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村古法造紙匠

盛湘潁

電視劇《天一生水》中有這樣一個鏡頭：天一閣范家的修書先生方子文，常在范家紙坊修書、造紙，其房里房外掛滿了一張張晾在繩上的紙，有一回，范冰冰飾演的小姐韻漣找他嬉耍，便去看他新做出來的紙，只見紙上嵌著花瓣，隨意扇來便生若有似無的花香。

看紙張隨風擺動，實在讓人向往。當然，紙張本身并不稀奇，稀奇的是，你可也曾想親手做一張屬于自己的紙來？

小山坳里的舀紙匠

在湖南常德一個叫桃源縣的地方，至今還有用古法造紙的老藝人。造紙人叫黃德祥，住在桃源縣太平橋鄉(xiāng)金鳳山村的張家崖。這是一個偏僻的小山寨，在去金鳳山的路上兜轉(zhuǎn)好幾個岔路口，再彎進一個小山坳，遠遠望去，山腰的村莊就是張家崖。

張家崖是一個自然村，十多戶人家依山勢圍住在山腰，組成一個天然的“凹”字型， “凹”處中央有口水塘，有了這口水塘，十多座民居就成了依山傍水的格局。

在張家崖，大家稱造紙為舀紙，取其關(guān)鍵工序而名。舀紙，是個煩人的手藝，要提前幾個月準備，砍樹、剝皮、打漿等忙了三四個月，不到臘月還不能舀。慢慢地，沒人愿意做了。

“舀紙的手藝，俺還沒做二十年。年輕時性子急，哪有心思學這個。幾十道工序，得花三四個月時間準備，太麻煩。年紀大了舀幾張紙，賺幾個油鹽錢?！秉S德祥憨憨一笑，說：“俺家學這藝才三四代人，算不得祖?zhèn)鳎姨珷敔敻煌獾貛煾祵W的，之前本地沒有舀紙匠。”

60多歲的黃德祥看起來比實際年齡更大，微駝的脊梁平添蒼老。入冬后，他才開始造紙。孩子們常年在外，家中只有他和老伴劉花蓉。田地里的莊稼和院里的牲口，全靠老兩口忙活。冬季農(nóng)閑，才有時間忙副業(yè)。再者，紙漿原材料是山野的枸葉樹與獼猴桃樹，秋天收割，從砍樹到制成紙漿，至少三個月。

枸葉樹是一種闊葉樹種，農(nóng)婦常捋下做豬草。農(nóng)歷九月間，砍回一年生的枝條，趁濕撕皮，放入坑中，用石灰腌泡二十天，再裝入纖維袋沉進池塘，浸泡半個月。待樹皮泡脹出絲，蒸煮剔除外皮，留內(nèi)皮反復槌打成紙漿，再攏漿為餅。用木棍將紙漿餅捶散，裝進布袋，在池塘中洗散開，以免紙漿絲打結(jié)，影響紙質(zhì)。

隨后，黃德祥將紙漿放入裝了井水的紙槽，攪散后，用筲箕隔著雜質(zhì)下涎（涎，是獼猴桃樹枝經(jīng)水浸泡分泌的天然膠質(zhì)），并再次攪拌。接著，用木框固定的竹簾撮、舀、蕩、抄，紙的厚薄靠舀漿次數(shù)控制，一般正反各一次。這是個技術(shù)活，黃德祥說：“學術(shù)不精，舀紙不勻?！泵砍鹨话寮垼蠹s五百張，待半干時，一張一張揭開，疊好備曬。

最后一道工序是捶紙，“捶一下，平整柔軟，紙的賣相好，價錢也能高點。沒有捶過的紙，硬挺挺的，像塊鍋巴，不好看。”黃德祥說，這種手工紙，主要用于糊斗笠、裱扇子，以及打制冥錢，紙的顏色是否白凈關(guān)系不大，因此不用放堿、上礬。

陳三爺?shù)脑旒堊鞣?/p>

從中國傳統(tǒng)手工造紙的發(fā)展來看，造紙材料先后經(jīng)過麻、楮、樹皮、藤、竹等階段，每一次造紙原料的重新選擇，都是造紙技術(shù)的一次改進。和黃德祥造紙采用的樹皮不同，湖北襄陽的陳三爺偏愛竹子。

陳三爺家在襄陽市南漳縣薛坪鎮(zhèn)龍王沖村，具體說，是在一座峽谷底端。連接陳家與外界的唯一通道是一條一人多寬的山間小路，一邊是峭壁，一邊是深淵。下山就要一個半小時，年過八旬的陳三爺說，他一生只到過山外三次。

建于民國元年的陳家木樓高三層，倚山面水，黑瓦白墻。中為廳堂，前廳兩側(cè)為廂房，后堂兩側(cè)為臥室，院落中間有天井，典型的徽派建筑。木樓下游50余米處就是陳氏造紙作坊。長滿苔蘚的古老水車在溪流推動下緩緩旋轉(zhuǎn)，進而帶動水碓，有節(jié)奏地擊打竹麻，一聲一聲，回蕩在峽谷……

陳家世代以造火紙為生，到陳三爺，這種古老的技藝已傳承九代。陳家祖籍在江西，清朝初年，因躲避戰(zhàn)亂，沿江西、湖北咸寧、南漳冷水河及漳河源地區(qū)這條路線遷徙。漳河源漫山毛竹，水源充沛，陳家作坊一度繁忙，于是買地，建房，辦私塾?！耙惶炷茏?尺高的紙，一尺賣十幾塊銀元，最好時，日進150塊銀元?！闭f起當年興盛，陳三爺笑得合不攏嘴。

據(jù)陳三爺介紹，陳氏土法造紙共72道工序，主要有砍竹、斬竹、浸竹、干打、濕打、抄紙、松紙、曬紙。浸竹最耗時，約需100天。通常，清明前后砍下幼竹，截成1米長短，用水碓打破，扎捆，放入石灰池中浸爛。清洗后置于水碓下，由水車帶動將其擊成竹末后，倒入水槽。隨后，人工赤腳踩踏，使紙漿均勻后鏟到池子里，兌入樹汁增加黏度。接著，用置有抄紙簾的簾床在紙漿槽中用力一舀，左右輕搖，瀝干后取出抄紙簾，倒扣在垛板上。

待揭開簾子，一張濕潤的黃色紙膜便留在垛板上，積累到約一米高1000張時成為一案?？馗伤值陌讣埿璐觊_，使紙張松開，再背到老宅前的場子上和河邊山崖下曬干。曬干后的火紙8張一帖，40帖一捆包扎成可售商品，至此正式完成從毛竹到火紙的蛻變。

只是，陳三爺再也沒有遇到“日進150塊銀元”的好時光了。陳三爺也算了一筆賬，手工紙成本造價每捆15元，但市場只賣10元。手工紙造得越多，越虧本，只能停工。

目前，手工紙的主要市場在農(nóng)村，多為農(nóng)民或小手藝人，銷量不大，售價也不高?？梢韵胍?，隨著土法造紙的市場萎縮，鄉(xiāng)村紙匠的生活水平日漸衰落。

黃德祥每年只能做百多刀紙，每刀100張，15塊錢，年收入不到2000元?！斑@點辛苦錢，只能過個暖和年?！秉S德祥說：“這手藝不耽誤農(nóng)活，農(nóng)村的人一閑就悶得慌，如果不是這手藝，還真不知道去哪里撈這過年錢。”

傳承乏力，也是難題。陳三爺有兩個女兒，為了保住這門技藝，陳三爺招了上門女婿秦明炎。目前，秦明炎已逾50歲，他的兩個女兒都嫁到了山外。

在困頓中堅守

今天，紙張仍不可或缺，但機制紙占比已高達99%。雖然安徽宣紙、江西鉛山連四紙和陜西楮皮紙等11項傳統(tǒng)手工造紙制作技藝已入選國家級非遺名錄，但實際上，紙坊驟減、產(chǎn)量低迷、盈利困難是這個行業(yè)正在面臨的生存恐慌。

“目前，我國生產(chǎn)的手工紙主要供應書畫、文物修復、祭祀等需要。受機制紙排擠，過去用于印刷、書寫等種類的紙張消亡速度較快，有些已淪落為迷信用紙、衛(wèi)生紙等低檔紙?！睆偷┐髮W文物與博物館學系副教授陳剛說：“相比而言，書畫用紙目前的生存能力較強，為了適應市場需求，一些生產(chǎn)者正逐步向生產(chǎn)書畫紙轉(zhuǎn)型?！?/p>

據(jù)楮皮紙制作技藝國家級代表性傳承人張逢學回憶，過去人們寫字、畫畫、印報紙、抄經(jīng)文、記賬、糊棚都用楮皮紙，現(xiàn)在卻無人問津。昔日有上千紙戶的陜西西安北張村，如今只剩張逢學一家造紙作坊。他的作坊主要回收印刷廠邊角料做回收紙，偶有訂貨才做楮皮紙。一年中，5000張一捆的回收紙，張逢學一家能做50多捆，楮皮紙只有2000多張。

陳剛說，日本的手工紙制造業(yè)如今日益走向貴族化。一張和紙賣到一二百元人民幣不足為奇。只有高價，才能維持高質(zhì)量，負擔高成本。目前，一張44厘米×1米的楮皮紙售價在5元錢左右。張逢學的兒子張建昌說，也有人建議他們利用楮皮紙做工藝品，但他初中畢業(yè)就跟著父親學造紙，做別的恐怕并不擅長。

“拓展手工紙的應用領(lǐng)域不失一種有益的嘗試?！?江西上饒市非遺保護中心負責人徐佩然表示：“目前國內(nèi)手工紙市場上魚龍混雜、紙質(zhì)參差不齊，人們對手工紙的工藝、文化內(nèi)涵了解有限，傳統(tǒng)手工紙若要走高端路線，恐怕路還很長?！?/p>

事實上，無論是喧囂都市商業(yè)街區(qū)中的“手工藝精品店”，還是隱匿于幽靜村莊的“手工作坊”，手工業(yè)的文化格調(diào)一直不曾丟失。在不遠的將來，手工造紙或?qū)⒊蔀楹罂萍紩r代的貴族新專屬。

獨具魅力的手工紙

近年來，手工紙的發(fā)展伴隨中國人的尋根溯源情結(jié)，正被逐漸認可。根據(jù)用途，手工紙可分為文化用紙、生產(chǎn)用紙、衛(wèi)生用紙和祭祀用紙四大類。通常，這些手工紙具有機制紙所無法具備的特征。

放馬灘紙

放馬灘紙是世界上最早的植物纖維紙紙，它是西漢初期文帝、景帝時期的紙，1986年出土于甘肅省天水放馬灘漢代墓葬區(qū)。這片紙在出土時放在死者胸部，因墓內(nèi)積水受潮，僅存不規(guī)則碎片，約5.6 X 2.6厘米。這張放馬灘紙是一幅麻紙地圖，出土時黃色，現(xiàn)褪成黃間淺灰色，紙薄而平整軟滑，上有用細黑線繪制的山、河流、道路等圖形，現(xiàn)存甘肅省博物館。

毛邊紙

明末江西出產(chǎn)竹紙，紙質(zhì)細膩，薄而松軟，呈淡黃色，沒有抗水性能，托墨吸水性能好，既適于寫字，又可用于印制古籍。因明代大藏書家毛晉嗜書如命，好用竹紙印刷書籍，曾到江西大量訂購稍厚實的竹紙，并在紙邊上蓋一個篆書“毛”字印章，人稱毛邊紙，并沿用至今。

玉扣紙

玉扣紙產(chǎn)自福建寧化縣，已有800年歷史，曾為朝廷用紙，因紙質(zhì)細嫩柔軟，色澤潔白如玉而得名。這種具有紙纖維細長、光滑柔韌、色澤潔白、瑩潤如玉、張片均均，拉力強、摩擦不起毛茸、衛(wèi)生無毒、書寫易干、墨跡不褪、經(jīng)久不被蟲蛀等特色，據(jù)稱常為港澳同胞、南洋群島華僑用以印制帳簿，一旦用毛筆記賬不能涂改，能保持商界信譽。

東巴紙

東巴紙是納西族東巴祭司用來記錄東巴經(jīng)和繪制東巴畫的一種專用紙，采用當?shù)氐母呱揭吧∮兄参稃惤瓐蚧ㄖ谱?，?jīng)過數(shù)十道東巴家傳的手工工藝制成，是中國所有手工紙中最厚的。因植物纖維豐富，東巴紙的韌性很強。據(jù)傳，中國傳統(tǒng)手工紙中，唯有厚實的東巴紙可以雙面書寫，因為堯花有微毒，東巴紙可抗蟲，抗蛀，保存時間長達八百年至千年。

手工綿紙

西雙版納傣族手工綿紙大都出自勐?？h勐混鎮(zhèn)曼召村的手工作坊，這個寨子祖祖輩輩都有造紙手藝，其原料取自當?shù)仉S處可見的一種名叫“枸樹”的樹皮，這是一種速生樹種，當年砍了，次年會發(fā)。制成的紙張潔白且韌性好，可以經(jīng)久保存，曾是抄寫經(jīng)卷、書寫契約的好材料。值得一提的是，這種手工綿紙帶有一股天然清香味，后被用作云南普洱茶餅的專用包裝紙，造紙的特殊原料對普洱茶有保護作用，體現(xiàn)了云南人在發(fā)展傳統(tǒng)文化遺產(chǎn)中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