逮捕階段控辯結構均衡化保障機制探究

王宇

“刑事訴訟結構，是指刑事訴訟法所確立的進行刑事訴訟的基本方式以及專門機關、訴訟參與人在刑事訴訟中形成的法律關系的基本格局，它集中體現(xiàn)為控訴、辯護、裁判三方在刑事訴訟中的地位及其相互間的法律關系?！倍剞q關系則是訴訟結構中最為重要的一對關系，直接決定著訴訟結構是否均衡、公平。典型的“訴訟結構”和“控辯關系”概念用于審判階段，在審查逮捕階段極少提及，這主要是因為在舊刑訴法的背景下，逮捕階段隸屬于偵查階段，其程序本身具有“行政化”、“追訴化”的特點，加之舊刑訴法中并未規(guī)定偵查階段的律師辯護制度，審查逮捕階段的控辯關系自然無從談起，“等腰三角形”訴訟結構就更是空中樓閣了。新刑訴法規(guī)定了偵查階段律師辯護制度，使得上述討論成為可能。

一、新刑訴法背景下控辯關系均衡化之趨勢

（一）新刑訴法之前逮捕階段的訴訟結構

新刑訴法出臺之前，逮捕階段不存在嚴格意義上的“控辯關系”，因為根本不存在辯護一方。而當時的訴訟結構，可以概括為“流水線式的訴訟結構”。在該階段，偵查機關立足于破案，對嫌疑人實施抓捕，進行訊問，提請逮捕，無疑屬于控方。而檢察機關審查案件，雖然同時承擔著偵查監(jiān)督的職能，但這種監(jiān)督只是具有法律監(jiān)督的性質(zhì)，并不具有為嫌疑人辯護的性質(zhì)。首先，檢察機關的偵查監(jiān)督仍是站在公權力的立場上監(jiān)督偵查權的合法運行，并非站在嫌疑人的立場上為其權益進行辯護，其最終目的還是依法打擊犯罪；第二，由于訊問制度的不完善、形式化，檢察機關做出是否逮捕決定所依據(jù)的證據(jù)材料完全來源于偵查機關；第三，逮捕作為一種強制措施，具有保障訴訟的功能，這一功能在實踐中被絕對化、放大化，造成過高的逮捕率，在客觀上形成了檢察機關在逮捕階段同偵查機關“配合”的情形，使檢察機關也具有了控方的性質(zhì)。另一方面，在逮捕階段，辯方顯然不具備發(fā)揮作用的空間，如前所述，嫌疑人及其律師的辯護地位和辯護權均未明確，更談不上保障。在絕大多數(shù)的情況下，檢察機關在未接觸嫌疑人及其律師的情況下，僅依據(jù)偵查機關報送的案件就做出了逮捕決定，某種意義上，這更像行政審查，而不是一種司法裁判，這也正是理論界長期質(zhì)疑檢察機關行使逮捕權的緣由。

（二）新刑訴法下逮捕階段的控辯關系

1.新刑訴法關于辯護權的規(guī)定。辯護權有兩個方面，一是嫌疑人的自我辯護權，一是律師的辯護權。自我辯護權方面，新刑訴法規(guī)定了強制訊問制度，即在三種情況下檢察機關必須訊問犯罪嫌疑人。其中第二項“犯罪嫌疑人要求向檢察人員當面陳述的，檢察人員應當訊問犯罪嫌疑人”的規(guī)定具有明顯的自我辯護權性質(zhì)。在新刑訴法之前，檢察機關在逮捕階段也有訊問犯罪嫌疑人制度，但其主要目的是偵查活動監(jiān)督而非聽取犯罪嫌疑人辯解，并且由于其在實踐中的形式化和非強制化，犯罪嫌疑人的辯護權還是難以保障。在新刑法法的背景下，這一問題得到制度層面的解決，但仍需要具體規(guī)則的保障。在律師辯護權方面，新刑訴法做出了更加開創(chuàng)性的規(guī)定?！胺缸锵右扇俗员粋刹闄C關第一次訊問或者采取強制措施之日起，有權委托辯護人；在偵查期間，只能委托律師作為辯護人?！边@意味著，在逮捕階段，嫌疑人可以委托辯護律師為其辯護，而辯護律師又享有一系列履行辯護職責所需要的權利，如代理申訴、控告權，申請變更強制措施權，了解涉嫌的罪名和有關情況的權利，提出意見權，會見通信權，收集證據(jù)權。辯護律師的辯護活動更加具有專業(yè)性，權利范圍更加廣泛，法律保障更加完備，對于逮捕階段控辯關系重構的影響遠遠大于嫌疑人的自我辯護。

2.新刑訴法背景下控辯關系及訴訟結構的發(fā)展趨勢?！靶滦淌略V訟法細化了訊問機制和律師介入偵查，實行羈押必要性審查等，因此具有了較為明顯的訴訟化特征，肯定了我國審查逮捕程序的訴訟化將成為刑事訴訟改革發(fā)展的必然趨勢?！盵1]逮捕程序訴訟化具有一系列要素，如三方參與機制、檢察機關的中立性和獨立性，直接言詞原則，逮捕決定的救濟途徑等?？剞q關系和訴訟結構的均衡是其中的重要要素。從立法目的來說，新刑訴法關于逮捕階段辯護權的規(guī)定就是要建立逮捕階段的控辯關系及均衡的逮捕訴訟結構，保證逮捕階段的司法公信力。從實踐上說，辯護權的確定和加強也會從司法理念和司法活動上倒逼檢察機關成為中立的裁判者。

首先，訊問制度的完善使檢察機關直接接觸犯罪嫌疑人，聽取嫌疑人的辯解，使得檢察機關具有中立性，逮捕權淡化了行政性而具備了程序性裁判權的特質(zhì)；其次，辯護律師制度的引入大大加強了辯方的力量，辯護律師的調(diào)查取證權、會見權保障了辯護律師作用的發(fā)揮，一定程度上能夠同偵查機關形成抗衡交鋒，檢察機關和辯護律師直接接觸，一定程度上也促成了檢察機關中立地位的確定；第三，檢察機關天然具有法律監(jiān)督的職能，其偵查監(jiān)督的職權能夠有效彌補控辯雙方實力的懸殊，使得法律監(jiān)督職能和司法中立地位水乳交融；第四，新刑訴法對強制訊問制度的規(guī)定，對于檢察機關詢問證人、聽取意見的規(guī)定賦予了檢察機關獨立的調(diào)查權，使得檢察機關不再僅依賴偵查機關的卷宗作出決定，這本身就賦予了批捕階段檢察機關中立性的地位。

二、逮捕階段控辯關系均衡化的主要實現(xiàn)途徑

新刑訴法的規(guī)定只是讓逮捕階段的控辯關系從無到有，實現(xiàn)控辯均衡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其實，即使在法院審判階段，真正意義上的控辯均衡還沒有實現(xiàn)。但控辯均衡作為一個價值理念和改革目標，應當在具體的規(guī)則和制度中被貫徹。在刑事訴訟中，控方代表國家，享有公權力，從財力、人力、物力上均具有壓倒性的優(yōu)勢。實現(xiàn)控辯均衡，一方面要限制控方濫用權力，這有賴于偵查活動監(jiān)督職能的發(fā)揮；另一方面，要加強辯方的力量，這有賴于對于嫌疑人自我辯護權和律師辯護權的保障。其中，律師辯護權的保障和加強是其中的重點。

首先，在辯護權內(nèi)部，審查逮捕階段律師辯護權的意義大于嫌疑人的自我辯護權。第一，嫌疑人處于羈押狀態(tài)，其行使辯護權的方式受到制約，只能通過口頭辯解的形式；第二，嫌疑人屬于案件當事人，又不具有專業(yè)性，其自我辯解往往受到質(zhì)疑，辯護權行使的效果受到制約；第三，在不存在刑訊逼供等違法情況時，嫌疑人在檢察機關行使辯護權同在公安機關行使辯護權基本重合，不具有新的意義。相對而言，辯護律師具有獨立性的地位，具有專業(yè)的素養(yǎng)，享有調(diào)查取證、會見通信等一系列辯護權利，律師辯護權的加強具有更加重大的意義。

其次，在限制控方權力的層面上，律師的辯護權也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上文已述，逮捕階段檢察機關的偵查活動監(jiān)督是一種公權力對公權力的監(jiān)督，是站在公權力追訴犯罪的立場上進行的體制內(nèi)監(jiān)督，具有非強制性和非中立性。通過律師辯護權的行使和加強，可以對偵查活動監(jiān)督形成外部監(jiān)督和敦促，促使偵查活動監(jiān)督的中立化和規(guī)范化。

所以，律師辯護權的保障和加強對于逮捕階段訴訟結構的重構具有決定性的意義。新刑訴法為律師辯護權的行使提供了框架，但具體的規(guī)則和制度尚需要探索。

三、逮捕階段律師辯護權的保障機制

（一）律師知情權的保障

這里的“律師知情權”特指辯護律師及時獲知其代理的犯罪嫌疑人被移送審查逮捕的權利。這一權利是辯護律師在審查逮捕階段發(fā)揮辯護職能的前提條件。逮捕的審查期限非常之短，僅有七天，而且很大一部分案件檢察機關并不會用滿七天，也就是說，辯護律師在逮捕階段行使辯護權的時間限制非常之大。實踐中，公安機關決定將犯罪嫌疑人移送審查逮捕時并不會告知嫌疑人及其律師，辯護律師并不知道案件已經(jīng)進入審查逮捕階段，行使辯護權自然無從談起。

解決這一問題有兩條途徑。第一，規(guī)定公安機關在移送審查逮捕的同時告知犯罪嫌疑人辯護律師訴訟階段的義務；第二，檢察機關收到案件后進行初步審查，發(fā)現(xiàn)嫌疑人有辯護律師的由檢察機關履行告知義務。從便捷性和合理性的角度看，第一個方案更具有優(yōu)勢。在前期的偵查活動中，公安機關對于犯罪嫌疑人是否聘請律師以及律師的聯(lián)系方式一般是掌握的，即使不掌握，通過訊問嫌疑人也能夠及時獲知。并且，由公安機關在移送審查逮捕同時或之前告知辯護律師，能夠最大限度的保障辯護律師行使辯護權利的時間。如果由檢察機關來履行這一義務，第一，檢察機關不直接掌握嫌疑人聘請辯護律師的情況，仍然需要從公安機關獲取相關信息，便捷性欠缺。第二，案件已由檢察機關受理的情況下再告知辯護律師，必然會影響辯護律師參與訴訟的時間。第三，檢察機關在審查逮捕中履行偵查監(jiān)督職能，由檢察機關承擔告知義務，該義務的履行就缺乏外部監(jiān)督，公信力欠缺。綜上，筆者認為，應當規(guī)定公安機關在移送審查逮捕之前或者同時告知辯護律師訴訟階段的義務，并且其履行這一義務的相關證明材料應當附卷移送檢察機關，由檢察機關對于這一義務的履行情況監(jiān)督。

（二）律師提供材料的法律效力

律師提供的材料的法律效力關系到檢察機關對該材料的審查與處理結果，是律師辯護權的發(fā)揮作用的核心要素，而新刑事訴訟法對于此并未規(guī)定。實踐中，律師提供的材料法律地位和效力不明確，同公安機關提供的案卷材料處于完全不對等的地位，完全有可能被忽視，而律師并無任何救濟途徑，使得提出意見的權利形同虛設。那么，賦予律師提供的材料何種法律地位就是值得探討的問題。

審查逮捕階段，律師提交的材料主要有三類。第一是法律意見，即基于公安機關確定的案件事實提出是否夠罪和是否具有逮捕必要性的個人意見。第二是關系到案件事實的證據(jù)材料。第三是關系到犯罪嫌疑人社會危害性的材料，這部分材料用于論證嫌疑人的逮捕必要性。

第一類材料實際上屬于辯護律師的法律意見，并不牽涉到事實問題，故無需審查其真實性，但牽涉到是否采納的問題。對于律師提出的法律意見，應當同案卷材料一樣經(jīng)過三級審查，嚴格論證該意見的合法性和合理性，從而決定是否采納。

律師提供的證據(jù)材料，其法律效力應當?shù)陀诠矙C關提供的證據(jù)。首先，律師調(diào)查屬個人行為，公安機關的偵查屬國家行為；其次，由于具有經(jīng)濟利益，律師的調(diào)查更加具有偏向性；再次，律師調(diào)查無嚴格的法律程序制約，而公安機關的偵查活動有嚴格的程序規(guī)定和內(nèi)部制度制約。由于性質(zhì)上的差異，律師提供的證據(jù)材料的真實性和合法性都低于公安機關提供的證據(jù)，故檢察機關應當對律師提交的證據(jù)材料的真實性和合法性進行更加嚴格的審查。檢察機關對于公安機關提供的證據(jù)材料也要進行“三性”的審查，但大多是形式上的，即只要案卷材料中顯示公安機關取證程序合法，就認定其真實性和合法性。而對于律師提交的證據(jù)，筆者認為應當進行實質(zhì)審查，即要求律師提供證據(jù)材料的最終來源，由檢察機關進行核實。

對于律師提供的和逮捕必要性相關的材料，筆者認為應當同證據(jù)材料做相同之處理。從形式上來說，逮捕必要性的相關材料可能體現(xiàn)為言詞性的，也可能體現(xiàn)為非言詞性的，同證據(jù)材料無差別；從實質(zhì)上來說，兩類材料均直接影響是否逮捕，法律作用相當。故對于兩種材料應當賦予同樣的效力。

需要明確的是，律師提供的材料的效力雖然低于公安機關提供材料的效力，但其畢竟是具備法律效力的，其法律效果即檢察機關必須對該材料的真實性和合法性進行實質(zhì)性審查，決不允許收到材料后束之高閣，置若罔聞。對于這一效力的保障需要對律師要求回復的權利予以規(guī)定。

（三）辯護律師要求回復權的保障

新的《人民檢察院刑事訴訟規(guī)則》第54條規(guī)定：“在人民檢察院偵查、審查逮捕、審查起訴過程中，辯護人提出要求聽取其意見的，案件管理部門應當及時聯(lián)系偵查部門、偵查監(jiān)督部門或者公訴部門對聽取意見作出安排。辯護人提出書面意見的，案件管理部門應當及時移送偵查部門、偵查監(jiān)督部門或者公訴部門?！痹摋l對律師提出意見的權利作出細化規(guī)定，但并未提及檢察機關是否需要回復。從權利完整性的角度看，沒有要求回復權的建議權是缺乏效力的，在實踐中也極易造成律師提的意見不受重視，石沉大海。從控辯均衡的角度看，對于公安機關和辯護律師提供的材料，至少在形式上應當做到同樣對待。所以，建議在案件審結時對于律師提交的法律意見、證據(jù)材料或逮捕必要性相關材料作出是否采納的回復并進行釋法說理，同時告知辯護律師是否逮捕的最終決定。這一方面是對律師辯護權的保障，另一方面也能夠從側(cè)面監(jiān)督公安機關對于逮捕或者不捕決定的執(zhí)行。

注釋：

[1]陳慶安、林雪標：《審查逮捕程序訴訟化改革的路徑考量——以〈刑事訴訟法〉修改為背景》，載《西南政法大學學報》2013年2月，15卷，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