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爭平
近代世界國際貨幣戰(zhàn)爭頻發(fā),而清王朝統(tǒng)治的中國在其中一再處于被動挨打的局面,使中國利益遭到巨大流失。參與這類“國際貨幣戰(zhàn)爭”的并不僅僅是人們通常認為的白銀,黃金、鴉片以及清末破舊的貨幣制度都是“攪局者”。
白銀換黃金——跨洲大套匯
16世紀后葉和17世紀,伴隨著貿(mào)易的發(fā)展,大量白銀流入中國。許多歷史學家“把中國描寫成吸引全世界白銀的唧筒”。實際上,伴隨著白銀內(nèi)流,同時中國還有大量黃金外流,而內(nèi)流的白銀也并不都是用來買絲茶等中國土產(chǎn),也有很多是用來換中國黃金的。
明清時期,中國是富藏黃金的大國。全漢升先生曾經(jīng)指出:“經(jīng)過長期的累積,到了明代,中國民間的存金,可能已經(jīng)達到一個龐大的數(shù)字。舉例來說,在正德五年(1510) ,劉瑾籍沒家產(chǎn)中,共有黃金12057800兩。這個數(shù)字究竟有多大?……在十六、七世紀,西班牙自美洲輸入黃金的總額,約只等于劉瑾私有黃金的百分之三十九。事實上,除劉瑾以外,明代還有不少富人蓄藏黃金。如果再加上這許多人藏金的數(shù)字,民間存金的數(shù)額當然更大”。至清代,雖然中國已有大量黃金外流,但是嘉慶三年(1798),僅權(quán)臣和籍沒家產(chǎn)中就有黃金10650萬兩(折銀),約占和家貨幣資產(chǎn)(金+銀+錢+洋圓)的85%。
相比于同時代的其他國家,中國黃金因富有而價低。在16世紀初,中國的金與銀比價是1:6,而歐洲為1:12,波斯為1:10,印度為1:8。到16世紀末,廣東的金與銀比價為1:5.5或1:7,而西班牙為1:12.5或1:14,“這表明中國白銀的價格是西班牙的兩倍?!币驗橄鄬Ρ阋?,白銀換取中國黃金再運往國外成了有利可圖的行當,明清時期中國黃金因此而大量流出。
1609年,一位曾在菲律賓、澳門等處擔任財政、行政工作的西班牙人,曾向新西班牙政府建議,準許白銀自由運往菲律賓,其條件為以其中一半購買中國貨物,一半購買中國黃金。他根據(jù)多年經(jīng)驗認為“以白銀交換中國黃金,運往新西班牙或西班牙出售,可獲利百分之七十五以上,或百分之八十”。
至18世紀,西方經(jīng)濟學之父亞當 "斯密曾指出,在中國及印度市場上,“純銀與純金的比率僅為十比一,最多是十二比一,而在歐洲則是十四或十五比一”,到中國以銀換金運至歐洲大有賺頭;因此“開往印度大部分的歐洲船只所裝載的貨物中,白銀一般是最有價值的物品之一”。英國東印度公司對18世紀初來華的“伊頓號”船員私人貿(mào)易有這樣的規(guī)定:投資款中4/7必須用白銀“在中國購入黃金運返”。 雍正十年(1732)英國商船“康普頓號”總購中國貨價值共82850兩銀,各類貨品依次為黃金(44889兩銀)、白銅(23027兩銀)、白糖(4773兩銀),還有冰糖、樟腦等,黃金占總值一半以上;乾隆二年(1737)“諾曼頓號”總購中國貨價值共121152兩銀,各類貨品依次為茶葉(76989兩銀)、黃金(25561兩銀)、瓷器(8097兩銀)、布(3790兩銀),還有西米和各種織物等。1729年“林恩號”船長在廣州私人貿(mào)易價值共計3744鎊,其中黃金為2500鎊,茶葉等貨物1244鎊。購買中國黃金,成為英國東印度公司公司貿(mào)易及職員私人貿(mào)易的重要內(nèi)容。
當時跨洋貿(mào)易的帆船航海時底艙需要有比重大又不怕水漬的壓艙貨(沒有則需要用很多石塊),來華貿(mào)易的西方帆船壓艙貨多為白銀,返程時壓艙貨則是黃金和瓷器,西方制瓷業(yè)發(fā)展后則多為黃金。至近世后期,金與銀比價高達1:35,中國黃金繼續(xù)大量外流,據(jù)筆者計算,自1895年至1936年這42年中國黃金累計外流量約合銀6.43億關(guān)兩。
歐洲人用白銀換中國黃金的行為,究竟對中國產(chǎn)生了怎樣的影響?歷史證明,自從英國于1816年率先實行金本位制以后,以黃金為本位幣的貨幣制度約盛行了一百年,黃金最終成為了世界霸主,西方資本主義國家由此興起。
西方貨幣史學家把西方主要國家確立金本位制的一個主要原因歸結(jié)于1849年加利福利亞金礦的發(fā)現(xiàn)。但是英國早在1816年就已確立金本位制,當時并沒有大金礦的發(fā)現(xiàn),可以說正是來自東方的黃金幫助英國改行金本位制,從而英國在世界貨幣戰(zhàn)爭中進一步占據(jù)制高點,而這正是建立在中國等東方國家黃金凈損失基礎(chǔ)上的。
黃金大量流出中國,從長遠來講是中國利益的巨大損失。清代中國雖然富藏黃金,卻喪失了占據(jù)世界貨幣戰(zhàn)爭制高點的機遇。
鴉片換白銀——貨幣戰(zhàn)爭的新形式
18世紀20年代以后,飲茶之風在歐洲大盛,茶葉很快取代絲綢成為中國輸歐的主要商品。18世紀歐洲各國對華海上貿(mào)易中茶葉約占75~80%,而他們購買茶葉主要以白銀支付。此期間,中國對歐洲貿(mào)易順差約白銀1.2~1.3億兩,絕大部分是歐洲諸國購茶之用。
19世紀初,中國紫花土布(外商稱作“南京布”)在南洋、英、美、法等國十分流行,成為僅次于茶絲的重要出口商品,而英商自認為是王牌貨物的毛織品在中國卻“非常難賣”,常常被迫忍痛虧本拋售(當時英國運來中國的商品以棉花和毛織品為大宗)。英商曾經(jīng)多次將本國的棉紡織品運到中國來試銷,但是都因成本太高,售價太貴,賣不出去。在正當?shù)闹杏①Q(mào)易方面,中國一直處于有利的出超地位,英國每年要支付數(shù)以百萬兩銀計的貿(mào)易差額。這種貿(mào)易上的不平衡,違背了英國擴大海外市場進行殖民掠奪的初衷。
因此,在英國政府支持下,英國東印度公司采取了三角貿(mào)易的方式,在英國殖民地印度大量生產(chǎn)鴉片,用英國的棉毛紡織品等運往印度,換取鴉片,然后再運往中國,從中國進口茶葉和絲綢。鴉片貿(mào)易很快扭轉(zhuǎn)了英國的貿(mào)易差額。數(shù)據(jù)顯示,1750年到1839年,鴉片在中國的銷售量直線上升。18世紀60年代以前,每年不過 200箱(每箱 100斤),1786年已超過2000箱,1790年又突破4000箱。19世紀20年代以后,鴉片在中國的年銷量惡性膨脹,到了鴉片戰(zhàn)爭前夕,已達 35000多箱,價值近2000萬元,大大超過了當時中國絲茶的出口總值。
英國通過販賣鴉片從中國所得白銀,不僅抵償了它進口大量中國茶葉絲綢等所造成的貿(mào)易差額,而且還使中國白銀大量流往印度和英國。根據(jù)英屬印度海關(guān)的統(tǒng)計,中國對印度的白銀出超在1814~1815年度已達 130萬兩左右,而到了1833~1834至1838~1839這幾年年均出超達428萬兩,1838~39年度則超過600萬兩。加上中國對歐美或亞洲其他地區(qū)的白銀出超,鴉片戰(zhàn)爭前夕中國每年的白銀流出量估計有1000萬兩左右。
罪惡的鴉片貿(mào)易摧殘了中國人的身心,而白銀外流則導致了更嚴重的后果。白銀大量外流所產(chǎn)生的災難則波及中國社會各階級。約占當時社會白銀貨幣量20~25%的白銀流往國外,加劇了中國的銀貴錢賤程度。這就使得“勞作收入皆以錢計,交納賦稅皆以銀計”的廣大農(nóng)民和手工業(yè)者成為直接受害者;那些賣貨收錢,納稅繳銀的中小商人和地主等也深受其害。大量白銀外流也使得清政府國庫存銀日漸減少,財政危機日重。
銀元和紙幣——點向破舊幣制的“一陽指”
清代的貨幣制度中最大的問題就是清政府對銅錢的鑄造有嚴格的規(guī)定,制錢的規(guī)格有法定標準,而白銀用作政府的收支和商業(yè)上的大宗交易的通貨,卻沒有按照貨幣管理的原則來管理。
清政府對銀錠、銀塊的鑄造采取放任態(tài)度,銀的成色和單位重量可以隨時隨地而異。實際流通的“寶銀”種類繁多,銀兩的稱量標準及成色,換算更為復雜。稱銀兩的標準秤叫作“平”,但是這種作為標準的“平”本身卻是五光十色:清政府征收各項租稅用的叫“庫平”,征收漕糧折銀用的是“漕平”,海關(guān)征收進出口稅用的是“關(guān)平”,對外貿(mào)易用“廣平”(又稱司馬平),市場交易用“公砝平”(或公法平),各地的庫平、漕平、“公砝平”(或公法平)等亦各不相同,全國各種“平”有上百種之多,令人頭暈目眩。
這些平色繁雜的銀兩,折算起來非常麻煩,這阻礙了商品經(jīng)濟的發(fā)展,卻為官吏敲詐百姓提供了一種借口,為錢商盤剝客戶提供了一種手段。因銀兩平色不同,各地均設有專營鑄造寶銀的銀爐(或稱爐房,清代有官營和民營之分),設有專門鑒定寶銀成色和重量的公估局。每個地方的銀爐要將外地流通進來的寶銀回爐重鑄成當?shù)氐膶氥y,經(jīng)當?shù)毓谰峙ê蟛拍茉诋數(shù)亓魍?。?jīng)過銀爐的鑄造和公估局的批定,使得在當?shù)厥袌鼋灰讜r白銀可按錠數(shù)授受,不必每次都經(jīng)過秤量和成色鑒定,為地方市場的交易提供了一定的便利。但是這些寶銀如果流到其它地方去,又得回爐重鑄,這樣仍然給較大范圍內(nèi)商品經(jīng)濟的發(fā)展帶來了不便。
因為各地銀兩平色繁雜,即使是專門從事銀錢業(yè)者,也需花很大功夫去記憶和辨別它們,所以銀錢業(yè)流傳著一些平碼歌和口訣等。例如,過去山西票號就有這樣一首口訣:
天津化寶松江京,紋銀出在廣朝城,上海豆規(guī)誠別致,公估紋銀西安行,
票色重貴足紋厚,云南票錠莫忘情,川白錠出成都省,荊沙老銀沙市傾,
二四估寶屬武漢,桂梧化銀記分明,常紋周在湘潭縣,長沙用項銀出名,……
銀錢業(yè)者只有牢記這些口訣等,才能在金融界混口飯。
相比中國所鑄元寶等形狀不一,成色和平砝千差萬別,外國銀元重量和成色都有一定標準,制作也精美,使用方便,因此它們很快受到人們的歡迎。隨著清代對外貿(mào)易的發(fā)展,流入中國的外國銀元也逐漸增多。它們的種類先后有幾十種,其中重要者有西班牙本洋、墨西哥鷹洋、香港英屬銀元和日本龍洋等。
銀元雖然成色較低,都要含較大份量的鉛,但它們對白銀的作價卻被越抬越高。有人計算,中國白銀兌換外國銀元要吃虧11%以上。洋商本來是用銀元來買中國的茶葉、絲綢和瓷器等等,后來見到銀元價格被抬高,就運來大量低成色的銀元用以來“買”中國白銀,運回去鑄成更多的銀元再行運到中國,輾轉(zhuǎn)往復,獲利豐厚。日本商人則干脆把鑄造銀元的爐子、模具和鉛放到船上,開到中國沿海,就近鑄造銀元換中國寶銀,再鑄再換,利潤非常大。
早在道光、咸豐年間,林則徐等就曾經(jīng)一再向清政府提議自鑄銀元,但都遭到當權(quán)的守舊勢力反對,被拒而不用。中國因清政府貨幣制度的落后又白白損失了數(shù)以億萬兩計的鑄幣利潤。筆者曾經(jīng)請教過清代金融史專家張國輝先生,為什么清政府在初期不把鑄造銅錢的制度推廣到鑄造銀錢或銀元上來?老先生沉思良久,最后說只能用“守舊”來解釋。
由于外國銀元的流通越來越廣,對中國金融的損害越來越大,清政府不能再漠視了,終于在1887年批準兩廣總督張之洞的提議,在廣東設造幣廠用機器鑄造銀元。廣東造的銀元每枚重七錢二分,與當時在中國廣泛流通的墨西哥銀元相仿,因其背面鑄有蟠龍紋,俗稱“龍洋”。清政府下令所有捐稅錢糧的征收等均得使用這種銀幣。民間交易也將其與墨西哥銀元同樣看待,所以它的流通較為順利。它是中國正式鑄造新式銀幣的開端。
不過,這時候英商麥加利銀行、匯豐銀行、德商德華銀行、法商東方匯理銀行等已經(jīng)紛紛把在華發(fā)行紙幣作為它們吸收中國資金、擴張金融勢力的一個新手段,外鈔在中國流通量不斷增大。到19世紀80年代時,僅匯豐銀行在廈門一地發(fā)行的鈔票就有六、七十萬,正如近代一洋務官僚所感嘆的那樣:外國銀行“以數(shù)寸花紋之券,抵盈千累萬之金”。隨著中外貿(mào)易網(wǎng)的擴大,外鈔不僅廣泛流通于中國沿??诎妒袌錾?,而且已經(jīng)深入到漢口等內(nèi)地城市,到19世紀90年代,外鈔已成為中國通貨種類中一個重要的組成部分。
清代外國銀元和外商銀行紙幣可謂點向清政府破舊幣制的“一陽指”,它們的廣泛發(fā)行,加重了外國資本對中國人民財富的掠奪程度,也暴露了清政府幣制的破漏及守舊。日本明治維新的成功與中國洋務運動的失敗,其原因?qū)W者們已作了多種探討,現(xiàn)在我們還可以從兩國近代貨幣制度比較研究方面尋找新的說服力強的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