?？纪甑倪@天晚上，便是我們畢業(yè)分別的時刻。在炎熱的夕陽里，她出現(xiàn)在自家高大的院墻門外，穿著花衣裳，紅裙子，而周圍是一片碧綠菜地，萬綠叢中一點紅，分外妖艷，飄逸多姿。而我則站在學校球場一隅，隔著小河，傾心欣賞著她的仙姿美態(tài)，心中有說不出的依依不舍，第一次做了牛郎織女，柔情蜜意，盡在默默無言中。暮色悄悄籠罩大地，我們的視線漸漸被遮斷，都沒勇氣跨出一步，到花前月下相會，道一聲珍重。沒有牽手，沒有海誓山盟，沒有信誓旦旦的承諾，我們就這樣無奈地各自歸去。

但我們都為對方留下了禮物。

幾天前，同學之間傳遞留念本，當她的紅本本傳到我手上時，心里狂喜，眼睛一亮，我這才看清她的芳名叫董雅馨，愛人及名，高雅又溫馨，女性味濃郁，令人想入非非，心跳不止。于是就興奮地在她的本子上畫了兩朵牡丹花，葉下藏著一對振翅待飛的小白鴿，寓意不言而喻。隨后，她贈我一對花蝴蝶書簽，也在我本子上簽名并留下了通信地址。為此，我愛不釋手，浮想聯(lián)翩。

暑假回家，老爸老媽魚肉瓜果盡力而為犒勞我，殊不知兒子茶飯無心，神不守舍害了相思病。

老媽多次要我去相親，都被我氣惱地回拒了。照家規(guī)，我終身大事，必從父母之命，尤聽老媽，她是大富農(nóng)家的閨秀，目光犀利，愛百般挑剔，評頭論足，甚至雞蛋里挑骨頭。我最怕老媽管束，如果她發(fā)現(xiàn)我行為有所不端，那我們剛剛開頭的初戀將被無情地扼殺在搖籃中。所以務必對她守口如瓶。

這天，老爸老媽雙雙下地，我一人在家里昏昏欲睡，怎么也提不上勁來，光把玩花蝴蝶書簽，遠水救不了近火，心中叫苦不迭，又覺得小馨妹在那頭責怪我，一走就把人忘了，以后還要愛嗎？于是我在家偷偷地給她寫了第一封情書，表白我愛你。誰知石沉大海杳無音訊，使我深陷于失戀痛苦中，悔不該輕易上鉤，所謂初戀只是一場騙局，心死了，好夢隨之破滅。

8

考取高中，多少彌補了些心中的缺憾。到校報到，才知小馨妹落第了，是不是與我戀愛分心而沒考好，我因此而自責。我不恨她，反而為她擔心了。

原想上高中，一切可以重新開始，誰知失戀的陰影尚未散去，我頭上又挨了一悶棍，簡直是毀滅性的打擊。但是，比起我尊敬的老師們于一夜之間打成“右派”，身陷囹圄，我做傻學生還算走運。當時，學校發(fā)動為黨整風，大鳴大放寫大字報，千樹萬樹梨花開，大字報貼滿整個校園?？墒俏覍懖怀鰜?，成了團員中的落后分子，團委書記嚴厲批評我，勒令我明天必須迎頭趕上。當晚，躺在宿舍床上，同學們鼾聲大作，可我輾轉(zhuǎn)反側(cè)，搜索枯腸，無計可施，待到天明，便靈機一動，想以畫漫畫濫竽充數(shù)。于是畫了個古代官吏，象征官僚主義，并用文字說明：響應毛主席號召，大家起來批判官僚主義。意在宣傳整風題中之義。一經(jīng)貼出，大家都很欣賞我的畫，好評嘩然，令我沾沾自喜。豈料，樂極生悲，“反右”一開始，批我的漫畫污蔑革命領導干部，一頭狗血，冤死人。李白詩云：受屈不改心，然后知君子。周圍不乏小人，欲置人于死地而后快。多虧毛主席救我們這些乳臭味干的小孩子，不許在中學生里頭隨意抓“右派”，才使我有幸逃過一劫。

心灰意懶回家過寒假，老爸熬雞湯補我身子，殊不知無補于兒子心里流血的創(chuàng)傷。

回家第二天，因為與我初中同班的表姐向老媽告密，于是老媽向我試探，問我初三有沒有與女生談戀愛，我即以捕風捉影在老媽面前輕描淡寫地搪塞了過去。

但是，愛沒有泯滅。舊事重提，死灰復燃，初戀余火又在心頭照亮。第二天，窗外大雪紛飛，我又躲在房間里，厚著臉皮，偷偷給小馨妹寫了第二封信。1958年元旦，她終于回信，我高興得發(fā)瘋。她信上告訴我，也一直想我，上次沒回信，是受到她媽的阻攔。她爸英年早逝，她媽一手將她拉扯長大，女兒是心肝寶貝，應嫁個門當戶對的好婆家，不能隨隨便便被來路不明的窮孩子拐走。媽的心思沒錯，可是我們的真情摯愛就被她一刀切斷。她心有不甘，就毅然背著她媽偷偷地給我回信，再續(xù)舊好，頗有癡情女子鋌而走險的意味，我因此冰釋前嫌，而且很感激她，也更愛她。

這時，她已去了鎮(zhèn)上一家大廠職工醫(yī)院當護士，白衣天使很美，其實工作挺累。很巧，這家醫(yī)院女院長的老公，正是我們中學里的團委書記，就是這個少壯派老師強迫我寫大字報，然后又顛倒黑白指鹿為馬發(fā)動團員對我連續(xù)攻擊，弄得我欲哭無淚，走投無路?，F(xiàn)在她的老婆，醫(yī)院當院長，雖不懂業(yè)務，但管人像母老虎。因為枕頭風關系，女院長得悉我是“反動學生”后，立即召見小馨妹，苦口婆心開導她，與我徹底劃清界限，不能藕斷絲連，而且執(zhí)意為她找個政治上成熟的青年代替我做對象。但是小馨妹陽奉陰違，依然死心塌地地愛著我，堅定不移地相信我這架考分機器絕不會“反黨反社會主義”。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在我虎落平陽，跌入人生低谷，最需要一根救命稻草的時候，墻倒眾人推，唯有我親愛的小馨妹伸出一只溫暖的援手，頻頻寫信，不停地鼓勵我堅強地面對現(xiàn)實。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叫我如何不愛她？

在那個狂熱的“大躍進”年代，一切都混亂不堪，學校不務正業(yè)，停課關門，趕學生到社會上去深翻土地，大煉鋼鐵燒小高爐，下車間當工人，還去除“四害”，抓蚊子、捕蒼蠅、捉麻雀，花樣百出，把人累死累活?？斓疆厴I(yè)，原以為混張高中文憑打道回府，誰知還有高考一說，又被趕鴨子似的趕回課堂，鴨子上架，悶頭復習功課，緊張得大汗淋漓。按例說，長期停課，學業(yè)荒廢，過高考這一非同尋常的人生關隘，會兇多吉少。但是奇跡出現(xiàn)了，小鯉魚，跳龍門，我們無一漏網(wǎng)地全都錄取大學，母校聲名鵲起，大吹教育有方，其實是我們這些莘莘學子，智商不低，天賦甚高。

曾相約，等高考結(jié)束，與小馨妹人約黃昏后，可這時她被派到海邊做圍海造田義務勞動去了。于是我卷起鋪蓋回老家，接到大學錄取通知書，從上海乘火車到北京，列車上，車輪滾滾，呼嘯向前，心想與小馨妹越來越遠了，但心與心卻越貼越緊，如果沒有她與我休戚與共，我會一蹶不振，在絕望中沉淪……

9

中學教導主任喜歡我作文，建議我考新聞專業(yè)往后對寫作有幫助。本想留上海讀書，可是一大幫同窗好友拉我成群結(jié)伙進京，不僅為了友誼也為了首都是見世面的地方。但北京只有廣院有新聞系招生，只此一家，別無分店。在我犯疑之時，我的密友果斷地為我改上了這個志愿。我就這樣一頭霧水地進了廣院。見到昔日的同窗好友如愿以償?shù)剡M了北大、清華等名校，名聲大噪；而我的學校名不見經(jīng)傳，尚在草創(chuàng)時期，因陋就簡，不如未名湖畔小小一角。自卑感襲上心頭，無后悔藥可治。好在我是新聞系160號新生中的001號，多少也找回了一點自信。隨后，開學做的第一篇作文，又被老師推薦到《閱讀與欣賞》?？习l(fā)表，使我一舉成名，妄自尊大。不料遭到班長妒忌，發(fā)動全班批我資產(chǎn)階級“白?！钡缆?，讓我瞠目結(jié)舌，心想倒霉的事情又落到我頭上，好在大學比中學在文明的階梯上要遠遠地高上一級，同學們都倒向我這一邊，正義戰(zhàn)勝了邪惡。不過我還是后怕，寫信告訴小馨妹我所發(fā)生的狀況。她回信告誡我，必須謙虛謹慎和同學和睦相處，不愧是白衣天使，及時為我注入清醒劑。

更為感激的是，小馨妹在經(jīng)濟上慷慨資助了我。那時，農(nóng)村刮“共產(chǎn)風”，莊稼欠收，父母已無錢供我上學。小馨妹月薪為上海最低標準三十元，寧愿自己省吃儉用，心甘情愿勻出其中一半供養(yǎng)我這個窮書生。時值三年自然災害，天災人禍，全國各地不斷餓死人，發(fā)生了歷史上罕見的大饑荒，同學中也有許多人因缺乏營養(yǎng)而得了浮腫病，渾身無力，勉強維持學業(yè)。而我身強力壯，生龍活虎照樣在球場上縱橫馳騁，完全得益于小馨妹買了全國糧票寄我，讓我在風沙彌漫的北京街頭狼吞虎咽隨意小吃。她還經(jīng)常托人帶來或郵寄來椒鹽花生米或熏青豆之類可口食品，讓我晚上做作業(yè)充饑。我有時也給同宿舍室友一起分享，他們都夸她沒過門就這樣賢惠體貼，無微不至關心我。

北京大興跳舞之風時，我們學校也很瘋狂，不少人趨之若鶩，樂此不疲。但每當班上女生約我跳舞，我就狼狽逃竄，還有約我去劃船、溜冰、逛街、游園等等，我均無興趣，婉言謝絕。因為心系夢中情人，牢牢守住這份愛，自閉內(nèi)向，作繭自縛，扎進書堆做鴕鳥。

她那一頭，更是不勝其擾。且不說她媽要招乘龍快婿，常常引來三寸不爛之舌需要一一應付。醫(yī)院里的小姐妹，出于好心相勸不要在一棵樹上吊死，初戀往往都是曇花一現(xiàn)，用不著癡心一片誤入情網(wǎng)，說不定那個遠走高飛的窮書生喜新厭舊變成陳世美，早已把糟糠小妹拋到九霄云外，到時連哭都來不及。況且這個八千人的大工廠，當工程師的、科室和車間主任的，還有醫(yī)院里的大學生，擇偶對象比比皆是。容貌出眾，招蜂惹蝶，牽線搭橋，說媒者甚多。甚至還有垂涎三尺，暗自盯梢的。所有這些，都被她拒之于閨門之外。我也想過，如遇白馬王子，就欣然祝賀她享受榮華富貴，免得跟我風雨滄桑，歷經(jīng)坎坷?？墒撬桓某踔?，愛我那么真，那么深，叫我如何不愛你？

10

1962年暑假，我們終于相約見面。

當我踏上堡鎮(zhèn)碼頭，小馨妹出現(xiàn)在眼前，已非當年那個青澀和稚氣的小女生，而是一個豐滿成熟又風姿綽約的大姑娘了，大眼睛更傳神，笑容更嫵媚，長辮子更誘人，飄逸的長裙子更映襯出修長而輕盈的體態(tài)，這就是我相愛五年的夢中情人。第一次零距離接觸，心跳加劇，吸引力更強，但也一時不知所措。她微笑著，落落大方，含情脈脈，伸手與我相握，即有觸電的感覺，一股濃濃的情意浸淫我心靈，幸福感油然而生。

跟她回家，走進我當年可望不可及的大宅院，如同走進從前依稀的夢境。讓我在書房里就坐，而窗外的景色又吸引了我。這是兩棵老梅樹，枝影橫斜，綠葉蔥蘢，超凡脫俗，一掃我們昔日顛沛流離的相思之苦。真情像梅花開過，風雪冰霜無法掩沒。一剪寒梅傲立雪中，只為伊人飄香。馨妹子莞爾一笑地說：我很愛梅花，純潔、高雅、芬芳，如果不具備梅花的精神與品格，那么我們的愛情會像那輕薄桃花逐水流，早已無蹤無影了。所以，對初戀走到今天這一步，我們都無比珍惜。

艷福不淺，在書房一住已滿三周。臨別，難舍難分，她為我流淚，淚珠兒晶瑩透亮，直叫人心疼，意欲為她舔個干凈。又見她額頭滲出細細的汗水，為她擦去時，也覺芳氣襲人，難怪曹雪芹要寫金陵女子出的是香汗，原來女孩子的胴體與男人不一樣，更何況，馨妹子從不施脂粉，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膚色又白又細又嫩又糯，好叫我情不自禁在她的香腮上輕輕地吻了一口，又訴心曲：你是我今生的唯一。

臨走，她塞給我一包錢以作開學盤纏，還有英雄牌金筆作信物，而我僅有一腔衷情愧對，她說：你已經(jīng)給了我一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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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4年大學畢業(yè)前夕，我去《中國青年》雜志社實習過，那里領導覺得我適合且只留我一人，團中央，好單位，可惜離馨妹太遠，只好忍痛割愛。中央廣播事業(yè)局又選中我，業(yè)務對口，發(fā)展空間廣闊，別人求之不得，而我還是嫌離家太遠，請求老師開恩，放我一碼去了杭州。

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是我從小向往的好地方?？墒且坏侥抢锞蛧樜乙惶１緛硪詾槲覀円黄鹉舷碌膸讉€同學都將留在浙江省廣播電臺，誰知他們編輯部人事編制已滿，一個都不收，都被推到十分邊遠的地方去工作。但是我冥冥之中有貴人相助，這就是臺長大人看了我發(fā)表的畢業(yè)論文后，誤判我是特殊人才就把我引進了過去，盡管那里北大、復旦畢業(yè)的大哥大姐不少，可是領導看走眼，偏把我抬舉為后起之秀，好使我春風得意。當然，小馨妹也在崇明島那頭為我歡欣鼓舞。

金桂飄香時節(jié)，邀小馨妹來杭一游。

這天午后，西湖煙雨空濛，游人稀少，我倆在湖濱租了一條游船，坐在艙椅上，相依相偎，逍遙自在，猶在夢中。環(huán)顧四周，碧水蕩漾，無船亦無人，天水一色，欸乃如歌，如仙若幻，斯情斯境，賽過神仙，令人愜意陶醉，仿佛紅塵中僅有我們二人，使我想起《圣經(jīng)》里的伊甸園。而這時的西湖，就是我倆得天獨厚的伊甸園，我就是你的亞當，你就是我的夏娃，倒在我懷里，特別的性感，特別的香艷，特別的心動，不過，還不能偷吃禁果，把美妙而甜蜜的時刻留到以后。

春節(jié)前夕，編輯部為我們舉辦了熱烈隆重的婚禮，我有些拘謹，而新娘子儀態(tài)萬方，風情萬種。有同事調(diào)侃，戲說我倆為才子佳人，天生一對。九九歸一，九年戀愛，修成正果，做一個生命共同體。有情人終成眷屬。

12

“文化大革命”，天下大亂，杭州尤甚。

廣播電臺也是亂作一團，危機四伏。先把我抬上天，坐第一把交椅，我怕爬得高摔得疼，拒絕上任。到后來就懷疑我是“五一六”分子，狗膽包天，反毛主席夫人江青，突如其來大抄家，又一次把我推入逆境，痛苦迷惘，惶惶不可終日。

杭州已非人間天堂，不想下地獄，趕快溜之大吉。

日夜擔心我安危的馨妻，千方百計走后門，托人在上海為我辦妥了一紙調(diào)令，我這就脫離虎口來到上海重操舊業(yè)，每周六回崇明，看到辛勤操勞的妻子和兩個天真爛漫的寶貝女兒，其樂融融，始知溫暖的家庭才是幸福的港灣！

后來兩個女兒先后隨婿赴美深造，又都定居美國?？粘?，成了老頭老太的愛巢。妻子從崇明退休來滬團聚，從此結(jié)束牛郎織女式的漂泊和無奈的鵲橋往返，真正實現(xiàn)初戀時所憧憬的蝴蝶夢。點上一支情人燭似過情人節(jié)，相向而坐，感慨萬千，有相聚的喜悅，浪漫的情懷，也有往日的辛酸，老境的期許，憂然，欣然，不禁想起西子湖畔那個洞房花燭夜，但如今，你徐娘半老，風韻猶存，青春雖已不再，卻可日夜相守，少年夫妻老來伴，梅開二度，勝似新婚燕爾。

隨后，她在單位跑完龍?zhí)祝乙哺胬贤诵?。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有賢妻相伴，便是人生最高最大福祉，“神馬都是浮云”。凡夫俗子自有快樂，原來，人間天堂不在蘇杭，就在我們自己家里。兩個女兒的家，也是父母延伸的家園，越過太平洋，飛來飛去，看看花花世界，享享天倫之樂，不亦樂乎！

13

我有一簾幽夢，窗外落花成塚。

2008年，我被查出罹患前列腺癌，住院手術(shù)，前后一月有余，忙里忙外，把本來就患有慢性腎炎的老伴累壞了身子。

我出院回家不久，老伴終于支撐不住，猝發(fā)腦溢血撒手人寰。彌留之間，兩個女兒回國，日夜守護，送媽媽在人間最后一程。生離死別，乃人生之大悲大苦。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失去了相濡以沫鐘愛一生的知音和伴侶，我將何以附麗？

你救了我的命，而自己卻殉身。我對不起你，舍不得你，你永遠是我最愛的俏佳人，而這時俏麗變得凄美，但凄美是至高至美，臻于完美！

衷心感謝你的至愛至美，讓我回饋你最后一個吻。親愛的，我心中只有你，今生的愛情故事不再改變。

14

離愁懷殤，聚散苦匆匆。

唯有愛才是人生的最高享受。

15

愛為唯美。

情亦奢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