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獨
1、黃漆剝落。
歲月的濃妝,層層,片片,成痂成疤。
在這個初冬。
紅瓦黃墻。是你的符號?是你穿戴在身上的著裝、示人的面貌?
百年碧色。
有人說,這是法蘭西經(jīng)典的色彩。
在滇南。在蒙自。在碧色寨。在這個冬日的午后。
悄聲剝落。
像時間已不屑的過客。
一面墻壁上,百年前的石頭,重新見到了久違的村莊。
2、石屋。石圍墻。石城墻。石板路……翻過一頁,是石頭;再翻過一頁,仍然是石頭——一段一段地深入。
那層層緊密的石縫間,藏著百年嚴(yán)密的時光,藏著火車沉睡的氣息。
夕陽坐在殘破的石墻上。
曲徑通幽。
厚重的石陰間,石階步步登高。
石門洞開,空空的,還在期待準(zhǔn)的出入?
石頭,石頭,石頭。
石頭是碧色寨無以融化的骨骼,是硬,是立著的腰桿。
是碧色寨沉實的面孔。沒有什么能夠遮蓋,包括百年。
3、是否僅僅是一次別離,抑或僅僅轉(zhuǎn)了一個身?
喧囂不再!
這聚散的地方。
人們?nèi)匀悔s來,又離去。仍然那么匆匆!這好像已經(jīng)跟火車無關(guān),又好像有關(guān)。但已經(jīng)和別離無關(guān),和遠(yuǎn)方無關(guān)。
所以,是不是亦不再需要大喜大悲?
誰在時鐘下仰望、留影,然后,在站臺上漫步,身影被夕陽長長地拉到黃墻上。
火車不再來。壁鐘先是放棄了行走,現(xiàn)在還放棄了指針。
它無以改變歷史,難道以這樣的方式,想掐斷自己?掐斷曾經(jīng)綿長而繁雜的汽笛聲、哨子聲、號子聲?掐斷晃蕩的黃頭發(fā)、黑頭發(fā),東、西方交錯的話語?掐斷自己百年別樣的訴說?
右邊的側(cè)墻上,余暉剛從碧色寨二三個字上,抽身離去。
4、黑黑的枕木,排成隊,鋪成腳下的鐵路。
并列的鐵軌,還在向兩頭延伸。但它們傳遞的,不再是火車由遠(yuǎn)而近的嘶鳴,而是日益生澀的寂寥,和有一段沒一段的夕陽。
點點的銹斑。蠢蠢欲動。
這是時光的故鄉(xiāng)、你的故鄉(xiāng)。
你緩緩地坐下,和光陰一起躬身坐在鐵軌上。像等待昨日。
路旁,劍麻叢叢,繁茂的仙人掌,與石墻為伴。
牧人趕著牛,不慌不忙地越過鐵軌,往坡上的小路而去。
誰用鏡頭把一些情景臨摹,包括你披著夕暉起身離去的背影。
站房背后,機(jī)車頭調(diào)轉(zhuǎn)盤早被苞谷地圍??;連接出入的鐵軌,被荒草和夕陽吞沒。
5、時光被搖晃。
長長的汽笛聲,撕破一簾夜色,幽然而來。
撇下商鋪、洋行、酒吧——一枚枚時尚的釘子。釘在原始的村莊不知所措的歲月上。
木板的樓閣上,雪白的高腳杯里,晃蕩著波爾多的葡萄酒、巴黎的香檳?;问幹坝熬b綽的身影。
綿軟的音樂,混合著越南咖啡的香氣,在夜風(fēng)里流淌。
溢著藍(lán)光的眼珠,在夜色里閃爍?;疖嚱吁喽恋乃谎?,和不遠(yuǎn)處燈火通明的嘈雜,壓不住一陣陣?yán)似鸬男β暋?/p>
卻到底是什么,把火車收走,把時光輾碎,而把記憶留下?
鐵路穿越凹地,穿越歷史的界河。
6、過道上,一株木瓜樹把累累的碩果高高舉過屋頂。
幾個毛頭小伙,坡前坡后地跑動,用手機(jī)一處處地自拍、互拍,與一座座的紅瓦黃墻留影。
透過那些暗色的屋脊,可以看見褪落得不遠(yuǎn)不近的長橋海。
這個冬口的下午,準(zhǔn)還在沿著峽道而進(jìn),繼續(xù)深入到那些時光的舊址,停頓、發(fā)呆,想象百年?
在墜落的屋檐下,說著海男的《碧色寨之戀》。
愛和情,背對鏡頭,頻頻擁摟、親吻,在夕陽剛剛離去的石墻之間,牽手、徘徊、出出進(jìn)進(jìn)……
百年滇越鐵路。碧色寨,是蒙自摘不去的一份興奮,和痛。
注定亦是一座愛情的牧場。
愛情醒來。沉睡的火車,是不想醒來,不愿醒來,還是已經(jīng)不能醒來?
那扇絳紅的百頁窗半開半合。
誰在天涯?
7、一借,就借了百年。乃至混為一談。
誰都只知道,這是一座火車站,滇越鐵路線上的一處特級站。
其實,你一直堅持著自己!
其實,坡心,是你仍然還被不少人銘記的本名。
盡管,那些新奇的詞曾以這樣那樣的名義靠近你,甚至企圖插入你的胸膛,你讓一塊塊的石頭,坦言生命的堅守、骨骼的堅硬,凸突一座村莊粗礪的名譽。
你拒絕讓那些遠(yuǎn)涉重洋而至的“黃”。沾染自己。
石頭的村莊,你只是被強行借用了名字。多少人,至今還在碧色寨的名字下來來往往,那和火車無關(guān),和車站無關(guān)。
那是回自己衣胞的村莊。
此時,鍋碗瓢盆幾叮咣當(dāng)?shù)呐鰮袈?,敲打著漸走漸深的黃昏。
一個背著紅色書包的小身影,一閃,就消失在石巷的盡頭。
8、那些鋼管,橫七豎八,在村邊,在一座老屋的四周,圍起來。
為誰搭建腳手架?
是想把倒下的歷史扶起,還是欲把折斷的時間接連?
昏黃的夕暉早已扯到高高的犁耙山上。
剝落的黃漆,在墻腳碎了一地。
創(chuàng)作手記
1910年。當(dāng)?shù)嵩借F路的火車在滇南紅河大峽谷上空鳴叫時,命運選中了蒙自腹地的小村落碧色寨。這里還是當(dāng)?shù)匦¤F路個碧石鐵路的終端站,一地兩站。仿佛一夜之間,這個僅十余戶人家的石頭寨子迅速繁榮成國際鐵路線上的特等站,成了各類進(jìn)出口物資的聚散地,不但全國各地的商賈、搬運工等潮水般涌進(jìn)這里,連法、英、美、德、日本和希臘等國的眾多冒險家,也絡(luò)繹不絕紛紛前來淘金,使出現(xiàn)了希臘洋行、越南咖啡館、美國水火油公司等等日后再也株不掉的、在蒙自近代特殊的歷史時期葫生的種種商業(yè)符號。
百年過去。碧色寨前所未有的開放和喧囂,空前的繁華與騷動,她在滇越鐵路史上創(chuàng)造的奇跡與傳說,隨歲月關(guān)上的大門。早就戛然而止。但這不能阻止我一次次地讓自己的腳步深入到這塊土地傳奇的內(nèi)心,一再用或急或緩的文字。追尋其深藏的興衰與甘苦、觸摸不眠的冷暖和炎涼?!侗躺耗硞€冬日午后的行影》,就是剛過去的這個冬天與其一次隱隱的交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