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闐尉遲氏源出鮮卑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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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nèi)容摘要：在前人研究的基礎(chǔ)上，梳理出目前已知于闐王尉遲氏的世系；對公元445年吐谷渾主慕利延入于闐，“殺其王，有其地”進(jìn)行了再討論；從史籍中輯出3—5世紀(jì)尉遲部活動于以尉遲川為中心的青海湖四周，論證了于闐尉遲氏“殿門東向”，“妻戴金花”，“貌不甚胡，頗類華夏”等特征與吐谷渾的一致性；認(rèn)為于闐尉遲氏乃吐谷渾之一部分，乃5世紀(jì)中慕利延入于闐后留作統(tǒng)主者。

關(guān)鍵詞：于闐王尉遲氏；吐谷渾；鮮卑

中圖分類號：K289；G256.1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文章編號：1000-4106（2014）03-0201-12

A Study on the Xianbei Origin of the Yuchi Family in Khotan—Research on the Medieval Yuchi Family II

ZHAO Heping

（Department of History, Capital Normal University, Beijing 100089）

Abstract: Based on previous researches, this paper attempts to tease out some information about the currently known descent of the Khotanese King surnamed Yuchi and reevaluates the historical records establishing that Mu Liyan, king of Tuyuhun, entered Khotan, “killing the King of Khotan and occupying his land.”According to historical records, the clan of Yuchi lived around Qinghai Lake from the third to the fifth centuries.This paper also demonstrates consistencies between the clan of Yuchi and the Tuyuhun: that their palaces faced east and their queens wore a headdress of gold flowers looking more like Chinese people in appearance. Finally, the paper comes to the conclusion that the clan of Yuchi in Khotan was a part of the Tuyuhun, who stayed in Khotan as rulers after Mu Liyans occupation in the middle of the fifth century.

Keywords: King of Khotan surnamed Yuchi; Tuyuhun; Xianbei

(Translated by WANG Pingxian)

一問題的提出

自19世紀(jì)末20世紀(jì)初西方學(xué)者在今新疆和田地區(qū)發(fā)現(xiàn)于闐語文獻(xiàn)以來，對于闐史的研究一直是東西方學(xué)者重點(diǎn)關(guān)注的領(lǐng)域之一。西方學(xué)者從歷史語言學(xué)的主流觀點(diǎn)出發(fā)，認(rèn)為于闐語（Khotanese）或稱于闐塞語（Khotan Saka）是自公元前2世紀(jì)開始，于闐的主體居民塞種（Saka）所操之語言，這種語言雖有變體，但一直沿用到11世紀(jì)初于闐被黑韓王朝征服。這一千多年的時(shí)間內(nèi)，于闐王族為尉遲氏，即塞語之Vi■a'，梵文之Vijaya，其族屬則為伊朗（蘭）人種。受此影響，日本和我國學(xué)術(shù)界也多從此說，認(rèn)為于闐尉遲氏為“胡”，是與蒙古人種不同的來自西方的人種。筆者不諳古代胡語，今日西方語言水平也很可憐，但看到敦煌莫高窟第98窟李圣天畫像及第61窟東壁李氏公主（曹延祿姬）的畫像，頗感疑惑，遂從頭閱讀中國史籍，試圖對于闐尉遲氏的族屬做一些立足于中國史籍的探討，自知難逃蠡測管窺之譏，但愚者千慮，必有一得的古訓(xùn)或者是撰寫此文的動力。

二于闐王族尉遲氏之世系

《魏書》卷113《官氏志》說：“西方尉遲氏，后改為尉氏?！保?］《元和姓纂（附四校記）》卷8說:“《官氏志》，北方尉遲部，如中華諸侯也，魏孝文改為尉遲氏?！痹谶@句下，岑仲勉先生校云:“今《志》作‘西方尉遲氏，按于闐王姓尉遲，見《新書》卷221上，其在西方，似有更久遠(yuǎn)之歷史，余以為應(yīng)從《志》作‘西。”［2］將《官氏志》中“西方尉遲氏”與于闐王室相聯(lián)系，是20世紀(jì)上半葉許多中外學(xué)者的看法，為避免繁冗，我們這里以向達(dá)先生的有關(guān)論述來說明。

《唐代長安與西域文明》是向達(dá)先生的代表性論文之一，第二節(jié)“流寓長安之西域人”第一例即為“于闐尉遲氏”，為了便于討論，今將此條內(nèi)有關(guān)尉遲敬德者全文錄出：

于闐王室，相傳在唐以前即屬Vijaya一族。據(jù)斯坦因（M.A.Stein）及Sten. Konow諸人研究，西藏文獻(xiàn)中之Vijaya即SaKa語中之Vi■，中國史籍中之于闐王室尉遲氏即Vi■一辭之譯音。于闐國人入居中國，遂俱氏尉遲。至于唐代流寓長安之尉遲氏諸人，淵源所自，大別有三：一為出于久已華化之后魏尉遲部一族；一為隋唐之際因充質(zhì)子而入華者；其一則族系來歷具不明者。今分舉如次：

唐代住居長安久已華化之尉遲氏，自以尉遲敬德一族，最為著名。尉遲敬德（《舊唐書》卷68，《唐書》卷89有傳），以高宗顯慶三年（公元658年）卒于長安私第。敬德長安私第，據(jù)宋敏求《長安志》，在西市南長壽坊。其子寶琳附見兩《唐書》傳及許敬宗撰敬德碑。敬德猶子窺基大師，字洪道，尉遲〔紹〕宗子，所謂奘門龍象者是也?！端胃呱畟鳌じQ基傳》云：“釋窺基字洪道，姓尉遲氏，京兆長安人也。尉遲之先與后魏同起，號尉遲部，如中華之諸侯國；入華則以部為氏也。魏平東將軍說六代孫孟都生羅迦，為隋代州西鎮(zhèn)將，乃基祖焉?？贾M宗，唐左金吾將軍松江都督江由縣開國公。其鄂國公德則諸父也，《唐書》有傳?！本吹鲁鲇诤笪何具t部。《魏書·官氏志》謂為西方尉遲氏。按韋述《兩京新記》，長安嘉會坊裒義寺本隋太保吳國公尉遲剛宅，剛兄即尉遲迥。永平坊宣化尼寺則隋開皇五年周昌樂公主及駙馬都尉尉遲安舍宅所立。尉遲迥、尉遲安皆出于尉遲部，嘉會、永平、長壽三坊，自北而南彼此毗連，則此部人之占籍長安，最遲亦當(dāng)在周隋之際，而敬德一族與此輩必有若干之關(guān)聯(lián)也。日本羽溪了諦以為后魏尉遲部實(shí)始于《窺基傳》中之平東將軍說，尉遲說即于闐史上之Vijaya-kirti，尉遲即Vijaya之音譯，說則譯kirti一字之義（kirti出于梵語之K■ ■t）云云。羽溪氏說，尚待佐證，唯久已華化之敬德一族，其先亦出于闐，則無可疑也。［3］

向達(dá)先生據(jù)西洋人Stein、Konow，東洋人羽溪了諦等及他本人的研究，認(rèn)為“〔尉遲〕敬德一族，其先亦出于闐，則無可疑也”。而岑仲勉先生也認(rèn)為“于闐王姓尉遲，其在西方，似有更久遠(yuǎn)之歷史?！雹?/p>

與向達(dá)、岑仲勉、周一良等先生不同，姚薇元先生在《北朝胡姓考》內(nèi)篇第四“四方諸姓尉氏”條中說：

據(jù)上考尉遲氏原居大非川，在吐谷渾境內(nèi)，當(dāng)系吐谷渾所屬部落之一。按《魏書·吐谷渾傳》及《于闐傳》，皆載吐谷渾主慕利延西侵入于闐，殺其王，死者數(shù)萬人。西藏所傳記載，有一Drug-gu國之a(chǎn)-no-shos，率兵侵于闐（Li yül），至牛頭山南側(cè)。大半寺院被焚毀，人民減少。據(jù)藤田豐八考，此Drug-gu國，即吐谷渾，a-no-shos，即指慕利延。是吐谷渾確曾侵入于闐無疑。為吐谷渾所屬之尉遲部，或于此時(shí)留鎮(zhèn)于闐，因?yàn)榻y(tǒng)主也。

惟按《魏書世〔祖〕紀(jì)》紀(jì)慕利延南入于闐在真君六年，即445年，而西藏所傳《于闐國史》，于闐國（Li yül），建于佛滅后234年，其后歷165年伏阇耶散跋婆王（Vijaya-Sainbhava譯意即普勝生王）

即位。是于闐（Li yül）王朝開始于佛滅后399年也。然此項(xiàng)傳說，或出佛教徒之夸飾，實(shí)際未必能如所傳之悠久。疑此朝系乞伏利那西征尉遲渴權(quán)時(shí)，（約當(dāng)三〔按：當(dāng)作四〕世紀(jì)中葉）竄入于闐，或更在其前，亦未可知。要之，于闐（Li yül）王朝，出于尉遲部氏，則可確言也。［4］

要言之，姚先生認(rèn)為于闐王朝之尉遲氏，或是4世紀(jì)中葉乞伏利那西征尉遲渴權(quán)時(shí)竄入于闐，或更在其前，或?yàn)?45年幕利延侵入于闐，殺其王，有其地，為吐谷渾所屬之尉遲部留鎮(zhèn)于闐，因?yàn)榻y(tǒng)主。于闐尉遲氏即鮮卑吐谷渾之一部。

據(jù)此，我們可知于闐尉遲氏即有西方胡族和鮮卑尉遲氏兩說，兩說的是非，留待本文第三節(jié)、第四節(jié)討論，我們先把學(xué)術(shù)界對于闐尉遲氏的王族世系作一系統(tǒng)梳理，以便討論。

《北朝胡姓考》在引述《新唐書》卷221《于闐傳》關(guān)于“于闐王姓尉遲氏，名屋密，本臣突厥，貞觀六年（632）遣使者入獻(xiàn)”；至德中尉遲勝入朝，“以其弟尉遲曜權(quán)知本國事”后說：

據(jù)Sten Konow說，尉遲即梵文Vijaya之省譯。西藏文獻(xiàn)中所見于闐王姓名表冊，其名前皆冠以Vijaya一字。梵文vi，即“普”之意，jaya，即“勝”之意，其所載王名與唐書所傳者對照如下表：

Vijaya Samgrama—V.Senha—

尉遲屋密— 伏阇信—

V.Kirti—V.Grama—

伏阇雄—尉遲璥—

V.Vikrama—V.dharam—（表冊中無）

伏師戰(zhàn)— 伏阇達(dá)—尉遲珪

—V.Sambhava—V.bohan

—尉遲勝—尉遲曜［4］194-195

姚薇元先生所列表，是據(jù)20世紀(jì)50年代末的學(xué)界研究成果所列。近幾十年來，隨著研究的深入，學(xué)界的認(rèn)識也在不斷提升。榮新江教授在2009年11月刊出的《丹丹烏里克遺址——中日共同考察研究報(bào)告》第一章第二節(jié)“唐代于闐史概說”之“三.王統(tǒng)世系與制度建制”中說：

有關(guān)于闐的漢文史籍中保存了十位于闐王的名字，現(xiàn)將他們的世系次序列出，并括注他們出現(xiàn)的年代：

尉遲屋密（632）

伏阇信（648—649）

伏阇雄（674—691）

尉遲瑕（璥）（692）

尉遲朓（眺）（725）

尉遲伏師戰(zhàn)（728）

伏阇達(dá)（736）

尉遲珪（740）

尉遲勝（746？—755）

尉遲曜（755—787）

尉遲、伏阇都是于闐文Vi■a的音譯，梵文作Vijaya。藏文典籍和于闐文文書也記錄了一些于闐王名，但多數(shù)還無法與漢文所記比定，只有一點(diǎn)是肯定的，即于闐王位始終由尉遲氏傳承。［5］

榮新江所列十王比姚薇元所列九王在尉遲璥（瑕）之后多出尉遲朓（眺）。其實(shí)，在尉遲屋密之前，據(jù)《北史》卷97《西域·于闐》載，北魏使者韓羊皮“經(jīng)于闐，于闐中于王秋仁輒留之”，是北魏末于闐有一王稱“中于王秋仁”?！八宕髽I(yè)中，頻使朝貢，其王姓王，字早示門，練錦帽，金鼠冠，妻戴金花?！雹伲?］《隋書》卷83《西域傳》于闐條這段話分載兩處，分別作“其王姓王，字卑示閉練”；“王錦帽，金鼠冠，妻戴金花”［7］?！侗笔贰分腥A書局標(biāo)點(diǎn)本中“練”當(dāng)上讀，“早示門”當(dāng)作“卑示閉練”。

藤田豐八《西域研究》第六章“吐谷渾與Drug（Druggu）”中說：

按此伏阇，固不待言，為尉遲之異譯；又尉遲伏師戰(zhàn)之伏師，亦為尉遲之異譯（即Vi■a之對音），戰(zhàn)乃其名也。伏師之上，復(fù)加尉遲一姓者，蓋因不明伏師即尉遲之故耳。況此姓之傳于中國，似非自唐代始?！端鍟肪?3《西域傳》于闐條載：“其王姓王，字卑示閉練”，所謂“卑示”者，或即Vi■a'之對音，而“閉練”者，殆為Virya之音譯也。［8］

在《新唐書》尉遲屋密之前，于闐在隋末有一王卑示閉練（Vi■a' Virya），再之前的北魏末之“中于王秋仁”似應(yīng)為尉遲氏之一王。

8世紀(jì)末，于闐王國被吐蕃占領(lǐng)，直到9世紀(jì)中期，于闐王之世系不詳，隨著19世紀(jì)末中亞及新疆地區(qū)文物、文獻(xiàn)的出土以及莫高窟藏經(jīng)洞的發(fā)現(xiàn)，加之對敦煌、榆林窟壁畫題記的發(fā)現(xiàn)，9世紀(jì)中后期于闐國王統(tǒng)世系逐漸明了。張廣達(dá)、榮新江在《關(guān)于唐末宋初于闐國的國號、年號及其王家世系問題》一文中對復(fù)國后的于闐王世系作了排列：

851—904年（—912年？）于闐某王

912—967年 尉遲僧烏波（李圣天） Vi■a Sambhava

967—978年 尉遲輸羅 Vi■a ■ ūra

978—982年 尉遲達(dá)磨 Vi■a Dharma

983—（約）1006年 尉遲僧伽羅摩 Vi■a Samgrama［9］

那么，從大業(yè)（605—618）中至11世紀(jì)初，我們可以得知15位于闐王的姓名，最早者為大業(yè)時(shí)之“卑示閉練（Vi■a' Virya）”，最遲者為宋初之尉遲僧伽羅摩（Vi■a Samgrama），其中尉遲曜和李圣天（尉遲僧烏波）之間六十余年的“傀儡王”姓名不詳，而“中于王秋仁”的姓及名如何拼寫仍不可知。至少我們能確知的是從7世紀(jì)初至11世紀(jì)初的四百余年中，尉遲氏一直是于闐的王族。

三吐谷渾主慕利延入于闐的再討論

楊憲益先生《譯余偶拾》中有《〈西域記〉的大族王摩醯羅炬羅》一文述及慕利延入于闐事時(shí)說：

古代的于闐國因當(dāng)南道，與迦濕彌羅關(guān)系甚密，于闐的古代傳說與迦濕彌羅的古代傳說大致相同，在《西藏傳》里我們發(fā)現(xiàn)于闐也有異族王入侵且焚毀寺院的記載，據(jù)《西藏傳》言在Vijayakirti二世時(shí)，有Druggu王Anoshas侵入于闐直到牛頭山焚毀寺院，據(jù)藤田豐八考證，此于闐王當(dāng)在五世紀(jì)時(shí)。我們又知道異族王名Anoshas并非真名，乃梵文Anasha（無鼻人）的意義。因此我們感覺此侵入于闐焚毀寺院的王，年代既與摩醯羅炬羅大致相同，可能即為同一人。

按5世紀(jì)時(shí)有兩族曾寇于闐，《北史·西域轉(zhuǎn)》載：“獻(xiàn)文末，蠕蠕寇于闐?！边@大概在公元470年。《北史》又載：“真君中，太武詔高涼王那擊吐谷渾慕利延，慕利延懼，驅(qū)其部落渡流沙，那進(jìn)軍急追之，慕利延遂西入于闐，殺其王，死者甚眾。”據(jù)《魏書·世祖紀(jì)》，慕利延入于闐在太平真君六年，即公元445年。藤田豐八考證《北史·西域記》所載實(shí)為吐谷渾事，Druggu即吐谷渾的對音，其王則為慕利延，這是完全不錯(cuò)的。我們因此也獲得一個(gè)頗為重要的發(fā)現(xiàn)。

《北史·吐谷渾傳》載慕利延入于闐國后，“殺其王，死者數(shù)萬人。南征罽賓。遣使通宋求援，獻(xiàn)烏丸帽、女國金酒器、胡王金釧等物，宋文帝賜以牽車，七年遂還舊土”。按罽賓即迦濕彌羅，慕利延既曾南征其地，慕利延又得為Mihirakula的對音，年代也相符，則吐谷渾王慕利延即為《西域記》的大族王摩醯羅炬羅，似毫無疑問。

據(jù)伯希和考證，吐谷渾就語言看來當(dāng)為蒙古種族，此亦與《西藏傳》中“無鼻”的稱謂相符。①［10］

《大唐西域記校注》卷第12“瞿薩旦那國”之十“古戰(zhàn)場”載：

王城東三百余里大荒澤中，數(shù)十頃地，絕無蘗草，其土赤黑。聞諸耆舊曰：敗軍之地也。昔者東國軍師百萬西伐，此時(shí)瞿薩旦那王亦整齊戎馬數(shù)十萬眾，東御強(qiáng)敵。至于此地，兩軍相遇，因即合戰(zhàn)。西兵失利，乘勝殘殺，虜其王，殺其將，誅戮士卒，無復(fù)孑遺。流血染地，其跡斯在。［11］

此王城東之古戰(zhàn)場，似應(yīng)為吐谷渾慕利延與于闐原居處之軍隊(duì)決戰(zhàn)之地，只是“東國軍師百萬”、“瞿薩旦那王亦整齊戎馬數(shù)十萬眾”乃“耆舊”夸飾之詞。揆諸歷史，將此事置于公元445年較妥?！洞筇莆饔蛴浶Ｗⅰ肪淼?2“瞿薩旦那國”之“建國傳說”首云，“王甚驍武，敬重佛法，自云‘毗沙門天之祚胤也”，這里的王，是玄奘貞觀十八年（644）路過時(shí)所見之王。此段下文所述為東西兩王征戰(zhàn)，“西主不利，因而逐北，遂斬其首。東主乘勝，撫集亡國，遷都中地，方建城郭?！逼湎挛挠终f，“其王遷都作邑，建國安人，功績已成，齒耋云暮，未有胤嗣，恐絕宗緒。乃往毗沙門天神所，祈禱請嗣。神像額上，剖出嬰孩，捧以回駕……自茲以降，奕世相承，傳國君臨，不失其緒。”［11］1006-1008

玄奘貞觀十八年（644）過于闐時(shí)，聽到的瞿薩旦那國史，東主勝西主，東主“甚驍武，敬重佛法，自云毗沙門天之祚胤也”，且自認(rèn)為是毗沙門天“神像額上，剖出嬰孩”之后裔，尉遲與毗沙門天（于闐文作Vaisrama■a，梵文作Vaisrava■a，巴利文作Vessava■a，漢譯作多聞天，佛教四天王之一，即守護(hù)北方之神）。結(jié)合在一起，至10世紀(jì)末11世紀(jì)初，毗沙門天一直是于闐王國守護(hù)神，而尉遲即Vi■a、Vijaya，與神合為一體，與吐蕃王與觀自在菩薩合為一體可以參照。尉遲氏來自東方或?yàn)橐蛔C。

前引楊憲益先生文中所引《北史·西域傳》中，“獻(xiàn)文末，蠕蠕寇于闐，于闐患之”，系此事于公元470年。據(jù)今人研究，蠕蠕即嚈噠，史稱之為白匈奴。此事在《大唐西域記校注》卷第12“瞿薩旦那國”之六“鼠壤墳傳說”中說：

昔者匈奴率數(shù)十萬眾，寇掠邊城，至鼠墳側(cè)屯軍。時(shí)瞿薩旦那王率數(shù)萬兵，恐力不敵，素知磧中鼠奇，而未神也……瞿薩旦那王知有靈祐，遂整戎馬，申令將士，未明而行，長驅(qū)掩襲。匈奴之聞也，莫不懼焉，方欲駕乘被鎧，而諸馬鞍、人服、弓弦，甲■，凡厥帶系，鼠皆嚙斷。兵寇既臨，面縛受戮。于是殺其將，虜其兵，匈奴震懾，以為神靈所祐也。瞿薩旦那王感

鼠厚恩，建祠設(shè)祭，奕世尊敬，特深珍

異。［11］1017-1018

奧雷爾·斯坦因著《古代和田》中全文引用了上引《大唐西域記》卷第12“瞿薩旦那國”之六“鼠壤墳傳說”的文字，并且說這個(gè)傳說與“希羅多德告訴我們的，在埃及邊境駐扎的辛那赫利布的亞述人被打敗的故事令人驚奇地相似”［12］。這個(gè)鼠壤墳遺址在今“鴿子塘”（喀普塔爾瑪扎）?！豆糯吞铩分姓f：

我在丹丹烏里克遺址的寺院遺跡中發(fā)掘時(shí)找到的繪畫板中，有一個(gè)頭部是老鼠、頭戴王冠的形象，從一位侍從的態(tài)度可以看出它是被崇拜的東西。這些圖板最初無疑是還愿的布施。這個(gè)事實(shí)令人驚異地證明了圣鼠的傳說一定在整個(gè)古代和田非常流行。這個(gè)D.Ⅳ.5被復(fù)制在圖版LⅩⅢ中。［12］128-129

《古代和田》第九章《丹丹烏里克遺址》第五節(jié)“紀(jì)年文書的發(fā)現(xiàn)”中對D.Ⅳ.5做了描述：

方板D.Ⅳ.5長17■英寸，寬4■英寸，可見圖版LⅩⅢ。它的正面特別有趣：人物形象為半高，鼠頭并戴有王冠，占據(jù)在半橢圓形的中央，我們很清楚它就是那些神鼠的首領(lǐng)。老鼠因?yàn)樵炀群吞锩馐苄倥墓舳艿匠绨?，這個(gè)傳說與玄奘在一處現(xiàn)在為綠洲西部邊緣的“喀普塔爾麻扎”（即鴿子塘——譯者）遺址所聽到的一樣，對此我們已經(jīng)詳細(xì)地討論過了。盡管鼠頭特有的特征被準(zhǔn)確地描繪出來，但畫者仍很巧妙地賦予它人類的表情。在它的臉上和衣服中露出的部分脖子的顏色，顯而易見為黃色，這與玄奘故事中描繪的神鼠是有著“一種金色和銀色的頭發(fā)”相一致。右邊的裸體男子畫像崇敬的態(tài)度更清楚地表明了后者的神性。該男子拿著一把葉形扇，仰望著鼠頭國王。［12］278

這段描述性的語言，對應(yīng)中譯本《古代和田》第二卷第63頁圖版LⅩⅢ木板畫正面（圖1），由

丹丹烏里克D.Ⅳ佛寺遺址出土。

正如《大唐西域記》所記，“匈奴”兵馬從西方來，與嚈噠行軍位置相合，也即與《北史·西域傳》中“獻(xiàn)文末，蠕蠕寇于闐，于闐患之”相合，此戰(zhàn)由于神鼠福祐，于闐王獲勝，《北史·西域傳》及《隋書·西域傳》中皆云“其王姓王，字卑示閉練，錦帽金鼠冠”相合，更有丹丹烏里克D.Ⅳ.5的木板畫，可見在公元470年尉遲氏之瞿薩旦那王戰(zhàn)勝了蠕蠕。其王姓尉遲氏應(yīng)起于公元445年也。

四尉遲氏曾是吐谷渾的組成部分

本文第二節(jié)中認(rèn)為，至遲從大業(yè)中起卑示閉練（Vi■a Virya）即為于闐王，雖然自8世紀(jì)末被吐蕃占領(lǐng)后至9世紀(jì)中，于闐王姓名不詳，但自10世紀(jì)初李圣天（Vi■a' Sambhava）至11世紀(jì)初之末代王尉遲僧伽羅摩（Vi■a' Samgrama），王統(tǒng)世系基本清晰，四百余年中于闐王姓尉遲氏之事實(shí)清楚。本文第三節(jié)中認(rèn)為，公元445年吐谷渾主慕利延在北魏高涼王那的追擊下，從東向西攻入于闐，殺其王，有其地，又南攻罽賓（即迦濕彌羅）。慕利延不久之后“遂還舊土”，此時(shí)作為吐谷渾部重要組成部分的尉遲部極有可能留在于闐以為統(tǒng)主，于公元470年抵御來自西方蠕蠕的進(jìn)攻并取得勝利。這一節(jié)在前兩節(jié)的基礎(chǔ)上，鉤檢史籍，闡發(fā)尉遲氏是吐谷渾的重要組成部分，且于闐王族的衣著、風(fēng)習(xí)及人種外貌與吐谷渾同，是隴西鮮卑之重要組成部分。

1. 尉遲氏自4世紀(jì)初一直活躍在河西、隴西、青海湖周圍

前引姚薇元先生《北朝胡姓考》中“尉氏”條中說，“尉遲部落原住大非川（今青海布哈河），為吐谷渾部落之一，或東降代魏而為屬部，即尉遲部氏；或西征于闐而為統(tǒng)主，即Vijaya王朝……尉遲部既屬吐谷渾，乃西部鮮卑族。故于闐人含有東方血族（按：“族”疑為“統(tǒng)”字之誤），與一般西域胡之為伊蘭者迥異?！段簳肪?02《于闐傳》記于闐人之狀貌云：‘自高昌以西，諸國人等，深目高鼻；唯此一國，貌不甚胡，頗類華夏?！?［4］196-197

細(xì)檢史籍，從公元4世紀(jì)初至5世紀(jì)上半葉，尉遲氏或尉氏在甘涼隴西一帶時(shí)有出現(xiàn)，今以時(shí)間順序排列如下：

（1）《晉書》卷86《張軌傳》：張?jiān)奖茝堒壨宋?，軌“欲遣主簿尉髦奉表詣闕，便速脂轄，將歸老宜陽。”①［13］

（2）《晉書》卷125《乞伏國仁載記》，乞伏國仁五世祖祐鄰，“泰始初，率戶五千遷于夏緣”，“祐鄰死，子結(jié)權(quán)立，徙于牽屯。結(jié)權(quán)死，子利那立，擊鮮卑吐賴于烏樹山，討尉遲渴權(quán)于大非川，收眾三萬余落?！保?4］若以30年為一代計(jì)算，乞伏利那討尉遲渴權(quán)事當(dāng)發(fā)生在西晉末或東晉初，即公元4世紀(jì)初的一二十年中。

（3A）《晉書》卷86《張軌傳附張耀靈傳》載，張耀靈十歲即位，“伯父長寧侯祚性傾巧，善承內(nèi)外，初與重華寵臣趙長、尉緝等結(jié)異姓兄弟。長等矯稱重華遺令，以祚為持節(jié)、督中外諸軍，輔政……祚先烝重華母馬氏，馬氏遂從緝議，命廢耀靈為涼寧侯而立祚?！眥1}［13］2245-2246尉緝的身份，《晉書》作“寵臣”而《通鑒》作“嬖臣”，尉緝的作用甚為重要。

（3B）《晉書》卷86《張軌傳附張祚傳》載：“永和十年（354），祚納尉緝、趙長等議，僭稱帝位，立宗廟，舞八佾，置而官”。［13］2246尉緝乃張祚重要謀士，不知尉髦與尉緝有無關(guān)系？

（4）《魏書》卷95《呂光傳》載：“登國初，又自稱使持節(jié)、大都督、大將軍、涼州牧、酒泉公。主簿尉祐，奸佞淺薄，光寵任之，譖誅姚皓、尹景等名士十余人。于是遠(yuǎn)近失望，人懷離貳。四年，光私稱三河王，遣使朝貢?！保?5］同一名尉祐，《晉書》卷122《呂光傳》中所記更詳：

光主簿尉祐，奸佞傾薄人也，見棄前朝，與彭濟(jì)同謀執(zhí)梁熙，光深見寵任，乃譖誅南安姚皓、天水尹景等名士十余人，遠(yuǎn)近頗以此離貳。光尋擢祐為寧遠(yuǎn)將軍，金城太守。祐次允吾，襲據(jù)外城以叛，祐從弟隨據(jù)鹯陰以應(yīng)之。光遣其將魏真討隨，隨敗，奔祐，光將姜飛又擊敗祐眾。祐奔據(jù)興城，扇動百姓，夷夏多從之。飛司馬張象、參軍郭雅謀殺飛應(yīng)祐，發(fā)覺，逃奔。［16］

此主簿尉祐，“見棄前朝”，乃是前涼張氏時(shí)被棄用之人，或與尉髦、尉緝有關(guān)；其弟尉隨也能據(jù)城而叛，祐“據(jù)興城扇動百姓，夷夏多從之”，可見此尉氏在隴西一帶之勢力。登國初，即公元386年前后也。

（5）《晉書》卷125《乞伏乾歸載記》載：“太元十四年（390），苻登遣使署乾歸大將軍、大單于、金城王”。“吐谷渾大人視連遣使貢方物。鮮卑豆留■、叱豆渾及南丘鹿結(jié)并休官曷呼奴、盧水尉地跋并率眾降于乾歸，皆署其官爵。”此尉地跋于公元390年歸降乾歸。［14］3116

（6）《資治通鑒》卷116載，安帝義熙十年（414），河南王乞伏熾磐攻南涼都城樂都，“南涼撫軍從事中郎尉肅言于〔禿發(fā)〕虎臺曰：‘外城廣大難守，殿下不若聚國人守內(nèi)城，肅等帥晉人拒戰(zhàn)于外，雖有不捷，猶足自存?！保?7］又，《資治通鑒》此后載：“〔禿發(fā)〕傉檀諸城皆降于〔乞伏〕熾磐，獨(dú)尉賢政屯浩亹，固守不下。熾磐遣人謂之曰：‘樂都已潰，卿妻子皆在吾所，獨(dú)守一城，將何為也？賢政曰：‘受涼王厚恩，為國藩屏，雖知樂都已陷，妻子為禽，先歸獲賞，后順受誅；然不知主上存亡，未敢歸命，妻子小事，豈足動心！若貪一時(shí)之利，忘委付之重者，大王亦安用之！熾磐乃遣虎臺以手書諭之，賢政曰：‘汝為儲副，不能盡節(jié)，面縛于人，棄父忘君，墮萬世之業(yè)，賢政義士，豈效汝乎！聞傉檀至左南，乃降?！保?7］ 3670《晉書》卷126《禿發(fā)傉檀載記》［18］所載與《資治通鑒》略同。此處尉肅、尉賢政所言體現(xiàn)了他們不僅是南涼的重要組成部分，而且漢化程度較高。

以上從史籍中鉤稽出的尉髦、尉緝、尉祐、尉隨、尉地跋、尉肅、尉賢政諸人以及姚薇元先生所引文中的尉遲渴權(quán)，均為從今內(nèi)蒙古東部、河北北部、山西北部經(jīng)陰山（今大青山）北度隴西遷后的鮮卑諸部之一。尉髦、尉緝、尉祐在涼州；尉遲渴權(quán)在今青海湖西大非川；尉肅、尉賢政在今青海省東部樂都、民和一帶。尉遲（尉）氏自4世紀(jì)初至5世紀(jì)前期，一直活躍在今河西走廊東部、隴西及青海湖四周。

“吐谷渾，本遼東鮮卑也。西晉時(shí)……乃西附陰山。屬永嘉之亂，始度隴西，至于枹罕，而后子孫據(jù)有甘松之南，洮水之西，南極于白蘭，在益州西北”{2}［19］?！巴鹿葴喫鞆纳想]，止于枹罕。自枹罕暨甘松，南界昂城、龍涸，從洮水西南極白蘭，數(shù)千里中，逐水草，廬帳而居，以肉酪為糧。”{3}［20］是吐谷渾初起時(shí)據(jù)有今隴西至青海湖東南、西南、西部之地，尉遲氏出現(xiàn)在史籍中的時(shí)間、地域和吐谷渾重合。公元439年，太武帝平定涼州，其南涼禿發(fā)傉檀及西秦乞伏暮末控制的地域落入吐谷渾控制之中，上文所引尉祐、尉隨、尉賢政等尉遲部落或成為吐谷渾之所屬部落。

2. 尉遲川與伏俟城

（1）尉遲川

《新唐書》卷40《地理四》“鄯州西平郡”條載：

〔石堡城〕又西二十里至赤嶺，其西吐蕃，有開元中分界碑。自振武經(jīng)尉遲川、苦拔海、王孝杰米柵，九十里至莫離譯。又經(jīng)公主佛堂、大非川二百八十里至那錄譯，吐渾界也。［21］

嚴(yán)耕望先生《唐代交通圖考》篇13《河湟青海地區(qū)軍鎮(zhèn)交通網(wǎng)》之“（六）赤嶺西南青海河源道”說：

赤嶺向西南有西及西南兩道。（A）西道經(jīng)樹敦城（今察罕城），行青海南岸，經(jīng)曼頭城至伏俟城。城在青海湖西十五里，為吐渾夸呂所都，即今鐵卜卡古城，在布哈河下游支源菜濟(jì)河（切吉河）之沖積扇上……由伏俟城及曼頭城又西經(jīng)吐渾故都伏羅川，約在今柴達(dá)木河流域巴隆地區(qū)。由此復(fù)分為南北兩道，北道西至于闐，南道西南至吐蕃。北朝宋云西行道及唐初道宣所記唐使出西域之東道，皆即此道也。惟伏羅川以西，一西取于闐，一南取吐蕃耳。［22］

……

（B）西南道由赤嶺西南行，經(jīng)尉遲川（今倒淌河），是蓋經(jīng)樹敦城也。（今察罕城，在倒淌河流域。）又經(jīng)苦拔海（今巴彥淖爾），王孝杰米柵，至莫離驛。［22］559

嚴(yán)耕望先生釋尉遲川云：

此川別無可考。檢周希武《玉樹日記》（10月29日），由日月山西南行四十余里至察罕城，東距哈拉庫圖七十里。城在倒淌河流域。此河發(fā)源于日月山西麓，流程百余里，西入青海……則尉遲川正即此倒淌河無疑。［22］562

《唐代交通圖考》篇13《河湟青海地區(qū)軍鎮(zhèn)交通網(wǎng)》之“附錄：周希武玉樹途程日記節(jié)要”10月29日敘倒淌事甚詳：

10月29日，西南緣山坡行，十余里至日月山，高出海面3758米，甘、青于此分界。山頂皆沙質(zhì)紅色，所謂赤嶺也。自山以東為耕稼社會，村樹絡(luò)繹不絕于道，自山以西則為游牧社會，荒草極目，時(shí)見牛羊，天地之氣劃然一變……有水出日月山西麓，三源并發(fā)，合而西注青海，土人謂之倒淌河（按ONC有Tao-shang-ho，在日月山之南，由東南向西北流入青海）。蓋內(nèi)地之民，東流見慣，甫過山卡，乍睹西流，遂目為倒淌河耳。循河之北向西行，約三十里至察罕城南十里許，帳宿倒淌河流濱。是日行五十余里。倒淌河流域東西長約百里，南北寬十余至二三十里，河流甚緩，水味赤甘，氣候平和，草亦豐美。察罕城……北依察罕托洛海（日月山分支，山頂長積雪，察罕譯言白色，洛海謂頂也），南臨倒淌河，水草豐美，牛糞亦多。清陜甘總督那威成筑城設(shè)防以制野蕃，每歲青海長官祭海時(shí)，會盟蒙旗王公于此。［22］577-578

今由日月山發(fā)源流入青海湖之倒淌河即為《新唐書·地理志》“鄯州”條下之尉遲川。嚴(yán)先生說“此川別無可考”，其川名為“尉遲”，正透出這片水甘草豐之倒淌河流域曾為尉遲部落棲息之地，川因部落而得名耳。《通典》卷196“邊防典十二慕容氏”條首云:“慕容氏，亦東胡之后，別部鮮卑也。（原注：《晉史》云：‘有熊氏之苗裔，因山為號。）”同卷“拓跋氏”條亦云：“拓跋氏亦東胡之后，別部鮮卑也。（原注：《后魏史》云：‘出自皇帝子昌意之少子，受封北土，亦因鮮卑山以為號。）”［23］慕容氏、鮮卑得名于山，或許是本末倒置，先有人活動，然后山才會被人命名，無論如何，慕容氏、鮮卑氏皆活動于慕容山、鮮卑山附近。同理，尉遲川必因尉遲部落在其地棲息，才得以名尉遲川當(dāng)無疑義。

《唐代交通圖考》篇13《河湟青海地區(qū)軍鎮(zhèn)交通網(wǎng)》之“（三）鄯城河源軍之輻射交通線”中說：

（E）由鄯城河源軍向南微西行，蓋略循牛心川水（今南川河）而上，約百里至承風(fēng)嶺（約今貴德峽稍南或即千戶莊），隋置承風(fēng)戍，為羌夷來華互市處。由承風(fēng)西行約二百里，至青海東南隅海岸吐谷渾舊都樹敦城，約今察汗城。承風(fēng)、樹敦間，蓋亦中經(jīng)赤嶺歟？此為隋及唐初鄯州通吐渾西域之主道，宋云所行可能即此道也。［22］533-534

檢《北史》卷96《吐谷渾傳》中說：“慕利延死，樹洛干子拾寅立，始邑于伏羅川，其居止出入，竊擬王者?！保?0］3183又說：“伏連籌死，子夸呂立，始自號為可汗，居伏俟城，在青海西十五里。”［20］3185則吐谷渾舊都樹敦城當(dāng)為慕利延之前吐谷渾之都城也。尉遲部與吐谷渾都城近在咫尺，都在尉遲川（今倒淌河）流域也。

（2）伏俟城

吐谷渾舊都在樹敦城，今青海東南倒淌河流域的察罕，已見上文。伏連籌時(shí)邑于伏羅川，至夸呂時(shí)都伏俟城。伏俟城“在海西十五里，即今布哈河、切吉河下游入海處小型沖積扇上之鐵卜卡古城，上引諸家及《西陲史地研究》皆主此說，大抵無問題。城有內(nèi)外兩層，詳黃〔盛璋〕文?！保?2］554-555嚴(yán)先生在此段話處有注釋，今引全文如下：

《文物》1977年第5期，《吐谷渾伏俟城遺址》，有扼要說明云：“青海共和縣鐵卜卡古城是吐谷渾于六世紀(jì)修建的都城——伏俟城的遺址。城南依石乃亥北山，北臨切吉河，東距青海湖約七公里。城有礫石疊砌的長方形外郭，東西寬約1400米，北壁被洪水沖毀，長度不詳。郭外偏東有南北內(nèi)墻一道。西部有邊長約200米的方形夯筑內(nèi)城，內(nèi)城一門，開在東壁。城內(nèi)就西壁建邊長70米的方形基址，大約是宮殿的所在?；废驏|有街道直通城門。城門和宮殿都東向，大概是沿襲了‘以穹廬為舍，東開向日（《后漢書·烏桓傳》）的舊俗。”①［22］555

尉遲氏之“尉遲”在漢籍中又有卑示、伏阇、伏師、鬰持、萎莎、毗沙等不同寫法，伏俟是否與尉遲在中古時(shí)可互通，尚待通人有以教我。

高居誨《使于闐記》中說：

〔李〕圣天衣冠如中國，其殿皆東向，曰金冊殿，有樓曰七鳳樓。［24］

而伏俟城“城門和宮殿都東向”，與李圣天的“殿皆東向”驚人的一致，應(yīng)與其族屬有著密不可分的關(guān)聯(lián)。

3. 武都郡王尉遲勝

《舊唐書》卷144《尉遲勝傳》說：

尉遲勝，本于闐王珪之長子，少嗣位，天寶中來朝，獻(xiàn)名馬、美玉，玄宗嘉之，妻以宗室女，授右威衛(wèi)將軍，毗沙府都督還國……廣德中，拜驃騎大將軍、毗沙府都督、于闐王，令還國。勝固請留宿衛(wèi)，加開府儀同三司，封武都〔郡〕王，實(shí)封百戶。勝請以本國王授曜，詔從之……貞元十年，贈涼州都督，子銳嗣。②［25］

尉遲勝廣德（763—764）中被“封武都郡王”，《舊唐書》卷40《地理三》“隴右道武州下”條云：“隋武都郡。武德元年，置武州……天寶元年，改為武都郡。乾元元年，復(fù)為武州。”［26］《新唐書》卷40《地理四》“階州武都郡下”條云：“本武州，因沒吐蕃，廢，大歷二年復(fù)置為行州，咸通中始得故地，龍紀(jì)初遣使招葺之，景福元年更名，治皋蘭鎮(zhèn)?！保?1］1042 武都郡在今甘肅甘南藏族自治州最東南之武都縣，北朝時(shí)曾隸屬于南秦州。

按唐制，封爵由尚書省吏部之司封郎中員外郎主持，爵位的獲得，必與郡望有關(guān)，據(jù)《元和姓纂》林寶原序，此書編纂的原因是元和壬辰歲（公元812年，元和七年），“朔方之別帥天水閻者，有司建苴茅之邑于太原列郡”，“封乖本郡，恐非舊典”；唐憲宗謂相國趙公（李吉甫）“有司之誤，不可再也。宣召通儒碩士辯卿大夫之族姓者，綜修《姓纂》，署〔置？〕之省閣……每加爵邑，則令閱視，庶無遺謬”③［2］1。據(jù)此可知，唐代封爵與郡望有關(guān)。尉遲勝封武都郡王，當(dāng)與其祖先在這一地區(qū)生活過有關(guān)。據(jù)上文所論，吐谷渾尉遲部曾在青海湖東南、西、西南一帶棲息，而廣德時(shí)青海吐谷渾所居之地已被吐蕃侵據(jù)，只有選擇更東之武都為尉遲勝之封爵，可見其非來自西方矣。

4. 于闐王錦帽、金鼠冠，妻戴金花

（1）于闐王錦帽、金鼠冠，妻戴金花

《隋書》卷83《西域傳》“于闐”條載：

于闐國，都蔥嶺之北二百余里，其王姓王，字卑示閉練……王錦帽，金鼠冠，妻戴金花。［7］1852-1853

《北史》卷97《西域傳》“于闐”條載：

隋大業(yè)中，頻使朝貢，其王姓王，字早示門〔卑示閉練〕④，錦帽，金鼠冠，妻戴金花。［6］3210

《通典》卷192“邊防典八于闐條”載：

今王姓尉遲，其王錦帽，金鼠冠，妻戴金花。［27］

（2）吐谷渾主之衣飾

《晉書》卷97《西戎傳》“吐谷渾”條載：

其官置長史、司馬、將軍，頗識文字。其男子通服長裙，帽或戴■■。婦人以金花為首飾，辮發(fā)縈后，綴以珠貝。［28］

《北史》卷96《吐谷渾傳》載：

伏連籌死，子夸呂立，始自號為可汗。居伏俟城，在青海西十五里，雖有城郭而不居，恒處穹廬，隨水草畜牧。其地，東西三千里，南北千余里，官有王、公、仆射、尚書及郎中、將軍之號。夸呂椎髻毦珠，以皂為帽，坐金獅子床。號其妻為母尊，衣織成裙，披錦大袍，辮發(fā)于后，首戴金花冠。①［20］3185-3186

《隋書》卷83《西域傳》“吐谷渾”條載：

其主以皁為帽，妻戴金花。［7］1842

《通典》卷190“邊防典六吐谷渾”條：

官有王公、仆射、尚書及郎中之號。其主椎髻，以皁為帽。其妻衣織成裙，披錦袍，辮髻于后，首戴金花。丈夫衣服略同于華夏，多以■■為冠，亦以繒為帽。婦人皆貫珠束發(fā)，以多為貴。［19］5165

比較于闐王及其妻與吐谷渾主及其妻的頭部裝飾，二者相似，尤其是王妻皆“首戴金花冠”。今莫高窟第98窟李圣天皇后曹氏及第61窟東壁李圣天之三公主曹延祿姬畫像即如此。可見尉遲氏的穿戴與吐谷渾主的相似性。

5. 自高昌以西，諸國人等，深目高鼻，唯此一國，貌不甚胡，頗類華夏

《北史》卷97《西域傳》“于闐”條載：

自高昌以西，諸國人等，深目高鼻，唯此一國，貌不甚胡，頗類華夏。［6］3209

《魏書》卷102《西域傳》“于闐”條全同（因今本《魏書·西域傳》用《北史》補(bǔ)）?！吨軙肪?0《異域下》“于闐”條，中華書局標(biāo)點(diǎn)本據(jù)《北史》上引文校正?！锻ǖ洹肪?92“邊防典八于闐”條只是“等”為“多”，其余全同。

本文第三節(jié)引楊憲益《譯余偶拾》中《西域記》的大族王摩醯羅炬羅文中，“五世紀(jì)時(shí)侵入于闐的異族王名Anoshos并非真名，乃梵文Anasha（無鼻人）的意義”，認(rèn)為吐谷渾主慕利延與侵罽賓之摩醯羅炬羅為同一人。楊先生又說：“據(jù)伯希和考證，吐谷渾就語言看來當(dāng)為蒙古種族，此亦與《西藏傳》中‘無鼻人的稱謂相符”。自《北史》至中唐《通典》的記述，于闐人“貌不甚胡，頗類華夏”，以鮮卑尉遲部當(dāng)之，當(dāng)無不妥。

高居誨《使于闐記》天福五年（940）“至于闐，〔李〕圣天衣冠如中國，其殿皆東向，曰金冊殿，有樓曰七鳳樓……其衣，布帛?！保?4］917-918《敦煌莫高窟》（五卷本）第五卷第13圖“第98窟東壁南側(cè)于闐國王供養(yǎng)像”（圖2），圖版說明：

東壁門南側(cè)畫于闐國王供養(yǎng)像，像高2.82米。像旁有墨書“大朝大寶于闐國大圣大明天子即是窟主”。于闐國王氣宇軒昂，儀表堂堂，頭戴冕旒，上有北斗七星；身穿袞服，上有日、月、龍、華蟲、黼（斧形）、黻（兩弓字相背作“”），與漢家帝王的冠服制度大體相同……李圣天是由五代后晉高祖石敬瑭在天福三年（公元938年）冊封為于闐國王的。當(dāng)時(shí)的冊封使高居誨稱：“圣天衣冠如中原，其殿皆東向，曰金冊殿……”（《新五代史·四夷附錄》）。居誨所記，在第98窟得到證實(shí)。于闐信奉毗沙門天王，國王自稱為毗沙門天王之后。供養(yǎng)像腳下踩著天女形象，亦意味著于闐國王具有等同天王的身份……李圣天像實(shí)為天福五年以后所畫。曹氏守瓜、沙，處于東西回鶻之間，四面強(qiáng)鄰?fù)?，不得不借?lián)姻、和親，與四鄰修好。因而先尊甘肅回鶻可汗為父，娶可汗女為妻，又嫁女給于闐國王李圣天（此女即于闐國王供養(yǎng)像身后著于闐王后裝的女供養(yǎng)人，題記“大朝大于闐國大政大明天冊全封至孝皇帝天后曹氏”）。［29］

李圣天“衣冠如中原”帝王，曹皇后頭上所戴正是史籍所載“妻戴金花”的真實(shí)展現(xiàn)。又第五卷第77圖（圖3），“第61窟東側(cè)北壁北側(cè)女供養(yǎng)人”圖版說明中有：

第五身在這一行列中身份最顯尊貴，頭戴高聳的鳳冠，飾步搖，面貼花鈿，題名：“大朝大于闐國天冊皇帝第三女天公主李氏為新受太傅曹延祿姬供養(yǎng)”。推想宋代的改繪是對于曹延祿新受官職和迎娶于闐公主兩件大事表示慶賀，并為之做功德祈福。［29］220

第98窟于闐國王李圣天及曹皇后和第61窟圣天第三女公主李氏的畫像為本文所論尉遲氏王“妻戴金花”，“貌不甚胡，頗類華夏”的形象注解，于闐王族尉遲氏乃鮮卑血統(tǒng)似可成立。

五余論

西方學(xué)者從19世紀(jì)末20世紀(jì)初上半葉發(fā)現(xiàn)的于闐塞語文獻(xiàn)入手，以其歷史語言學(xué)的主流研究方法，推定操此語言的于闐人為塞種，無可厚非。但歷史的發(fā)展脈絡(luò)因其各種因素的介入，顯得十分復(fù)雜。本文從中文史籍入手，兼及莫高窟壁畫、題記，綜合考察，認(rèn)為自公元445年吐谷渾主幕利延入于闐后，隨其同入之尉遲氏即留鎮(zhèn)于闐，因鮮卑只有語言，迄今未發(fā)現(xiàn)文字，占領(lǐng)者使用文明程度更高的被占領(lǐng)者的語言在歷史中習(xí)見，故于闐文、漢文、藏文曾先后或同時(shí)在于闐通行，與吐谷渾相似的“殿門東向”，“妻戴金花”等習(xí)俗及“貌不甚胡，頗類華夏”的人種特征顯示，此于闐王尉遲氏或?yàn)橥鹿葴嗸r卑之一部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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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房玄齡，等.晉書：卷125［M］.北京：中華書局，1974：3113-3114.

［15］魏收.魏書：卷95［M］.北京：中華書局，1974：2085-2086.

［16］房玄齡，等.晉書：卷122［M］.北京：中華書局，1974：3056-3057.

［17］司馬光.資治通鑒：卷116［M］.北京：中華書局，1956：3667.

［18］房玄齡，等.晉書：卷126［M］.北京：中華書局，1974：3156-3157.

［19］杜佑.通典：卷190［M］.北京：中華書局，1988：5163-5164.

［20］李延壽.北史：卷96［M］.北京：中華書局，1974：3179.

［21］歐陽修，宋祁.新唐書：卷40［M］.北京：中華書局，1975：1041.

［22］嚴(yán)耕望.唐代交通圖考：第二卷［M］.臺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85：552-553.

［23］杜佑.通典：卷196［M］.北京：中華書局，1988：5372-5373.

［24］歐陽修.新五代史［M］.北京：中華書局，1974：918.

［25］劉昫，等.舊唐書：卷144［M］.北京：中華書局，1975：3924-3925.

［26］劉昫，等.舊唐書：卷40［M］.北京：中華書局，1975：1635.

［27］杜佑.通典：卷192［M］.北京：中華書局，1988：5225.

［28］房玄齡，等.晉書：卷97［M］.北京：中華書局，1974：2537-2538.

［29］敦煌文物研究所.中國石窟：敦煌莫高窟：第五卷［M］.北京：文物出版社，1987：212.

① 類似的說法不少，如先師周一良《魏晉南北朝史札記》（中華書局，1985年，第401-402頁）“尉遲氏”中說：“西方尉遲氏，后改為尉氏?！对托兆搿钒四┰?，‘官氏志北方尉遲部。岑仲勉《四校記》云，‘今志作西方尉遲氏。按：于闐王姓尉遲，見《新書》二二一上。其在西方，似有更久遠(yuǎn)之歷史，余以為應(yīng)從志作西。案：岑說是也?！敝芟壬J(rèn)為于闐尉遲氏系出雜胡，“史稱其與來自石國之羯胡石氏為同一族類。”周先生又說：“有萎莎種，當(dāng)即古于闐語Vi■a之音譯。唐于于闐置毗沙都督府，其各源自Vi■a，亦即梵語Vijaya，于闐王姓尉遲即其譯音。”因篇幅所限，其他不具引。

① 《魏書》卷102與此條全同，因今本《魏書》此條全取《北史》之文，故用《北史》。

① 《師道師說：楊憲益卷》中《譯余偶拾》是楊先生在1945—1947年間陸續(xù)寫就的，1983年結(jié)集出版，在1981年4月1日的“序”中說：“有些考證，如關(guān)于《西域記》的摩醯羅炬羅即吐谷渾的慕利延，以及一些關(guān)于東羅馬和古代中國的交往，則今天我還是認(rèn)為可以成立的，所以也許還值得重新出版一次。”（東方出版社，2013年，第228頁）

① 《資治通鑒》卷86系此事于永嘉二年（308）二月（中華書局，1956年，第2735-2736頁）。

{1} 《資治通鑒》卷99系此事于永和九年（353）（中華書局，1956年，第3135-3136頁）。

{2} 《魏書》、《周書》、《隋書》、《北史》中吐谷渾皆有傳，為行文簡潔明了，今取《通典》。

{3} 《魏書》此卷原缺，今本據(jù)《北史》補(bǔ)，故引《北史》。

① 為免枝蔓，本文未再引原文，只是將“疊切”改為“疊砌”，此乃手民之誤。

② 《新唐書》卷110《尉遲勝傳》與此略同，《舊唐書》作“封武都王”，而《新唐書》作“封武都郡王”，當(dāng)從之。

③ 岑仲勉先生在《元和姓纂（附四校記）》“四校記自序”中對此有詳細(xì)的論證，見第11-12頁。

④ “早示門”為“卑示閉”之誤，“練”當(dāng)上讀，“卑示閉練”乃為人名。

① 《魏書》卷101《吐谷渾傳》、《周書》卷50《吐谷渾傳》全同《北史》。

收稿日期：2014-04-07

作者簡介：趙和平（1948—），男，河北省順平縣人，首都師范大學(xué)歷史學(xué)院特聘教授，北京理工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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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雙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