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huán)境與問學

陳新宇

數(shù)年前讀張五常先生的《憑闌集》，談到“在經(jīng)濟學的歷史上，似乎只有兩個年代，兩個地方，有那樣熱鬧的思想‘訓練所。其一是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倫敦經(jīng)濟學院，其二是六十年代的芝加哥大學。我由1967～1969年在芝大，能身臨其境地躬逢其盛，算是不枉此生?！绷甏闹ゼ痈绱髮W，是何炳棣先生眼中該校歷史上的第二個黃金時代。諾貝爾獎得主云集，各種思想激蕩爭鳴——科斯只身赴會，舌戰(zhàn)群儒的經(jīng)典一戰(zhàn)，即發(fā)生于此——學術(shù)氣氛之濃，可謂一時無二。神往之余，也對其間因果頗為好奇。

近日機緣巧合，讀到入江昭先生帶有自傳性質(zhì)的《我與歷史有個約會》。關(guān)于入江氏，筆者孤陋寡聞，之前只在何炳棣先生的大著《讀史閱世六十年》中邂逅過，兩人在芝加哥大學共事，何炳棣評價歷史系同儕，認為在日本方面，出身外交世家的入江昭學問最好，口碑最為可靠。以何先生的眼界之高，這種贊譽可謂難得。此番拜讀之下，才對其學術(shù)思想與學界影響有所了解，慚愧惶恐。有關(guān)理論問題此處不表，該書提供學術(shù)掌故多種，尤其談到芝加哥大學一處，似可解前惑，兼與他書對照閱讀，又有浮想聯(lián)翩，隨手記下，與諸君分享。

有別于張五常對當時人事的傳神介紹，入江昭用平實的話語談到：“調(diào)入芝加哥大學后，它給我的最初印象是，這是一所比起本科教育更重視研究生教育的大學，學生、教授都非常熱心學習。大學是‘精神生活即用頭腦來生活的集合體，這種意識在這所大學里貫徹得非常徹底。大多數(shù)學生除了學習以外，對其他事情都沒有什么興趣，實際上，除了圖書館和教室，他們所能使用的休閑設施基本沒有，在這種氛圍下，如果不是熱愛學習的人，肯定是待不住的?！睆埼宄Ｕf當年芝大經(jīng)濟學系一周有五個工作坊，唇槍舌劍，“毀”人不倦，想想釋然，用略帶調(diào)侃的話來講，環(huán)境單調(diào)如此，這幫人不研究學問還能有啥樂子??！

聯(lián)想自身，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筆者考入中國政法大學讀書。北上前遇到同一中學在北京上學的師兄，此君半開玩笑地說：“這所學校不在北京，在山谷里呢?！鳖D時心涼半截。抵京之后，由親戚開車送往昌平，車子在當時未通高速的公路上奔馳，征途漫漫，似乎永無止境，夜幕垂下，四周黑寂，唯有車燈兩束，映出離家少年長長的愁緒。入校之后，借十一國慶之機，入城訪友，當時有小公共，喊的是往“北京、北京”，言者無心，提醒聽者有意。公交車那番，人頭涌動，前赴后繼，車中無立錐之地。一番往返，身心俱疲，從此多做宅男。法大硬件一般，但好在學術(shù)氣氛甚濃。教學樓內(nèi)，你方唱罷我登場，講座連臺擂臺，各取所需，偶有選擇煩惱。于是四年下來，雖然后知后覺，懵懵懂懂，也好生向往學術(shù)之心，印象最深的是季羨林老先生講座時的一句話“只有中國文化才能拯救世界”，冥冥之中似乎對我后來的專業(yè)選擇有所感召。

對比之下，如今清華，位處五道口宇宙中心，早已不再是當年蕭公權(quán)坐騾車，清晨從西直門出城，中午近十一時方能抵達的清華園——那時也是城外呢。但今天老師們納悶的是，眾多精心準備，延請名家的講座，聽者寥寥，讓人好生感慨，同學們都去哪了？

作為戲迷的何炳棣當年曾“自我詛咒”：如果在清華讀書期間進城聽次京戲，留學考試必名落孫山。他坦言：“我當時非常明白，不是每個周末都能有效地吸收新知，有時會白白消耗于青春多維的煩惱，反不如偶或以‘美的享受紓解長期困讀的疲乏。可是，看一次楊小樓就想看第二次，就想看郝壽臣……一件事‘屈服就會引起第二件事的‘屈服。預設自咒明明是‘傻瓜，傻瓜就傻瓜吧！”

入江昭本科入選學校優(yōu)等生榮譽聯(lián)合會會員，當老師告之該聯(lián)合會名字是“熱愛知識是人生的智慧”之意時，入江為之淚流，他談到：“大三一整年，埋頭苦學，連玩的時間都沒有，也曾自己問自己：為什么要這樣學習呢？如果將其解釋為這都是為了‘熱愛知識，那我也就認可了?！?/p>

西南聯(lián)大時期，瞿同祖完成了《中國法律與中國社會》這部名著，他談到當時的創(chuàng)作情形：“在昆明時生活和工作條件艱苦，敵機不時來襲，在呈貢鄉(xiāng)間住了一年，夜間以菜子油燈為照明工具，光線昏暗，不能寫讀，八時即就寢，于是就在床上反復思考寫作中遇到的問題。有了腹稿，次晨便可奮筆疾書了?！碑斢腥藛枺骸翱箲?zhàn)時期怎么能安心研究寫作呢？”老先生的回答出人意料，沒有豪言壯語，沒有憶苦思甜，只有淡淡一句“當時我也做不了其他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