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黎
馬云終于啟動了美國上市計劃。阿里原來希望的在香港上市,從而獲得像騰訊一樣的高估值,但港交所一直希望阿里修改合伙人制架構,從而符合香港的資本市場規(guī)則。馬云為此指責聯(lián)交所:“我們是往未來看的,他們是往后看的。” 我們來看一下阿里所說的合伙人制,或者說雙層股權結構在美國的歷史。
上市公司的制度設計
自20世紀20年代以來,紐約證券交易所(NYSE )一直拒絕雙層股權結構的公司上市,因為這類結構可以使創(chuàng)始人和大股東在公司上市后依然保留足夠的表決權來控制公司,但對其他股東的投票權是一種剝奪。但與紐交所競爭的美國證券交易所(AMEX,現(xiàn)被紐交所購并)與 NASDAQ則沒有這方面的限制。
到了80年代,由于垃圾債券融資的興起,大公司也可能被小公司敵意收購,許多公司為了有效防御,紛紛實行雙層股權的資本重組。NASDAQ上市的公司由于規(guī)則比較自由,許多公司變更公司章程,對紐交所形成壓力。對此,1986年,紐交所做出回應,對上市規(guī)則提出修訂,如果多數(shù)以上獨立的董事和社會公眾股股東同意修改公司章程,可以減少或限制公眾股的投票權。此舉引起了許多爭議,甚至美國證監(jiān)會也不得不出馬為此調停。
法學家對此有個法理綜述,核心觀點是,上市公司有權利修改雙層股權結構,但擁有更多投票權的股東(例如阿里的管理層)應該被限制股票流通。這個要求是合理的,因為同股同權的基本產權法則下,一些股東被剝奪了部分投票權,當然另一部分股東需承擔起更多的責任,限制流通可以讓這部分股東承擔起公司長期發(fā)展的責任。香港聯(lián)交所在初步意見中,要求阿里的合伙人制度設三年有效期,期間馬云及管理層最多可減持其持股的25%。這個對管理層的減持限制,并不為過。
金融研究發(fā)現(xiàn),1979年至1998年期間,共有178家企業(yè)從同股同權改成雙層股權結構。與對照組相比,這些企業(yè)改組后普遍增發(fā)了股票,并提高了增長速度,重組后4年有著正的異?;貓舐?3.11%。但這個發(fā)現(xiàn)僅局限于管理層能夠說服股東進行股權重組的公司,并不是所有的公司都能贏得股東的信任。即使尊貴如高盛也在1998年改組合伙人制度,變成股份有限公司以求上市,并進一步使用期權等方式激勵一線人才(這些人才在原來的合伙人制度下晉升緩慢)。如果高盛至今還保留合伙人制,可能在華爾街只能是個二流券商。
尤金·法瑪去年獲得經濟學諾貝爾獎,他的一個突出貢獻就是對代理問題的研究。他認為公開證券流通市場上,如果缺少了外部股東對公司控股權的爭奪,管理層很可能只執(zhí)著于對自己的利益最大化,而數(shù)據(jù)研究也發(fā)現(xiàn),美國雙層股權結構的公司約503家,大約占到美國上市公司家數(shù)的6%或市值的8%。在這些公司中,公司的內部投票權與現(xiàn)金流權之間的差會引起極大的代理問題。也就是說,公司管理團隊對外部股東的投票權剝奪得越多,CEO往往獲得更高的薪酬,管理團隊作出更多的破壞股東價值的購并,資本支出更是毀滅股東價值。這說明,雙層股權結構會使擁有更多控制權的管理者更容易追求私人利益,而犧牲股東利益。另一項研究也發(fā)現(xiàn),公管理團隊的現(xiàn)金流量權增加,公司的價值也增加,但內部投票權的增加卻減少公司價值。根據(jù)這項研究,阿里如果在美國上市,投資者會認為馬云7.5%的現(xiàn)金流權不能產生足夠的激勵,而其雙層結構中,管理層投票權增加10%,約使市值與凈資產的相對值(托賓Q)減少4.9%。
由此可見,雙層結構并不是美國股市的普遍治理結構,只是在高科技、媒體公司中普遍存在,而近幾年的IPO中,F(xiàn)acebook, Zynga、Linkedin等網(wǎng)絡公司紛紛采取這種結構,原因是這些公司凈資產較低,即使市值打折,風險投資者仍然可以獲得豐厚回報。同時這些公司如果在上市后實現(xiàn)高增長,也就一俊遮百丑;但像Zynga、Groupon那樣無法滿足投資者預期的增長,創(chuàng)始人一樣會被迫下臺。阿里如果在美國這樣成熟的投資者市場IPO,其管理層將遭遇更高的挑戰(zhàn)。阿里采用的合伙人治理結構,不僅公司要保持更高的透明度,如果銷售額與盈利在上市后無法持續(xù)增長,股票遭受投資者拋棄的可能性比在香港市場更高。
合伙人制是對投資者投票權的剝奪
如果把上市看作一樁生意,上市公司管理層與投資者的關系,不僅是你情我愿的買賣,更需要公平公正的交易制度支持,才能讓雙方節(jié)省交易成本——這個道理是另一些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科斯、威廉姆森、諾斯早就論證過的。上市公司的優(yōu)勢在于采用開放的架構,使不同的利益相關者的意見都能表達出來,通過股東大會與董事會的辯論,在競爭中使獲勝的意見讓管理層實施。這種開放的架構使不同的利益相關者最終實現(xiàn)融匯妥協(xié),并非得你死我活、或者叛變來解決——這種創(chuàng)始人與投資者之間的分裂是我們在許多中國的非上市公司中經??吹降?。
中國人民大學會計系教授葉康濤認為:“我們常說,資產的權利包括占用權、使用權、轉讓權和收益權。知情權和決策參與權本身也是股東權利的一部分。馬云的做法實際上部分剝奪了小股東的資產權利?!毕愀劢灰姿偛美钚〖釉凇锻顿Y者保障雜談》的博客中談到,合伙人制將大量權力集中于高管手中,會削弱中小投資者的合法權益,也會對香港奉行的“公眾利益放在第一位”的原則構成損害,從而婉拒了堅持合作人制的阿里在香港的上市。
上市對馬云和他的管理團隊而言,真的是樁難做的生意嗎?同樣是市場的架構者與管理者,阿里只要從聯(lián)交所的角度想想就會明白,聯(lián)交所要求的公開、公正、公平的交易制度,維護投資者的公眾利益,同淘寶上的賣家誠信積分、買家賠付等制度一樣,是市場建設不可或缺的部分,任何單獨偏向于賣家(上市公司)、或者偏向于買家(投資者)的制度,必然會導致市場的失靈。同為市場的建設者,阿里其實應該非常清楚如何保護買賣雙方各自的權利、明白各種權利的邊界,而不是指責對方停留在過去。
馬云團隊的合伙人制,表面上是為了維護管理團隊的穩(wěn)定,甚至獲得聯(lián)想柳傳志的背書:“不能讓企業(yè)成為沒有真正主人的企業(yè),否則企業(yè)上市后將可能出現(xiàn)管理層無法控制業(yè)務發(fā)展的情況……上市后保證創(chuàng)始人和管理層對企業(yè)的控制權,很重要。否則企業(yè)就可能散了魂了?!钡?lián)想能在1994年上市,從中關村眾多計算機公司中脫穎而出;2004年能收購IBM的PC部門,成為PC行業(yè)的全球冠軍,資本市場同樣功不可沒。聯(lián)想當年收購IBM的PC部門12.5億美元(現(xiàn)金加股票),全來自私募資本、IBM轉股的支持。聯(lián)想的創(chuàng)始人和管理層并沒有對企業(yè)的控制權,但不影響聯(lián)想在眾多利益相關者(包括投資者)的支持下,繼續(xù)收購IBM的服務器部門與摩托羅拉,成為優(yōu)秀的長青公司。
公眾公司集體投票的游戲規(guī)則,事實上也是現(xiàn)代公民社會民主機制的基石。中國未來的民主進程,并非是在形式上一人一票的投票表決,而是社會公民是否習慣于用民主協(xié)商這種機制解決不同利益的沖突、協(xié)調不同利益的矛盾,從股東大會上看可能混亂不堪,上市公司似乎永無寧日,但這種市場的協(xié)調機制正代表了自由市場機制的勝利。如果馬云有機會參加巴菲特的股東大會,在那個巨大的體育場里,面對上千種不同的聲音,股神巴菲特同樣謙卑地聽取各種小股東的意見,或許馬云能更理解另一個市場——投資者公開市場的規(guī)則制度,這個市場與淘寶的市場一樣,良好的制度最終使交易各方得益。
阿里、京東目前強勢的管理層可以自信地應用雙層股權結構,但充分地理解上市公司這一精巧的制度設計,或許將為基業(yè)長青打下堅實的基礎。
(作者執(zhí)教于堪薩斯城密蘇里大學,講授創(chuàng)業(yè)融資課程,他的新著《復盤》由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sunsli@umkc.ed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