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著》折射的中國人“國民性”生存哲學(xué)

譚惠敏

【摘 要】《活著》是一部格調(diào)冷峻、內(nèi)涵豐富的現(xiàn)實主義作品，當(dāng)中寫實的反映了在殘酷的現(xiàn)實底下，中國人悲慘辛酸的生活。然而，《活著》的主人公福貴，在如此惡劣的生存境況下，面對親人的一一離世，卻依舊能處之泰然，當(dāng)中折射了中國人“國民性”的生存哲學(xué)。該文試從：一“國民性”的阿Q精神；二“國民性”過度的盲目樂觀主義；三“國民性”的逆來順受性格，分析《活著》折射的中國人“國民性”的生存哲學(xué)。

【關(guān)鍵詞】《活著》；中國人；國民性；生存哲學(xué)

余華在80年代醉心于先鋒文學(xué)實驗創(chuàng)作，到90年代陷入了一個創(chuàng)作低潮，經(jīng)歷了一段時間的沉寂。他的目光開始投向了殘酷的現(xiàn)實。余華不愧是一個具有天賦的作家，轉(zhuǎn)型后，一出手便是洋洋一部驚世佳作《活著》，余華像魯迅般“直面人生的慘淡，正視淋漓的鮮血”，作品中反映中國老百姓的辛酸生活是如此的鮮活、深刻，處于社會底層的小人物福貴的身世遭遇，讓人扼腕感嘆。

然而，《活著》是一部內(nèi)涵豐富的現(xiàn)實主義作品，小說主人公福貴歷盡劫難，面對親人一個個離世，老人福貴卻能安然處之，與老牛相依為命。是什么促使福貴在屢遭變故的如此境地下，仍能坦然茍存？《活著》當(dāng)中折射的正是中國人“國民性”的生存哲學(xué)。

下面試就這一問題略作探討。

一、國民性的“阿Q精神”——“精神勝利法”

當(dāng)福貴還是徐家少爺?shù)臅r候，許老爺子訓(xùn)斥他終日吊兒郎當(dāng)，沒有光宗耀祖。福貴的回答是“你別犯愁啦，我兒子會光宗耀祖的i ”。福貴整天花天酒地，沉醉于聲色犬馬，豪賭度日，半生虛耗，卻妄想兒子會光耀門楣，完成自己“未竟的大業(yè)”。作為紈绔子弟的福貴，終日留連賭局，別說光耀門楣，連守家保業(yè)也尚且艱難，當(dāng)然更不可能光宗耀祖了，惟有搪塞將此大任推在未出世的兒子有慶身上。這和徐老爺子當(dāng)年跟徐老太爺?shù)靡庋笱蟮纳駳馊绯鲆晦H，諷刺的是，這句“我兒子會光宗耀祖的”像傳家寶一樣，而今又從徐老爺子口中傳到兒子福貴口中。這是中國幾千年來的國民性的痼疾，國民性的“精神勝利法”在作祟。君不見在二十年代魯迅先生筆下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以“精神勝利法”麻醉度日的小人物阿Q形象？有意思的是，余華筆下的福貴和魯迅筆下的阿Q， 兩人一富有，一貧窮，而兩者都在未有兒子時夸下?？?，都沉緬陶醉在“我的兒子會光宗耀祖的”（福貴）；“我的兒子會闊得多啦！ii ”（阿Q），這樣的黃粱美夢中。說這話時，福貴的兒子有慶尚未出生，而阿Q兀自更是一個單身漢，但兩人竟都矜夸自己的兒子如何如何厲害，這體現(xiàn)了中國人骨子里歷史悠久的國民劣根性?；蛟S生活本來就是沉重，不是如此自我麻醉，何以為生？時至今天，眾多望子成龍，望女成鳳的家長莫不類似犯下同樣的錯誤，阿Q的“精神勝利法”一脈相承，延續(xù)至今。

二、“國民性”過度的盲目樂觀主義

中華民族自古以來就是一個樂觀的民族，經(jīng)歷無數(shù)的苦難災(zāi)劫依然屹立如故，本來樂觀是好事，但過猶不及，過頭了，樂觀就成了盲目、不切實際。

小說中描寫的大躍進(jìn)時期，村里實行全民大煉鋼，隊長一聲令下，大伙兒都忙不迭地為人民公社作貢獻(xiàn)，把自家燒火煮飯的家伙——鐵鍋統(tǒng)統(tǒng)砸攔煮鋼鐵。家珍在一旁看得心疼掉淚，擔(dān)心“這鍋砸了往后吃什么？”，隊長卻樂觀之極的道：“村里辦了食堂，砸了鍋誰都用不著在家做飯啦，省出力氣往共產(chǎn)主義跑，餓了只要抬抬腿往食堂門檻里放，魚啊肉啊撐死你們”。

當(dāng)時中國正處于建國初期，百廢待興，全國四萬萬人口，解決溫飽問題已屬奇跡，隊長居然還大吹什么“餓了只要抬抬腿往食堂門檻里放，魚啊肉啊撐死你們”，吹這樣荒誕可笑之極的大牛皮，活脫脫勾劃出了那個年代的國人的盲目樂觀主義精神，——然而這種荒誕，這種精神正是當(dāng)時大躍進(jìn)時期人民心態(tài)的真實寫照，“肥豬賽大象”“人有多大膽，地有多高產(chǎn)”“用十五年時間趕英超美”等等口號，今天看來荒誕可笑，然而當(dāng)年人人卻從中看到中國的希望、共產(chǎn)主義的輝煌，心馳神往，為之頂禮膜拜，趨之若鶩。

小說中寫道，果然應(yīng)了家珍的擔(dān)心，吃大鍋飯終究免不了坐食山空的一天，人民食堂的糧食經(jīng)不起眾人天天的大魚大肉，最后沒有糧食了。隊長說到公社去要點吃的來，每次去都帶了十來個年輕人，打著十來根扁擔(dān)，那樣子像是要去扛一座金山回來，可每次回來仍然是十來個人十來根扁擔(dān)，一粒米都沒拿到，到最后，隊長不得不下令，“從明天起食堂散伙了，大伙趕緊進(jìn)城去買鍋，還跟過去一樣，各家吃各家自己的”。

從砸鍋——建人民食堂——解散人民食堂——賣鍋，這場鬧劇中，可以得見“大躍進(jìn)”的悲劇正是源于國人不切實際、過度盲目的樂觀主義精神。然而生活本就這樣的苦，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福貴的命運也是如此，每每在景況好一點的時候，老天又在不經(jīng)意間帶走他的一個親人，沒有這種過分的樂觀情懷去支撐，也許福貴早就不在人世了。由過度盲目的樂觀主義去沖淡生活的苦澀酸楚，讓活著的人更有生存的希望與信心，勇敢邁向未知的未來，這是中國人的“盲目樂觀史”，是中國人的“辛酸史”、“血淚史”。然而，正是這種盲目的樂觀主義精神，讓我們跨越荊棘，踏過坎坷，走向輝煌。

三、國民性的逆來順受性格

小說中福貴一家歷盡滄桑，從富甲一方的大戶人家變成破落戶，經(jīng)歷抗日戰(zhàn)爭的磨難，大躍進(jìn)時期的困難，文化大革命中的厄運……時移世易，帶給福貴一家的不是幸福，而是接踵的災(zāi)難。福貴的親人，不管老的還是小的，都一個個不可救藥的死去，而且都是非正常的死亡。兒子有慶被抽血抽干而死，女兒鳳霞產(chǎn)后大出血而死，妻子家珍悲傷而死，女婿二喜被吊車上砸落的水泥板砸死，孫子苦根吃豆子撐死……余華的文字雖然深沉冷峻，然而福貴的親人卻一個比一個死得慘烈，整個故事滲透著殘酷血腥，最后剩得孤零零的福貴與老牛為伴。有人覺得故事結(jié)局難以置信，在眾多親人的離去以后，福貴居然還能安心而活。然而這里表現(xiàn)的才是生命的實質(zhì)——“活著”。我們常常糾結(jié)于“活著”的意義，然而，在小說中反映的“活著”或許不是一種追求，而只是一種狀態(tài)，從福貴對苦難的逆來順受的態(tài)度，也許更接近于生命的本源。

小說的最后一節(jié)福貴說得明白：

“往后的日子我只能一個人過了，我總想著自己日子也不長了，誰知一過又過了這些年。我還是老樣子，腰還是常常疼，眼睛還是花，我耳朵倒是很靈，村里人說話，我不看也能知道是誰在說。我是有時候想想傷心，有時候想想又很踏實，家里人全是我送的葬，全是我親手埋的，到了有一天我腿一伸，也不用擔(dān)心誰了。我也想通了，輪到自己死時，安安心心死。就是，不用盼著收尸的人，村里肯定會有人來埋我的，要不我人一臭，那氣味誰也受不了。iii ”

在中國人的傳統(tǒng)觀念中根深蒂固的是“好死不如賴活”，面對生活中的種種不公、困厄、災(zāi)難，有能力、有勇氣反抗的畢竟在少數(shù)，因而革命英雄如陳勝、吳廣類，才如此可貴，我們當(dāng)中絕大部分人所能做的本能反應(yīng)只是忍受，正如千鈞一發(fā)，“讓一根頭發(fā)去承受三萬斤的重壓，它沒有斷”iv，忍受生活中的種種殘酷、不堪。遇到艱難挫折，一意尋死的是極少數(shù)，厄運就像宿命，默默忍受，不管怎樣不堪，活不下去也得活，這就是中國人。福貴只是蕓蕓中國人的典型，所以在1998年的一次訪談中，余華說福貴是他見到的這個世界上對生命最尊重的一個人，他擁有了比別人多很多死去的理由，可是他活著?！啊钪谥袊恼Z言里充滿了力量，它的力量不是來自于喊叫，也不是來自于進(jìn)攻，而是忍受，去忍受生命賦予我們的責(zé)任，去忍受顯示給予我們的幸福和苦難、無聊和平庸v ”。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五千年過去了，中華民族也就成了一個以堅忍著稱的民族，中國人千錘百煉，也修成了逆來順受、隨遇而安，過活的非凡本領(lǐng)。

《活著》所揭示的是中國人幾千年來的生存本相，“活著”在余華筆下，是一個有靜止意味的動詞，“以柔制剛”、“以靜制動”，這更趨向于中國人的生死價值觀?！盎钪薄院喴馍睿郀┣Ю?，當(dāng)中揭示的是中國人“國民性”的生存哲學(xué)。

注釋：

i余華.活著[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0：9.

ii魯迅.吶喊·彷徨·故事新編（丁聰插圖本）[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3：71.

iii余華.活著[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0：180.

iv余華.《活著》韓文版自序[A].活著[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0：5.

v余華.《活著》韓文版自序[A].活著[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0：5.

【參考文獻(xiàn)】

[1]余華.活著[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0

[2]魯迅.吶喊·彷徨·故事新編（丁聰插圖本）[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