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康與《廣陵散》關(guān)系小議

張旭

摘要：自從嵇康臨刑前彈奏一曲《廣陵散》后，此曲引發(fā)了無數(shù)后人的追慕及對嵇康與《廣陵散》關(guān)系的探究。事實上，嵇康之前已經(jīng)有《廣陵散》，嵇康從前人處得此曲,在自己的音樂理論基礎(chǔ)上，對它進行了“改韻易調(diào)”的創(chuàng)造性加工，使其成為“聲調(diào)絕倫”古琴曲。

關(guān)鍵詞：嵇康；廣陵散；琴曲；音樂理論

[中圖分類號]：I206[文獻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4)-18-0-02

琴曲《廣陵散》是一首極負盛名的古曲，北宋陳旸編著的《樂書》認(rèn)為《廣陵散》可以與《詩經(jīng)》相媲美，譽之為“曲之師長”。歷來人們談到《廣陵散》必然談到嵇康，反之亦然。琴曲《廣陵散》之所以有此盛名與嵇康在臨刑前的演奏了此曲不無關(guān)系。南朝劉義慶的《世說新語》記載如下:

嵇中散臨刑東市，神氣不變。索琴彈之，奏《廣陵散》。曲終曰:“袁孝尼嘗請學(xué)此散，吾靳固不與，《廣陵散》于今絕矣!”太學(xué)生三千人上書，請以為師，不許。文王亦尋悔焉。(《世說新語?雅量》)[1]

這是今天可見的傳世文獻中對《廣陵散》的最早記載?！度龂尽放崴芍⒁犊祫e傳》也有同樣的記載。唐代房玄齡所著的《晉書》也記載嵇康臨刑所彈奏為《廣陵散》，可見嵇康臨刑所彈奏為《廣陵散》這一說法是被唐代史學(xué)家所肯定的。嵇康臨刑淡定從容的彈奏《廣陵散》，使此琴曲聲名大噪，也引發(fā)后人對《廣陵散》持久的探究。

對于嵇康之《廣陵散》的由來，歷來有多種說法。六朝小說中關(guān)于嵇康從古人之鬼處得《廣陵散》的傳說頗多。最早見于晉裴啟的《裴啟語林》云：“嵇中散夜彈琴，忽有一鬼著械來，嘆其手快，曰：‘君一弦不調(diào)。中散與琴，調(diào)之，聲更清婉。問其名，不對。疑是蔡伯喈。伯喈將亡，亦被桎梏?！边@位不明身份的鬼被人懷疑為蔡邕，不僅因為“被桎梏”，還因為蔡邕精通音律，著有《琴操》，他創(chuàng)作的蔡氏五弄和嵇康創(chuàng)作的嵇氏四弄被并稱為九弄。故由此推斷，傳授嵇康廣陵散的古人之鬼可能是蔡伯喈。

晉荀氏的《靈鬼志》記載更為詳細，但古人身份不明。嵇康曾經(jīng)夜宿華陽亭，遇到一位以“手挈其頭”的古人與之“共論音聲之趣，辭甚清辯”。此古人“既彈眾曲，亦不出常，唯《廣陵散》聲調(diào)絕倫。中散才從受之，半夕悉得。與中散誓,不得教人,又不得言其姓也?！贝苏f也見于隋代《廣異志》。后周竇儼的《大周正樂》云樂人八兄弟授嵇康《廣陵散》，南宋劉敬叔《異苑》稱嵇康夢中有黃帝伶人授以《廣陵散》曲。

無論古人之鬼身份如何，在今天看來神鬼授曲之說并不足信，但也因此增加了《廣陵散》的神秘感，使得此曲更不同尋常。嵇康不肯將此曲傳于他人，又感嘆“《廣陵散》于今絕矣”，后人由此推測《廣陵散》本為嵇康所做，因有暗諷時事之意，所以嵇康才托名鬼神。而尤其以唐韓皋的“嵇康作曲以剌時事”對歷代影響較大。韓皋認(rèn)為，嵇康創(chuàng)作了《廣陵散》，因為《廣陵散》“慢其商弦，與宮同音，是臣奪君之義也?！币簿褪恰爸褐径鴷x將代也”，取名為《廣陵散》是因為“魏室文武大臣，咸敗散廣陵，《散》言魏氏散亡自廣陵始也?！盵2]自宋代以來，大多數(shù)學(xué)者都認(rèn)為嵇康作《廣陵散》。

但是，韓皋之說有一些明顯的謬誤，首先“散”為曲名非敗散之意，其次，在嵇康之前和同時代，已經(jīng)有人提到了樂曲名《廣陵散》：

聽廣陵之清散。（【魏】應(yīng)璩《與劉孔才書》）[3]

延年度曲，六彈俱成。絀邪存正，疏密有程。離而不散，滿而不盈。沈而不重，浮而不輕。綿駒遺謳，《岱宗》、《梁父》、《淮南》、《廣陵》、《郢中》、《激楚》。（【魏】孫該《琵琶賦》）[4]

若次其曲引所宜，則《廣陵》、《止息》,《東武》、《太山》,《飛龍》、《鹿鳴》,《鵑雞》、《游弦》，更唱迭奏，聲若自然，流楚窈窕，懲躁雪煩。（【魏】嵇康《琴賦》）[5]

勃慷慨以寥亮，顧躊躇以舒緩。輟張女之哀彈，流《廣陵》之名散。（【晉】潘岳《笙賦》）[6]

根據(jù)上述記載，《廣陵散》在嵇康之前已流傳于世，而且不只是琴曲，曾經(jīng)有各種樂曲演奏過《廣陵散》，如琵琶、笙。孫該的《琵琶賦》明確提到它本來是李延年所度之曲。孫該的《琵琶賦》描述的是漢魏時期宴飲場面，可見《廣陵散》社會在宴會上演奏，具有沈而不重，浮而不輕的特點。應(yīng)璩稱《廣陵散》為清散，嵇康也說它聲若自然，流楚窈窕，甚至有懲躁雪煩的功能，可見《廣陵散》在當(dāng)時應(yīng)該是清新的雅樂。

隋劉潛《琴議》記載：“杜夔妙于《廣陵散》，嵇中散就其子猛求得此聲?！盵7]杜夔是三國時期著名的音樂家，生活的年代略早于嵇康，其子與嵇康年齡相仿。據(jù)《三國志》記載，杜夔“善鐘律，聰思過人，絲竹八音，靡所不能”，并且杜夔曾整理收集古樂。那么，他有可能整理收集了《廣陵散》并擅于彈奏此曲，又由于時代的相近，嵇康從其子杜猛處得此曲也就存在可能。

自嵇康以后《廣陵散》名揚天下，在古人之鬼傳授《廣陵散》的記載中，提到這個曲子都是琴曲，而且被贊為“聲調(diào)絕倫”、“其聲正妙”、“都不遺忘”等，但在嵇康之前，對《廣陵散》的褒揚不過是清散?？梢姟稄V陵散》不僅因嵇康而成名，也在嵇康手中發(fā)生了創(chuàng)作性的改變。吉聯(lián)抗在《嵇康?聲無哀樂論》中云：

從我國傳統(tǒng)樂曲之每經(jīng)一人彈奏就必定有所豐富這個規(guī)律性的現(xiàn)象來看，則嵇康既然把廣陵散彈到了“聲調(diào)絕倫”的境界，那么，即使這個曲子并不是嵇康所作，但嵇康至少曾經(jīng)對它做過一番加工，應(yīng)當(dāng)是可以肯定的。”又“可以想象，這種‘加工必然超過一般性質(zhì)，實際上已經(jīng)是屬于另一種形態(tài)的創(chuàng)作了。[8]

嵇康去世之時，潘岳年僅17歲，他的《笙賦》應(yīng)寫在嵇康去世以后。其中從“輟張女之哀彈，流《廣陵》之名散”這句互文的句子中，可以看出嵇康之后的《廣陵散》已經(jīng)成為名散，并具有哀傷的特點了。而且此后的人提到《廣陵散》都不再是清雅，而是悲怨傷懷，沉郁凝重。

黃絲餌素琴,泛彈弦不斷。百弄任郎作,唯莫《廣陵散》。（南朝樂府《讀曲歌八十九首》其四十六）[9]

若夫《廣陵散》吟,三節(jié)白經(jīng);太山長曲,哀及梁父.似鴻雁之將雛,乃群翔于河諸。（【西晉】孫楚《笳賦》）[10]

凄凄《明月吹》,側(cè)側(cè)《廣陵散》。(【南朝宋】謝靈運《道路憶山中》)[11]

散度《廣陵》音,摻寫《漁陽》曲,《別鶴》悲不已,《離篤》斷更續(xù)。(【南朝梁】王僧孺《搗衣》) [12]

聲煩《廣陵散》, 杵急《漁陽摻》。([北周]庾信《夜聽搗衣》)[13]

嵇康去世后，從晉到南北朝期間，后人提到《廣陵散》已認(rèn)為它是悲壯之調(diào)，哀切之音，同時聲煩急促，激蕩人心，與最初的清雅原貌相差甚遠了。

《廣陵散》在流傳過程中的這種改變與我國古代記譜和學(xué)琴方式有關(guān)系。我國古代音樂的記譜方式比較簡單，只記錄音高、指法，并不記節(jié)奏，故同一曲譜，不同的演奏者打譜[14]時往往不盡相同，就算同一人彈奏，也可適情境而改變節(jié)奏。嵇康本人精通音樂，又特別喜歡琴，他不僅擅于彈琴，還對音樂理論有獨到的見解。

嵇康《琴賦》序開始就說：“余少好音樂，長而習(xí)之?！辈⒄J(rèn)為“眾器之中，琴德最優(yōu)”。他在《聲無哀樂論》中對琴的評價：“琴瑟之體，間遼而音埤，變希而聲清，以埤音御希變，不虛心靜聽，則不盡清和之極，是以聽靜而心閑也。”古琴音樂既有恬淡、清遠的意境，也能體現(xiàn)悲怨、壯烈的情懷，故嵇康選擇琴演奏《廣陵散》。嵇康在《琴賦》中提到了加工改造樂曲的方法為“改韻易調(diào)，奇弄乃發(fā)?！憋蹈鶕?jù)自己的音樂理論和處理樂曲的技巧對《廣陵散》進行了“改韻易調(diào)”的創(chuàng)造性加工，使這首琴曲既體現(xiàn)了古琴音樂的優(yōu)勢，也寄托了嵇康的情感。

嵇康在《聲無哀樂論》中強調(diào)了音樂對個人有娛情、引導(dǎo)的功能，認(rèn)為“夫內(nèi)有悲痛之心，則激切哀言。言比成詩，聲比成音。雜而詠之，聚而聽之，心動于和聲，情感于苦言。嗟嘆未絕，而泣涕流漣矣?！盵15]嵇康反對當(dāng)時音樂為政治服務(wù)的觀點，認(rèn)為音樂與治民、治國沒有必然關(guān)系，與傳統(tǒng)的樂論相比，他更看重音樂自身的特點，即音樂的“自覺”和“獨立”。嵇康提出“聲無哀樂”論，正是力圖擺脫音樂等同于政治教化學(xué)說的束縛，有反抗當(dāng)時統(tǒng)治思想的民主精神。嵇康通過音樂來“言志”和“抒懷”，這是在言論受到限制的時候抒寫“心聲”的一種手段。嵇康得《廣陵散》之后，憑借自己對琴的熱愛和精通，將此曲進行了加工成了一首琴曲，不僅在彈奏技巧方面使其聲調(diào)絕倫，并注入了自己強烈的情感，使得此曲悲怨傷懷，沉郁凝重。《廣陵散》是嵇康個人情感的一種寄托和宣泄，是他的憤世之激。

嵇康借古琴音樂《廣陵散》來表達自己的性情與人格精神。他將自己怨艾的情緒、無羈的想象寓意音樂之中，將自己內(nèi)心的悲憤激越的情感蘊藏在他加工后的《廣陵散》之中。

注釋：

[1]《世說新語箋疏》雅量第六，第2條，第244頁。

[2]戴明揚．《嵇康集校注》．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62年，第449頁。

[3]（明）張溥《漢魏六朝百三家集》卷三十三《與劉孔才書》，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4]（唐）徐堅．《初學(xué)記》．中華書局2004年，第123頁。

[5]戴明揚．《嵇康集校注?琴賦》．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62年，第102-103頁。

[6](梁)蕭統(tǒng)編，（唐）李善注．《文選》．中華書局1977年，第260- 261頁。

[7]（宋）何薳撰，張明華點校編．春渚紀(jì)聞．中華書局1983年，卷八，《雜書琴事》。

[8]吉聯(lián)抗《嵇康?生無哀樂論》．音樂出版社1964年，第6頁。

[9]（宋）郭茂倩：《樂府詩集》．中華書局2007年，第674頁。

[10]（唐）歐陽詢編，汪紹楹注釋：《藝文類聚》．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789頁。

[11]《謝靈運集校注》，第189頁。

[12]（南朝陳）徐陵編，（清）吳兆誼注，程淡刪補，穆克宏點校：《玉臺新詠箋注》，中華書局1985年，第239頁。

[13]（北周〕庚信撰，[清]倪蟠注，許逸民校點：《庚子山集注》，中華書局1980年，第263頁。

[14]打譜是歷代琴人從未間斷的琴學(xué)活動。琴人在學(xué)琴、彈琴的生活中，有的琴曲有師承，他們從老師那里學(xué)來了，有的沒有師承，或是琴人身邊找不到會彈此曲的人可請教，但有樂譜，想要彈這首琴曲，就必須“依譜鼓曲”，即琴人據(jù)譜反復(fù)彈奏、琢磨直至句逗清晰，音樂流暢，結(jié)構(gòu)完整，此時一曲打譜才算完成。反復(fù)彈奏中最需琢磨和費時費力的便是琴曲的節(jié)奏安排，當(dāng)然琴譜本身已暗示許多“大致”的節(jié)奏和約定成俗的節(jié)奏型。（作者：成公亮 摘錄于《音樂研究》1996第1期）

[15]戴明揚：《嵇康集校注》，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62年，第199頁。

參考文獻：

[1]（梁）蕭統(tǒng)編，（唐）李善注．文選[M]．北京：中華書局，1977

[2]（宋）李昉等撰．太平御覽[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3]（宋）郭茂倩．樂府詩集[M]．北京：中華書局，2007

[4]戴明揚．嵇康集校注[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62

[5]吉聯(lián)抗．嵇康?聲無哀樂論[M]．北京：音樂出版社，1964

[6]家浚．《廣陵散》果系嵇康所作嗎[J]．貴州大學(xué)學(xué)報藝術(shù)版，2001（4）

[7]吳釗．對古琴曲《廣陵散》的一些看法[J]．人民音樂，1957（2）

[8]許建．《廣陵散》辯——答<投劍功無補>[J]．音樂研究，1982（2）

[9]王德塤．琴曲《廣陵散》流變初考[J]．中央音樂學(xué)院學(xué)報，198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