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張

老張是單位的清潔工和雜役，當(dāng)我們還在老院子辦公、住宿的時候，他和老婆住在單位的公廁樓上，負(fù)責(zé)打掃全院（包括各個角角落落）。每當(dāng)要開會時，我們會去叫他：老張，10點(diǎn)以前把會議室打掃出來，燒上開水，把杯子擺一下。然后，開會的時候，一切都整整齊齊了。排練場需要幾張桌子，我們會去叫：老張，把倉庫的那幾張桌子搬到小劇場。不一會兒，桌子就搬來了。辦公室還沒配上飲水機(jī)的時候，老張還負(fù)責(zé)在一樓樓梯間燒水，儲水器里沒水了，大家會叫：老張，沒水了，把水加滿。有時到中午了，老張和老婆在后院食堂旁的狹窄通道上煮飯，我們也會去叫：老張，去把運(yùn)來的復(fù)印紙搬到樓上辦公室去。我們都會叫：老張、老張……我們叫的時候，都很理直氣壯，沒人覺得不應(yīng)該。

而老張呢，永遠(yuǎn)是一種表情，就是木訥得沒有表情，但絕不是拒絕，他身形瘦小，鼻頭永遠(yuǎn)是紅的，眼睛善良而無辜，他好像看著你，又好像不敢看，半垂著頭，喉嚨里諾諾著，表示他聽見了。不一會兒，交待他的事就做好了。但我從沒聽見過他說話，也沒看見過他笑，有時問他什么，他也說不出，只含糊地答幾聲，聽不清，我們也就算了。

后來，單位因拆遷搬了新址，老院子即將拆了，但因里面家屬眾多，老張留在了那邊，繼續(xù)負(fù)責(zé)打掃清潔等雜事。

我們在新的辦公樓里，又增添了幾名保安、做清潔的聘用人員，雜事又有人做了。沒人想起老張，他本來就是單位的一個隱形人啊，迎面碰見了沒人招呼他，沒人對他點(diǎn)頭微笑，也沒人跟他客套，像沒看見一樣，我也一樣，最多把頭低下來，免得那么趾高氣揚(yáng)，大家只是在有事的時候才會想起他，會不假思索地喊：老張、老張……

2012年，我們在新辦公樓安頓下來，開始熱火朝天地工作起來，老張?jiān)缇筒辉谖覀兊纳钪辛恕?/p>

直到有一天，突然從老院子那邊傳來消息：老張喝農(nóng)藥自殺，正在醫(yī)院搶救。原因是有個人的自行車丟了，怪罪到老張頭上。

老張?jiān)瓉磉@么不堪一擊，我想一定是多年的無形壓力堆積起來，丟車事件成了壓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一個人，除了自己的老婆，沒人愛、沒人疼、沒人尊重、活得還不如一只寵物，人人都可以使喚他而人人都只當(dāng)他是一個可用的物件，沒有誰把他作為和自己同等的人，那他該怎么辦呢？我想，除了把自己的尊嚴(yán)扔掉，做好一個奴隸、做好一只泥鰍，別讓別人覺得硌澀，甚至讓高高在上的人們體會到使喚人的快樂，那他就成了。

但老張不是這樣的人，他心很重，不隨便，有話又說不出來，悶在心里，悶出了病，自行車丟了，他覺得是天大的事，委屈，又覺得這個責(zé)任自己無力承擔(dān)，還有壓在心底的自尊，他找不到出口，唯有以死明志。

人心還是善的，接著，單位掀起了給老張捐款救治的熱潮，捐款進(jìn)行了兩輪，因?yàn)槭莻€窮單位，第二輪的時候，有人又覺得不適了，我也有些嘀咕：不是捐過了嗎？

我們對老張沒有感情，單位里人與人之間不是靠感情維系，人的地位微妙而敏感，做弱者是難受的。

但捐款還是順利地完成了，數(shù)目不大，但對于老張來說足夠了，因?yàn)楫?dāng)他專門到新辦公樓來時，我看見他在微笑，并且完整地說了兩句話，他被農(nóng)藥燒過的嗓子不僅沒有沙啞，而且比他以前的嗓子還要清亮。他活過來了，而且獲得了新生！

老院子那邊貼出了老張家屬們寫的大紅感謝信，老張真的很感激，人們沒有忘記他，人們幫助他渡過了難關(guān)，人們對他是有善意的，原來，這個單位不是那么冷漠和殘酷的。老張終于笑了，這可能是他幾十年里第一次笑。

雖然人們依然是帶著潛在的優(yōu)越感在伸出援手。

我很慚愧，我犯過嘀咕，我的心有些冷。

[作者簡介]周南村，女，四川成都人，出版?zhèn)€人詩集《花雕》；供職于四川人民藝術(shù)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