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鄲夢記》的道教表現(xiàn)與淡化

鄭艷玲

[摘要]《邯鄲夢記》的故事結(jié)構(gòu)與度脫劇一致，在內(nèi)容上表現(xiàn)了道教的多重意象，在主題上也宣揚了人生如夢的思想，引導(dǎo)人們尋仙訪道。這些都構(gòu)成了作品的道教色彩。然而，《邯鄲夢記》在度脫劇的結(jié)構(gòu)中走向盧生的俗世生活體驗，表現(xiàn)了人性本質(zhì)的多重追求，凸顯了被度者的個性，宣揚了現(xiàn)實人間，從而大大削弱了道教色彩。在情節(jié)上，《邯鄲夢記》擺脫了度脫劇傳統(tǒng)的啟悟模式，形成了體驗?zāi)Ｊ降谋憩F(xiàn)。因此，《邯鄲夢記》對道教的宣揚實在彼岸，對于人世的關(guān)愛才是真正的立足點和出發(fā)點。

[關(guān)鍵詞]《邯鄲夢記》；度脫?。坏澜陶芾?；啟悟模式；體驗?zāi)Ｊ?/p>

[中圖分類號]I238[文獻標(biāo)識碼]A[文章編號]1000-3541（2014）03-0019-06

黃粱夢故事類型，“最古老的根扎在宗教思想之中”[1]（p85）。《邯鄲夢記》的創(chuàng)作也體現(xiàn)出一定的道教色彩。

一、度脫劇的結(jié)構(gòu)與情節(jié)

我國古代戲劇中關(guān)于道教的作品，大致歸為神仙道化劇。按照青木正兒的說法，神仙道化劇大體可以分為兩類，即神仙度化凡人的“度脫劇”以及神仙被貶謫凡間后悟道回歸的“謫仙投胎劇”[2]（p26）。度脫劇，是通過宗教拯救的方式，使人們擺脫人間的榮華富貴和酒色財氣[3]（p255），其情節(jié)結(jié)構(gòu)主要表現(xiàn)為：“仙佛度人成仙成佛?！盵4]（p155）《邯鄲夢記》的主要內(nèi)容是盧生的黃粱一夢，但從故事的整體結(jié)構(gòu)來看，敘述的是呂洞賓度化盧生，黃粱夢是作為度化的方式出現(xiàn)的，因而《邯鄲夢記》帶有鮮明的度脫劇色彩。

度脫劇包含四個要素：

“度人者”和“被度者”（戲劇人物）；度人的行動（戲劇動作）；悟道；成仙或獲得永恒的生命（結(jié)果）。用一句話將這些要素串聯(lián)起來：“被度者”通過“度人者”的幫助，經(jīng)過度脫的過程和行動，領(lǐng)悟生命的真義，最后得到生命的超生——成仙成佛。這就是“度脫劇”的一般模式[5]（p157）。

結(jié)合度脫劇的四要素來看《邯鄲夢記》，“度人者”是呂洞賓，“被度者”是盧生，“度人的行動”是黃粱夢，“悟道”是指盧生終于拋卻世俗欲望，“成仙或獲得永恒的生命”是指盧生成為蓬萊仙境的掃花使者。盧生在呂洞賓的幫助下，通過黃粱夢領(lǐng)悟到生命的真義，最后得道成仙。

從度脫劇的結(jié)構(gòu)來看，《邯鄲夢記》的故事內(nèi)容如圖1所示：

《邯鄲夢記》的故事結(jié)構(gòu)有四個層次：第一層次是度脫劇的整體結(jié)構(gòu)，主要敘述呂洞賓度化盧生成仙的故事。第二層次是黃粱夢故事。在度化盧生的過程中，呂洞賓用瓷枕讓盧生做了一個黃粱美夢。盧生帶著無限的人生欲望進入夢鄉(xiāng)，在夢中經(jīng)歷了欲望滿足的人生，夢醒后終于認(rèn)識到一切欲望不過是一場夢幻，從而得到認(rèn)識的提高，進而被度化成仙。黃粱夢是呂洞賓幫助盧生成仙的方式，也是《邯鄲夢記》描寫的主要內(nèi)容。第三層次是盧生的得意人生。盧生原本有很多欲望，在黃粱夢中都一一得到實現(xiàn)，包括娶高門女、狀元及第、出將入相、子孫昌盛、延年益壽。第四層次是盧生的功名理想。對于讀書人盧生而言，人生的最大欲望莫過于功名，因而《邯鄲夢記》也把盧生對功名的追求作為重點敘述。盧生高中狀元后，立刻被任翰林院學(xué)士，官知制誥。之后在陜州鑿石通河，成就一番事業(yè)。接著被派往邊疆，阻擊番軍入侵。盧生不僅打敗番兵，還乘勝追擊，開邊九百里，為大唐事業(yè)立下赫赫戰(zhàn)功。功成回朝，盧生被封定西侯，“食邑三千戶”，“加太子太保兵部尚書同平章軍國大事”[6]（p2509）。功成名就，遭人陷害，最終被流放鬼門關(guān)，經(jīng)歷了人生的嚴(yán)重打擊。真相大白之后，回朝為相，把持朝政二十余年，功名之盛達到頂峰?！逗悏粲洝窞榱烁玫乇憩F(xiàn)盧生的功名理想，還設(shè)計了一條副線，以促成功名的變化和跌宕起伏。副線以宇文融為核心，以宇文融和盧生的矛盾展開，集中表現(xiàn)在宇文融對盧生的三次迫害。第一次是揭發(fā)盧生偷寫誥書，致使盧生被派往陜州，不得不面臨鑿石通河的艱難任務(wù)。第二次是向皇帝建議派盧生前往邊境阻擊番軍入侵?；实勐爮牧擞钗娜诘慕ㄗh，文弱書生盧生不得不前去平番。第三次是誣陷盧生叛國通敵，盧生險被判斬首，后被流放至鬼門關(guān)，盧生的妻子被迫為奴，盧生的兒子們也被趕出京城。宇文融和盧生的矛盾最終因宇文融的詭計被揭穿、宇文融被殺而終結(jié)。

《邯鄲夢記》故事結(jié)構(gòu)的四個層次之間的關(guān)系如圖2所示：

四個結(jié)構(gòu)層次之間的關(guān)系是一一包含的。作品故事的整體結(jié)構(gòu)是度化盧生成仙，度化的方式是黃粱夢，黃粱夢的構(gòu)成是人生多方面的滿足和得意，而讀書人最看重的功名理想又是人生得意的重點內(nèi)容。其中由宇文融引領(lǐng)的副線與盧生的功名理想造成矛盾沖突，成為戲劇的重點?！逗悏粲洝吩诮Y(jié)構(gòu)方面由大到小，根據(jù)情節(jié)演進的方向，四個層次一一展開，故事的波折起伏落實在盧生和宇文融之間的矛盾形成的功名理想。由功名的得意到人生的得意，形成黃粱夢的美滿。在黃粱夢醒之后，由極度的人生得意進入現(xiàn)實人生的失意，二者形成巨大的落差，盧生的醒悟就來得自然而然，最終度化成仙也成了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倪x擇。至此，呂洞賓完成度脫盧生的任務(wù)，整個故事情節(jié)也完成了度脫劇的設(shè)計。

二、道教的意象

道教的意象大致可以分為三類，即“有關(guān)神仙與仙境的意象”、“有關(guān)鬼魅精怪的意象”和“有關(guān)道士和各種法術(shù)的意象”[7]（pp382-386）?！逗悏粲洝吩谶@三方面都有相關(guān)描寫。

《邯鄲夢記》描寫了一些道教中的仙境。在第三出《度世》中，呂洞賓上場吟誦了一首集唐詩歌：“蓬島何曾見一人，披星戴月斬麒麟。無緣邀得乘風(fēng)去，回向瀛洲看日輪?！敝笥痔岬剑骸敖顤|華帝旨，新修一座蓬萊山門，門外蟠桃一株，300年其花才放?！盵6]（p2447）當(dāng)呂洞賓告知何仙姑他要下凡度化人來掃花時，何仙姑提醒他：“蟠桃宴可早趕的上也？”[6]（p2448）蓬萊、瀛洲、三百年才開放的桃花、蟠桃盛宴、蓬萊、方丈的出現(xiàn)渲染了仙境的不凡。盧生醒悟之后，呂洞賓又帶他去了“蓬萊方丈”[6]（p2559），那里有“高山流水”、“蓬萊滄?！保抢铩叭獠灰埂?、“四季長春”[6]（p2561-2562）。

道教為了引導(dǎo)人入道，往往會描寫仙境之美、現(xiàn)實世界之骯臟，并通過對比引發(fā)讓人們對仙境的向往，進而入道修行，拋卻人世?！逗悏粲洝分斜R生在黃粱夢中經(jīng)歷的爾虞我詐的世界是極其丑陋的，這和仙境之美也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度脫劇常常會描寫一些鬼魅精怪?！逗悏粲洝穼Υ嗣鑼懖欢?，只有呂洞賓帶盧生去蓬萊方丈時，以極少的篇幅介紹了滄海中的精怪：

〔生〕呀，望見大海那蓬萊方丈了。那山上敢也有虎？便是這海子又有鯨鰲?！矃涡椤尘屠镞@海濤中，有三番十五眾鰲魚轉(zhuǎn)眼。到的那山島上，止一斤十六兩白虎騰身[6]（p2562）。

這里出現(xiàn)了各種精怪。言語不多，但對仙界起到一定的烘托作用。

《邯鄲夢記》提到一些道教的法術(shù)，如呂洞賓上場時介紹：

道遇正陽子鐘離權(quán)先生，能使飛升黃白之術(shù)，見貧道行旅消乏，將石子半斤，點成黃金一十八兩，分付貧道仔細收用。貧道心中有疑，叩了一頭，稟問師父：師父，此乃點石為金，后來仍變?yōu)槭?？師父說：五百年后，仍化為石。貧道立取黃金拋散，雖然一時濟我緩急?？上д`了五百年后遇金人。師父啞然大笑：呂巖，呂巖，一點好心，可登仙界。遂將六一飛升之術(shù)，心心密證，口口相傳[6]（p2447）。

這里提到的飛升之術(shù)、黃白之術(shù)、點金術(shù)都是道家比較常見的神奇法術(shù)。其中，《邯鄲夢記》寫的比較多的是飛升之術(shù)。第三出，呂洞賓下凡度化人，他從蓬萊仙境出發(fā)，從空中探望，從而找尋有緣人：

【醉春風(fēng)】則為俺無掛礙的熱心腸，引下些有商量來的清肺腑。這些時瞪著眼下山頭，把世界幾點兒來數(shù)，數(shù)。這底是三楚三齊，那底是三秦三晉，更有找不著的三吳三蜀。[6]（p2449）

在岳陽樓沒有發(fā)現(xiàn)可度之人后，只好“飛過洞庭湖”[6]（p2451），又向西北飛去：“只索望西北方迤邐而去”。正在空中飛行猶豫之時，發(fā)現(xiàn)“一道青氣，貫于燕之南，趙之北。不免捩轉(zhuǎn)云頭，順風(fēng)而去”[6]（p2452），然后“青蛇氣，碧玉袍，按下了云頭離碧霄，驀過趙州橋，登上這邯鄲道”[6]（p2454）。呂洞賓根據(jù)青氣的指引，飛行來到邯鄲道。呂洞賓度化盧生之后，又帶著盧生飛行，“一匝眼過了?！盵6]（p2562），來到了蓬萊方丈。

《邯鄲夢記》中最主要的道教法術(shù)是幻化術(shù)——盧生的黃粱夢。第四出，呂洞賓來到邯鄲道等待盧生的出現(xiàn)，他知道盧生“沉障久深，心神難定”，“此非口舌所能動也”，于是打算運用幻化術(shù)：

那驢兒雞兒犬兒和那塵世中一班人物，但是精靈合用的，都要依吾法旨聽用，不得有違。敕！[6]（p2452）

之后驢子變成了盧生夢中的妻子崔氏。這一點在黃粱夢中還多次出現(xiàn)，如第六出《贈試》中，崔氏和丫環(huán)的對話：

〔老〕姐姐天上吊下一個盧郎?！操N〕不是吊下盧郎，是個驢郎。〔旦〕蠢丫頭說出本相[6]（p2464）。

直到盧生夢醒后，依然無法理解剛剛所發(fā)生的一切只是一場被設(shè)計好的夢幻，于是呂洞賓一一為他解釋：

〔呂笑介〕你那兒子，難道是你養(yǎng)的？〔生〕誰養(yǎng)的？〔呂〕是那店中雞兒狗兒變的?！采晨?，明明的有妻，清河崔氏坐堂招夫?！矃巍潮闶谴奘弦彩悄隳强柘虑囿H變的，盧配馬為驢?！采虢椤尺@等，一輩兒君王臣宰。從何而來？〔呂〕都是妄想游魂，參成世界[6]（p2558）。

盧生的家人是由驢子，以及店中的雞、狗幻化而成，所謂的“君王臣宰”也不過是“妄想游魂，參成世界”。一場黃粱美夢都是法術(shù)的結(jié)果罷了。

當(dāng)然，黃粱美夢的發(fā)生離不開一個神奇的物件——瓷枕。瓷枕之意，正如呂洞賓所說：“枕是頭邊枕，磁為心上慈?！盵6]（p2448）枕頭是用神奇的材料制成，打不碎，且具有能夠滿足人生愿望的神奇功能：

〔眾瞧介〕包兒里是個磁瓦枕，打碎他的！〔呂〕怎碎的他呵？〔客〕是什么生料，碎不的他？【白鶴子】〔呂〕是黃婆土筑了基，放在偃月爐。封固的是七般泥，用坎離為藥物?！部汀吃跎禄?？【幺】〔呂〕扇風(fēng)囊隨鼓鑄，磁貢料寫流珠。燒的那粉紅丹色樣殊，全不見枕根頭一線兒絲痕路。〔客笑介〕枕兒兩頭大窟窿，敢是害頭風(fēng)出氣的？【幺】〔呂〕這是按八風(fēng)開地戶，憑二曜透天樞?！部汀车娇湛盏牧??！矃巍秤猩醯目栈\樣枕江山，早則是連環(huán)套通心腑。列位都來盹上一會么？〔客〕寡漢睡的?！矃涡椤车讲还蚜ā！剧邸堪氚純撼墟迸２⒄淼暮闷薹??！部汀秤猩鹾锰?？〔呂〕好消息在其中，但枕著都有個回心處[6]（p2451）。

盧生正是借助這個神奇的枕頭開啟了60年的得意人生：

〔生作癡介〕我一時困倦起來了?！渤蟆诚胧丘嚪α耍∪舜饵S粱為君一飯?！采炒议缴洗騻€盹。〔睡介〕少個枕兒?！矃巍潮R生，盧生，你待要一生得意。我解囊中贈君一枕?！查_囊取枕與生介〕【尾聲】看你困中人無智把精神倒，你枕此枕呵，敢著你萬事如期意氣高。店主人，你去，煮黃粱要他美甘甘清睡個飽。〔呂下〕〔生作睡不穩(wěn)介〕〔看枕介〕【懶畫眉】這枕呵。不是藤穿刺繡錦編牙，好則是玉切香雕體勢佳。呀，原來是磁州燒出的瑩無瑕。卻怎生兩頭漏出通明罅？……〔起向鬼門驚介〕緣何即留即漸的光明大。待俺跳入壺中細看他。〔做跳入枕中〕[6]（pp2456-2457）

盧生夢醒之后，終于明白所有的一切都只不過是枕中一夢：

【二郞神】難酬想，眼根前不盡的繁華相。當(dāng)初是打從這枕兒裏去?！蔡嵴斫椤痴韮簝?nèi)有路分明留去向，向其間打滾，影兒歷歷端詳。難道這一星星都是謊？怎教人不護著這枕兒心怏？……〔呂〕這黃粱是水火勾當(dāng)。好枕兒邊問你那崔氏糟糠……〔呂笑介〕終不然水米無，蚤滾熟了山河半餉。你希迷想，怎不把來時路玉真重訪?！采椤忱衔探涛野延裾嬷卦L。難道來時路還在這枕眼里？〔再看枕嘆介〕咳，枕兒，枕兒，你把我盧生有家難奔，有國難投……【啄木兒】〔呂〕成驚怳，忒遽忙，敲破了枕函，我也無伎倆。你拜了我，便要跟我云游了[6]（p2558）。

枕頭中的世界，一切都是虛幻，于是盧生的認(rèn)識得到提高，拜呂洞賓而去。

《邯鄲夢記》對于神仙道人的描寫集中于呂洞賓及八仙。八仙的出現(xiàn)主要是為了度化盧生，并幫助他提高認(rèn)識。因蓬萊山門缺一位掃花使者，于是呂洞賓下凡度化一人來充任。呂洞賓先來到他熟悉的岳陽樓，可惜沒有遇到有緣人，之后在清氣的指引下來到邯鄲道。為了更好地度化盧生，呂洞賓借助瓷枕，讓盧生有了一場黃粱美夢。夢醒之后，盧生醒悟，呂洞賓度化的任務(wù)也完成了，他帶著盧生來到蓬萊仙界。此時八仙聚齊，他們認(rèn)為“世上人，不學(xué)仙真是蠢”[6]（p2563），他們訓(xùn)導(dǎo)盧生，應(yīng)拋卻紅塵，斷絕欲望，求仙訪道才是正道。

三、 道教的人生哲理

魯迅說：“中國的根柢全在道教?！盵8]（p285）道教在文人的血液中一脈相承。封建時代，文人士大夫?qū)τ诘澜痰淖非蠹杏趯Φ澜贪娜松芾淼南蛲?，這種人生哲理包含三個層次，即“以自然恬淡、寡欲少私為特征的生活情趣；以清凈虛名、無思無慮為特征的心理境界；以這種生活情趣與心理境界為主，以養(yǎng)氣守神等健身方法為輔，贏得的良好的生理狀態(tài)”[7]（p307）。明代中后期，世風(fēng)變化，然而，對于道教包含的這種人生哲理的追求，依然深藏于文人志士的心中。湯顯祖的《邯鄲夢記》對于道教中的這些人生哲理也進行了表現(xiàn)。

《邯鄲夢記》中的盧生擁有太多的人生欲望，他對于眼前的舒適生活相當(dāng)不滿，毫不掩飾自己對美好人生的渴求：“大丈夫當(dāng)建功樹名，出將入相，列鼎而食，選聲而聽，使宗族茂盛而家用肥饒，然后可以言得意也?！盵6]（p2456）在呂洞賓提供的枕頭中，盧生實現(xiàn)了自己所有的理想。一切不過是一場夢幻。因此，盧生在夢醒后認(rèn)識到人生如夢，毅然入道：“盧生如今惺悟了，人生眷屬，亦猶是耳。豈有真實相乎？其間寵辱之?dāng)?shù)，得喪之理，生死之情，盡知之矣?！盵6]（p2558）入道則意味著清心寡欲，盧生向呂洞賓保證自己不再貪戀塵世的欲望：“求道之人，草衣木食，露宿風(fēng)餐。”[6]（p2559）為了強調(diào)道教的這種認(rèn)識，湯顯祖讓八仙再次點醒盧生：

【浪淘沙】〔漢〕甚么大姻親？太歲花神，粉骷髏門戶一時新。那崔氏的人兒何處也？你個癡人?！采殿^答介〕我是個癡人?！厩扒弧俊膊堋成趺创箨P(guān)津？使著錢神，插宮花御酒笑生春。奪取的狀元何處也？你個癡人?！采殿^答介〕〔合前〕【前腔】〔李〕甚么大功臣？掘斷河津，為開疆展土害了人民。勒石的功名何處也？你個癡人?！采殿^答介〕〔合前〕【前腔】〔藍〕甚么大冤親？竄貶在煙塵，云陽市斬首潑鮮新。受過的凄惶何處也？你個癡人?！采殿^答介〕〔合前〕【前腔】〔韓〕甚么大階勛？賓客填門，猛金釵十二醉樓春。受用過家園何處也？你個癡人?！采殿^答介〕〔合前〕【前腔】〔何〕甚么大恩親？才到八旬，還乞恩忍死護兒孫。鬧喳喳孝堂何處也？你個癡人?！采殿^答介〕〔合前〕[6]（p2564）

八仙提點，嬌妻、狀元、功名、子孫，此類人世渴慕的追求不過是虛無，放棄塵世、清心寡欲才是最佳選擇。

在黃粱夢中，盧生的功名進取最為驚心動魄，尤其所包含的與宇文融你來我往的殘酷斗爭，把文人士子爭奪功名的現(xiàn)實血淋淋地表現(xiàn)出來。宇文融三番五次地陷害，盧生接二連三地因禍得福。當(dāng)盧生達到功勛顯著的頂峰時，誣陷迫害的打擊幾乎使之喪命。在鬼門關(guān)生不如死的歷練后，盧生再次返回朝廷，最終手握大權(quán)，把持朝政，享受著奢侈淫逸、富貴豪華的生活。人生極樂，不過如此。而這一切都是功名帶來的結(jié)果。在夢醒之后，盧生感嘆：“風(fēng)流賬，難算場。死生情，空跳浪，埋頭午夢人胡撞。剛等得花陰過窗，雞聲過墻，說甚么張燈吃飯才停當(dāng)？罷了，功名身外事，俺都不去料理他，只拜了師父罷?！舶萁椤乘泣S粱。浮生稊米，都付與滾鍋湯。”[6]（p2558）夢中一生為虛名所累，為功名所累，卻不知清凈虛名才是最自然的心理狀態(tài)。盧生醒后終于知道功名為自己帶來的不過是假象罷了。

求道訪仙的最終目的是健康長壽，獲得永生。道教這一要義，通過《邯鄲夢記》盧生兩次面對死亡來表現(xiàn)。宇文融嫉恨盧生開邊成功，于是誣陷盧生有通敵之罪，結(jié)果輕信讒言的皇帝不問青紅皂白就要將盧生斬首。得知消息后，盧生深深地悔恨自己因欲望太多而導(dǎo)致的苦果：“吾家本山東，有良田數(shù)頃，足以御寒餒。何苦求祿，而今及此？思復(fù)衣短裘，乘青駒，行邯鄲道中不可得矣?！盵6]（p2516）之后，宇文融的詭計被揭穿，盧生回朝為相，獲得人生極大的滿足。此時的盧生最渴望的是獲得永生，以便永遠地享用這奢華淫逸的生活。于是，八十高齡的盧生以荒淫無恥的采占術(shù)祈求長生不老。但是，采占術(shù)并沒有給他帶來健康，反而加速了他生命的滅亡。帶著對生命的無限眷戀，盧生結(jié)束了夢中之旅。貪得無厭的盧生在夢中并沒有得到永生，而是不斷地面對死亡，一次是對手宇文融帶來的，另一次是自己的生命限制帶來的。兩次死亡的考驗，他都無法躲避，這恰恰說明現(xiàn)實人生的局限性。因而夢醒之后，入道求仙，也是為了超越現(xiàn)實人生的局限從而獲得永久的健康的生命。在仙境，“甲子何勞問，蓬山好看春”[6]（p2653），永遠不必為性命的長短而煩憂，“畢竟是游仙夢穩(wěn)”[6]（p2565）。

四、對道教色彩的淡化

作為最經(jīng)典的黃粱夢故事，《邯鄲夢記》的天然道教色彩是命中注定的。但僅僅以此來斷定這部戲劇是全部意義上的度脫劇或者神仙道化劇，有些過于簡單地否定了《邯鄲夢記》的個性色彩。如果深入分析，可以發(fā)現(xiàn)，《邯鄲夢記》在很多方面極力削弱道教色彩，這種努力使該劇與宣揚道教思想的神仙道化劇有了一種區(qū)別，而濃郁的文人氣和世俗氣使《邯鄲夢記》煥發(fā)出獨具特色的魅力。

首先，從度脫劇的結(jié)構(gòu)說起。度脫劇的情節(jié)結(jié)構(gòu)一般強調(diào)度人者幫助被度者成仙的過程，其中最重視的是“幫助”行為的產(chǎn)生，包括各種言語、行為、手段等，如馬致遠的《黃粱夢》中，鐘離權(quán)甚至三番五次地幻化成各種形象直接入夢，強烈參與到對呂洞賓的點化成仙中。然而《邯鄲夢記》在呂洞賓度化盧生的過程中，把盧生的黃粱夢作為重點來寫，從而強調(diào)了被度者的經(jīng)歷。雖然黃粱夢是作為呂洞賓度化盧生的方式而存在的，他是整個夢幻的掌控者，但是，我們在黃粱夢中常常會忘記了這個造夢者的存在，除了盧生入夢、夢醒的情節(jié)（因為有呂洞賓攜枕出現(xiàn)）。這種現(xiàn)象產(chǎn)生的原因有兩個：一是在整體故事結(jié)構(gòu)篇幅中，大大拉長了黃粱夢的過程，全文30出中黃粱夢部分有25出，然而，這部分故事情節(jié)中呂洞賓完全缺失，造成了度人者不在場的事實，由此突出了盧生的個人經(jīng)歷；二是黃粱夢本身具有現(xiàn)實存在的獨立性，不論是否有枕頭，也不論是否有呂洞賓，一個普通人做一個美美的白日夢，這是能夠?qū)崿F(xiàn)的，“幫助”的行為容易受到質(zhì)疑和忽視，引起重視的反而是這個做夢者究竟做了一個怎樣的黃粱夢？

與“幫助”行為在《邯鄲夢記》中的先天不足相應(yīng)的還有道教意象的不足。盡管《邯鄲夢記》描寫了仙境、八仙、精怪和法術(shù)，但是這些意象和黃粱夢中的世俗世界與意象相比，卻實在有些孱弱?！度雺簟分芯实娜胭樃唛T情節(jié)、《贈試》中關(guān)于科舉的雄心勃勃、《驕宴》中豪取狀元的有恃無恐、《東巡》中奢侈鋪張的巡游之旅、《大捷》中的輕取番軍的卓越功勛、《勒功》中開邊刻石的名垂千古，等等。一件件人間得意之事，在作家的渲染下如此瑰麗多彩，致使道教的意象黯然失色，實在不能引起人們擺脫現(xiàn)有世界、求仙訪道的決心和信心。此外，《邯鄲夢記》還有意使用背離、詼諧的手法，削弱道教的莊重性和權(quán)威感，例如，對于法術(shù)的描寫，集中在黃粱夢，但借助瓷枕而產(chǎn)生的幻化術(shù)與道教的崇尚又是不同的；對于八仙群像的描寫，充滿奚落的不敬，尤其是呂洞賓在岳陽樓被兩個客人欺辱的情節(jié)，詼諧的調(diào)子中隱含對道教的一種質(zhì)疑。

其次，從度人者的啟悟模式來看。度脫劇一般強調(diào)度人者對被度者的啟悟：在度人者的幫助下，被度者舍棄原有的世界，進入面對考驗的世界，通過導(dǎo)師的啟悟，最終超越自我，達到新的認(rèn)識，從而回歸宗教。這里面隱含著“舍棄—啟悟—回歸”的過程，同時，這一過程也必須在導(dǎo)師的啟悟下才可以完成。啟悟模式的存在，使度人者“顯得十分主動和活躍”，而被度者的“個性、個人意念、個人力量被淹沒，顯得全無意義。被度者之所以能悟道，并非因為個人的掙扎和力量，反而只是度人者計劃的一項必然產(chǎn)品”[5]（p179）。如果以這種常規(guī)的啟悟模式的角度，結(jié)合啟悟?qū)焻味促e形象在黃粱夢中的隱身及“度人”行為的失重，《邯鄲夢記》的分析則會陷入無解的困惑。其中問題的關(guān)鍵在于《邯鄲夢記》的情節(jié)演進是在度脫劇的結(jié)構(gòu)中以被度者的體驗為重點和方向的，可以稱之為“體驗?zāi)Ｊ健?。二者的區(qū)別如圖3所示：

從圖3中可以看出，在體驗?zāi)Ｊ街?，體驗環(huán)節(jié)占了最大的比重，情節(jié)的演進以被度者盧生為主；在啟悟模式中，三個環(huán)節(jié)的比重分配比較均勻，情節(jié)演進以度人者為主。二者之間最大的不同在于體驗?zāi)Ｊ街斜R生的體驗是重點。

由此，我們不得不再次審視被度者盧生的體驗。盧生的體驗，根據(jù)黃粱夢的內(nèi)容，包括五部分：娶高門女、狀元及第、出將入相、子孫昌盛、八十壽終（見圖1）。盧生入夢后無意中闖入崔氏豪宅，沒料到被崔氏逼婚。崔氏長居豪宅的思春之情是真誠的，逼婚的舉動是大膽的，盧生入贅的愿望是迫切的。一對有緣人終成夫妻。隨后，諳熟官場潛規(guī)則的崔氏給盧生指明了進取之路，盧生帶著萬貫家財，打點關(guān)系，居然買通了朝廷上下，文武百官，連高力士也昧著良心大贊盧生才華出眾，果然，盧生高中狀元。但是，掛萬漏一，偏偏忘了賄賂宇文融，這給盧生帶來一連串的打擊。令人驚嘆的是，盧生在與宇文融的斗爭中發(fā)揮出卓越的才智，最終一步步走向事業(yè)的頂峰。盡管其間差點喪命，但堅持、信念、城府終于使他躲過了災(zāi)難，達到人生欲求的全部滿足。

通過體驗，我們可以看到被度者盧生擁有的全部個性——貪婪、頑強、聰慧、機敏、勇敢、真誠、寬容。原本在啟悟模式中應(yīng)該被設(shè)計好的人物，在體驗?zāi)Ｊ街蝎@得完全的解放：他們性格突出又個性鮮明，例如，盧生甚至包括野心勃勃又光彩照人的崔氏、心狠手辣又殘忍狠毒的宇文融、卑鄙無恥又毫無主見的裴光庭和蕭嵩。這一個個鮮活的人物，以自己的個性力量牽引著情節(jié)的發(fā)展和轉(zhuǎn)變，如盧生的開河、平番，崔氏的逼婚、救夫，宇文融的一計接一計。人物內(nèi)心的復(fù)雜、矛盾與糾結(jié)得到展現(xiàn)。

最后，從人生哲理來看，《邯鄲夢記》中道教的認(rèn)識和世俗感悟交織在一起，后者的放大無形中削弱對道教思想的表達。

在黃粱美夢中，盧生在一次次的機遇中努力爬升，并得出許多關(guān)于世俗人生的感悟。這些認(rèn)識包含非常功利的色彩，同時也幫助盧生演繹出越來越得意的人生。入贅高門后，盧生把婚姻歸之為命運：“三十無家。邯鄲縣偶然存札。”[6]（p2459）崔氏要盧生考取功名時，盧生先是拒絕：“今日天緣，現(xiàn)成受用，功名二字，再也休提?！碑?dāng)崔氏為他準(zhǔn)備好錢財和門路后，盧生立刻精神抖擻：“葫蘆提田舍郞，仗嬌妻有志綱，贈家兄送上黃金榜?！盵6]（p2465）中了狀元，題詩肆無忌憚：“香飄醉墨粉紅催，天子門生帶笑來。自是玉皇親判與，嫦娥不用老官媒?！盵6]（p2472）到陜州用鹽醋法開河成功，于是認(rèn)為：“功已成矣，河已通矣，當(dāng)鑄鐵牛于河岸之上，以挽重舟，頭向河南，尾向河北；一面催攢入關(guān)糧運，兼以招引四方商賈奇貨，聚于此州；一面奏知圣上，東游觀覽勝景；也不枉陜州百姓之勞。”[6]（pp2481-2482）在領(lǐng)兵抗擊番兵過程中，盧生巧用紅葉奸計，最終大獲全勝，于是“一面飛書奏捷，一面乘勝長驅(qū)?！盵6]（p2504）開邊900里后，功成刻石紀(jì)念：“可磨削天山一片石，紀(jì)功而還?！盵6]（p2505）聽聞流放鬼門關(guān)，盧生的牽掛依然是嬌妻、子孫：“天呵，人非土木，誰忍骨肉生離？則怕累了賢妻，害了這幾個業(yè)種”[6]（p2520）。又囑咐妻子崔氏：“休的苦了兒女”，“你則索小心兒守著我萬里生還也朝上馬?！盵6]（p2521）在鬼門關(guān)，崖州司戶百般折磨盧生，盧生始終認(rèn)定“既在矮檐下，怎敢不低頭”[6]（p2540），以保存性命。欽取回朝時，盧生以“世情之?！盵6]（p2541）原諒了崖州司戶，同時盧生又清醒地認(rèn)識到：“皇宣一紙鸞緘”[6]（p2542）才是自己命運變化的根本。回朝為相，權(quán)傾天下，盧生無不滿足地說：“吾今可謂得意之極矣?！疚猜暋空摴γ?，為將相，也是六十載擎天架海梁。夫人，向后呵，則把這富貴榮華和咱慢慢的享?！盵6]（p2549）盧生在臨終前，給自己的一生做了一個滿意的總結(jié)：

臣本山東書生，以田圃為娛。偶逢圣運，得列官序。過蒙榮獎，特受鴻私。出擁旄鉞，入升鼎輔。周旋中外，綿歷歲年。有忝恩造，無裨圣化。負(fù)乘致寇，履薄臨兢。日極一日，不知老之將至。今年八十余，位歷三公。鐘漏并歇，筋骸俱敝。彌留沉困，永辭圣代。臣無任感戀之至。謹(jǐn)奉表稱謝以聞。[6]（p2556）

面對即將消失的生命，盧生安慰妻子、兒子和同僚：“人生到此足矣……俺去了也?！盵6]（p2556）盧生是帶著滿足離去的。他實現(xiàn)了所有的人生理想，且享受了人生得意的全部。他對世界的認(rèn)識、對欲望孜孜不倦的追求是其黃粱夢之所以精彩的根本。

黃粱夢中的盧生，所有的體驗下的認(rèn)識都指向人生的世俗欲望的達成。沒有啟悟模式中面對考驗而來的一步步提升人生智慧，進而超越自我，達到回歸。在《邯鄲夢記》中的“體驗?zāi)Ｊ健毕?，一切困難、一切考驗都變成了通向欲望滿足的世俗世界的門徑，因而“體驗”得到加倍的放大，甚至連盧生的夢后的醒悟，也是以黃粱夢的體驗真切為根本。人生如夢，但夢中的人生依然久久縈繞心頭。夢已經(jīng)醒來，而虛幻的夢幻讓人戀戀不舍。盧生按照度脫劇的模式不得不看破紅塵，歸道而去。但是現(xiàn)實生活中的讀者，通過黃粱夢的豐富敘事，更樂意接受的是在盧生在世俗生活中的功利認(rèn)識，在盧生體驗的真誠認(rèn)識中燃起了更多的欲望追求。這種強烈的渴望完全超越了《邯鄲夢記》在《生寤》《合仙》兩出中，表達直白簡單的道教人生哲理，從而使作品意義的導(dǎo)向更多地偏離了道教的訴求。

五、小結(jié)

第一，黃粱夢的天然宗教背景使《邯鄲夢記》對度脫劇模式的選擇成為一種必然，但這并不是作品的全部意義。通過《邯鄲夢記》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出，度脫劇包含兩種結(jié)構(gòu)形式：一是以度人者為核心的啟悟模式；二是以被度者為核心的體驗?zāi)Ｊ?。在傳統(tǒng)的分析中，由于度脫劇的論述偏重于度人者，因而忽視了體驗?zāi)Ｊ降陌l(fā)現(xiàn)。

第二，體驗?zāi)Ｊ降亩让搫娬{(diào)被度者的個性特點與內(nèi)心矛盾，這與啟悟模式中被度者的失語、度人者的強勢表現(xiàn)是完全不同的。《邯鄲夢記》之所以能夠成為永恒的經(jīng)典，其關(guān)鍵性的原因在于通過體驗?zāi)Ｊ桨驯R生的全部性格真誠地表現(xiàn)出來，給黃粱夢中的所有人物賦予鮮明的個性，同時通過世俗生活的全面詮釋表達對現(xiàn)實世界的真誠熱愛。這種現(xiàn)實世界雖然包含欺詐、墮落、虛偽、狂妄，這些人物雖然有些卑鄙、狡詐，但這世俗生活中的世界和人都是令人向往的。體驗?zāi)Ｊ饺匀灰詺w道為最終的結(jié)果，其立足點仍然在世俗世界。

第三，世俗生活與人生欲望的表現(xiàn)是作家不可超越的時代選擇，道教思想與世俗追求的矛盾思想表現(xiàn)是作家湯顯祖?zhèn)€人思想矛盾不可超越的自我選擇。正是這兩個無法超越的選擇影響了《邯鄲夢記》對體驗?zāi)Ｊ降闹匾?。身處晚明時代，世俗生活的繁榮成為劇本創(chuàng)作的直接來源；湯顯祖本身以儒家思想為主，又雜糅了佛道思想，這使作家在創(chuàng)作中對道教世界的描寫缺乏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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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魯迅全集：九[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58

（作者系燕山大學(xué)副教授，文學(xué)博士）

[責(zé)任編輯吳井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