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記》中女性人物的文化性＊

王 鎮(zhèn)，焦優(yōu)平

（1．淮海工學院 外國語學院，江蘇 連云港 222005；2．南京師范大學 外國語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中國傳統(tǒng)文化歷史悠久，內(nèi)容博大精深，形式多彩多樣，以儒釋道融合為代表的穩(wěn)定文化，其廣泛而深遠的影響和意義造就了中華民族獨特的人文精神和文化屬性，并滲透到人們思維、活動的各個領域和角落。文化作為人類發(fā)展的一項核心內(nèi)容，它包括“物質(zhì)和非物質(zhì)的總和”“理念、情感條件反應和習慣行為的模式的總和”“標志任何民族的生活方式的信仰、行為、知識、認同、價值和目標的總體”［1］等方面。作為明代中后期的文學大儒，吳承恩在《西游記》中自然地流露出其廣博扎實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修養(yǎng)和感悟，通過淋漓盡致的人物刻畫來詮釋中國儒釋道文化的融合特質(zhì)和兼容魅力?！段饔斡洝冯m然對女性人物惜墨如金，但也可清晰發(fā)現(xiàn)，她們都被深深地打上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烙印，有效地折射出了她們所承載的文化因子。

一、儒釋道融合視野下的神女形象

觀音菩薩是《西游記》中最重要的女性人物，她溝通起了整部小說的脈絡，從到東土物色唐僧并助其組建取經(jīng)四人組，到一路鼎力相助，為唐僧師徒成功取經(jīng)起到了保駕護航的決定性作用。在吳承恩的筆下，觀音菩薩“理圓四德，智滿金身?！獍穗y，度群生，大悲憫（8回）”［2］，是個典型的佛家尊者，但有著濃厚的儒家和道家思想，這從她的著裝打扮可見一斑。她頭戴佛家標志的纓絡，卻梳著儒家風格的“烏云巧疊盤龍髻”，穿著儒家氣息的“盤金龍，飛彩風的結(jié)素藍袍”，系著道家意蘊的“對月明，舞清風……登彩云，促瑤海的錦繡絨裙”（12回），這種視覺上的文化感染力也給了讀者充足的遐想空間。

觀音菩薩是佛家普度眾生、救苦救難思想的實踐者，一心澤被蕓蕓眾生，反對殺生，連為害一方的紅孩兒和熊羆怪都被她收為善財童子和守山大神，所以在如來佛祖駕下的菩薩當中，唯有她毅然自薦前往東土查訪合適的取經(jīng)人。同時，她也是儒家人學的衛(wèi)護者，強調(diào)修身養(yǎng)性，厚德載物，造福黎民，在萬物蒼生中享有崇高的威望。難怪當觀音在陳家莊捉了金魚怪后，“一莊老幼男女，都向河邊，也不顧泥水，都跪在里面，磕頭禮拜”（49回）。當觀音在東土顯露真身后，“喜的個唐太宗忘了江山，愛的那文武官失卻朝禮。蓋多眾人都念‘南無觀世音菩薩’”（12回）。在這一維度上，世俗化了的觀音菩薩踐行了“天人合一”“仁者愛人”“和則生物”的儒家人本思想，詮釋了深遠的人性內(nèi)涵和人文感召。觀音菩薩與道教諸仙談經(jīng)說道，交好異常，她是凌霄寶殿和瑤池蟠桃盛會的常客和上賓，常常參與道家的重大活動，哪怕是大麻煩場合她也自然地出現(xiàn)在太上老君身旁，推薦二郎真君幫助討伐造反者“齊天大圣”。當她妙手醫(yī)活人參果樹時特意講求五行之說，說明她深諳儒家和道教的依據(jù)和常識。毋庸置疑，在《西游記》中作者有意刻畫了一個融合儒釋道三家文化的觀音菩薩這一典型而又深入人心的女性形象，清楚地表明佛教和道教都是具有文化性的，“宗教與文化的問題，好比一張復雜而廣泛的關系網(wǎng)，它把社會生活方式與精神信念、價值觀念聯(lián)系起來了，這些精神信念和價值觀念被視為社會生活的最高法則，以及個人和社會行為的最高準則”［3］116－117，因此，只有從儒釋道三家互補互動的高度才能整體把握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

類似手法下刻畫的女神還有許多，如王母娘娘在小說中雖然是偶然帶過，但她召集的蟠桃大會卻是佛道兩家的頭面人物云集的重要場合，這些佛仙在此盛宴上也必然像在安天大會和盂蘭盆會上一樣應對的都是中國人熟悉且愛聽的“福祿壽”詩一類，談論的話題多與儒家理想重合，由此可以看出王母敬佛禮道好儒的人文哲學。而在取經(jīng)路上，道家的黎山老母剛從佛家的龍華會回來，化裝為“將這陌紙錢燒化，以盡夫婦之情”的儒家孝婦，又向?qū)O悟空推薦佛家的毗藍婆菩薩去剿滅多目怪，偏偏這個菩薩又是一身道姑裝束，在“常放祥云接太虛”的千花洞修行，“煉成了自逍遙”（73回）。顯而易見，在高高在上的女神世界中，儒釋道文化無時無刻都在無形中影響著她們的一言一行，這種“交匯互融”既促進了神仙世界的安定、和諧和榮耀，也影射了現(xiàn)實世界應遵循的人文價值。這種思想資源甚至在數(shù)百年后的西方也引起了共鳴，難怪建設性后現(xiàn)代主義理論家柯布認為，“中國文化特別是作為其根基的儒、道、釋所倡導的天地人和、陰陽互動的價值觀念，不僅是生態(tài)運動的哲學基礎，也應成為未來后現(xiàn)代世界的支柱性價值觀念”［4］。

二、儒釋道多元模式下的妖女形象

在《西游記》中，神女們固然是儒釋道文化的偏愛者，而眾多的妖女們也絲毫不見遜色，這在她們與唐僧師徒的交集中不時地流露出來。在雷音寺聽佛談經(jīng)的蝎子精對三藏說，“我這里雖不是西梁女國的宮殿，不比富貴奢華，其實卻也清閑自在，正好念佛看經(jīng)。我與你做個道伴兒，真?zhèn)€是百歲和諧也”（55回）。這里的“道伴”意指“伴侶”，但卻用的是道家習語，說明這蝎子精既欣賞簡單樸實、淡定實用的儒家生活，又向往清幽恬淡、參禪入定的佛家體驗，同時對道家修行至少略知一二。風情萬種的老鼠精有情有義，她曾出入雷音寺偷吃香花香燭，借助佛家淵源和靈性修得一身好本事，她的花園滿是道教風韻的花軒庭閣，頗費了作者一番筆墨。為了報答李天王和哪吒的不殺之恩，她長期供養(yǎng)兩位道神的牌位，稱他們?yōu)椤白鸶浮焙汀白鹦帧?。這種孝心和感恩又具有十足的儒家情懷。杏樹精混身于竹、柏這些具有道家風骨的樹精一起論道修煉，但她更是個按照儒家規(guī)范教育出的美麗才女，她謙遜端莊，知書達理，能說會道，滿面春風朗吟“妾身不才”，作詩清雅脫俗，她的儒道通識的才情連唐僧都大為贊嘆，也給小說平添了一個亮點。

絕大多數(shù)女妖都絞盡腦汁地誘惑唐僧還俗歸儒，“欲配唐僧了宿緣”，甚至大罵孫悟空不懂人間煙火，“破人親事，如殺父母之仇”，而她們孜孜以求唐僧的終極目的竟是“修得正果”“得道成仙”的釋道高義，這與唐僧師徒的傳經(jīng)大義驚人相似，這更印證了中國傳統(tǒng)的儒釋道文化具有深入骨髓的吸引力和締造力。

鐵扇公主原本屬于修道的魔怪，潑辣驕橫，但她相當另類，恪守儒家人倫，為人處事以家庭為中心，追求細膩充實的情感滿足，完全符合真正典型的中國式的傳統(tǒng)家庭婦女的倫理標準，也備受作者和讀者的同情和憐愛。她從不仗勢作惡，頗懂禮法修養(yǎng)，火焰山的百姓只要十年拜求一度，給她供給肉類瓜果，便可相安無事，風調(diào)雨順。她執(zhí)守親情，講究名分，期盼一家團圓，相夫教子并與丈夫長相廝守，即使為花心、粗野的牛魔王所棄，她也沒簡單粗暴地報復，只是默默地耐心等待丈夫回心轉(zhuǎn)意。而且，她因為其子紅孩兒被觀音收走而仇視唐僧師徒：“我那兒雖不傷命，再怎生得到我的跟前，幾時能見一面？”（59回）最后，為救丈夫一命，她跪地哀求，甘愿奉上芭蕉寶扇以熄滅火焰山火根并保全家庭，最終她修得佛法，“得了正果，經(jīng)藏中萬古流名”（61回）?？梢哉f，溫柔賢淑、恪禮守節(jié)、雍容大度、妖性弱顯的鐵扇公主是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價值觀的一種完美解讀，因為通過她的善惡轉(zhuǎn)換，恰如其分地闡明了中國傳統(tǒng)妻子和母親的雙重社會角色和價值，充分體現(xiàn)了儒學寬容、包容和兼愛的女性傳統(tǒng)規(guī)范，點出了在儒釋道話語體系下女性對自己和他人安身立命的人性化選擇，進而在一定程度上對小說的儒釋道的主題闡述起到了畫龍點睛的作用。

三、儒釋道共同價值觀下的凡女形象

在《西游記》中，還有諸多凡女人物，她們同樣尊儒敬佛禮道，有教養(yǎng)有思想，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女兒國國王溫柔絕美、聰慧賢能，她治下的女兒國自然是女官婦權，但是政治開明，經(jīng)濟發(fā)展，國泰民安，完全是一套以儒家治國理念架構起來的運行機制，“農(nóng)土工商皆女輩，漁樵牧耕盡紅妝”（54回），女性們都成為各行各業(yè)的獨立自主的勞動者，人盡其才，安居樂業(yè)，“皆有所養(yǎng)”，而且她們熱愛感性生命，肯定人欲和人情，唐僧師徒的出現(xiàn)使得全國“嬌娥滿路呼人種，幼婦盈街接粉郎”（54回），明確表現(xiàn)出儒家人性和人倫的張力。女王更是深受儒學傳統(tǒng)浸染的仁者和圣君，她仰慕東土神僧，視為佛家造化，也鼓勵唐僧的徒弟們?nèi)〗?jīng)再回，書中也有意識地將她與其他一些美麗的凡女和仙女作比較，“說什么昭君美貌，果然賽過西施?！吕镦隙痣y到此，九天仙子怎如斯”，暗示她凡女的神韻和道家的豐姿，如能與儒家精髓結(jié)合為一體應該能實現(xiàn)人生的完美。所以她要“著當駕太師作媒，迎陽驛丞主婚”“以一國之富，愿招御弟為王”“與他陰陽相配，生子生孫，永傳帝業(yè)”（54回），這在最大限度內(nèi)弘揚了“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理想并實踐“以儒治世”的人倫之美，以對生命的關懷呵護和對個體性的尊重來呼應儒家的憧憬、理想和希望。

朱紫國的金圣宮娘娘溫柔艷麗、冰清玉潔、癡情機智，能輕松地用儒家《千字文》中的“外傅受訓”戲弄妖王（71回）。她本來安享榮華富貴，因為國王做太子時射殺了西方佛母孔雀大明王的孩子，受到了佛家詛咒，因此觀音菩薩的坐騎金毛犼下凡變作賽太歲，強奪金圣宮娘娘做壓寨夫人，以示報復并替王消災，這是佛家不殺生的懲罰方式。而儒家是極力反對“傷風敗俗，壞倫亂法”惡行的，為了保證代人受過的娘娘能守身如玉，驅(qū)魔避害，作者又安排張紫陽真人在赴佛會途中，將一件舊棕衣化作長滿毒刺的新霞裳，確保了娘娘的貞節(jié)萬全和三年后夫婦二人的復合重諧。這樣，使得儒釋道的復雜交匯達成了有益的平衡和趨同，目的就是要告知讀者，中國社會的“道”其實就是儒釋道隨時隨地融合的“道”，因為它能調(diào)和矛盾，維護善德，培育傳統(tǒng)，教化世人，穩(wěn)定社會。

眾所周知，中國社會的民間生活和文化長期以來一直是與宗教緊密相連，共存共生的。唐僧在兩界山邂逅的獵戶劉伯欽之母虔誠信佛，淳樸善良，她敬重并善待唐僧，希望他能順便念點經(jīng)文給她死去的丈夫做周忌，所以她想方設法與兒媳婦為唐僧準備潔凈的素飯，認真準備佛事。當然，她的善行和努力也收到了很好的回報，唐僧的佛事奇跡般地幫助劉伯欽的亡父“消了罪業(yè)，上中華富地長者家去托生”（13回），也使她們一家在喜夢中再次聚首。這種在劉伯欽母親看來天經(jīng)地義的人間倫理，既寄托了中國人“善有善報、佛學俗用”傳統(tǒng)思維下的美好遐想，又在不經(jīng)意間突出了“援佛入儒”的社會文化風氣。

簡而言之，作為明清古典四大名著之一的神魔小說，《西游記》雖然對女性人物潑墨不多，但在有限的字里行間中成功塑造了眾多和小說同樣具有永恒生命力的女性人物。她們雖然類型、性格、功能迥異，但處處以女性之美與儒釋道融合為代表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深度契合，具有相當?shù)浞兜奈幕d體效能，“在諸多文化模式中，女性發(fā)展的社會條件也許不足，但其文化資源充分，女性照樣能得到個人與社會皆相得的發(fā)展”［5］，從而進一步賦予了作品不同于西方傳統(tǒng)的深沉濃烈的文化意蘊和民族精神。

講究“天人合一”“中庸平和”和“善惡有報”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早已滲透于中華民族的每一個細胞，植根于這片文化土壤上的文學作品則必然會以不同形式來闡發(fā)和傳承這種文化基因，而在這個背景下活動的每個人，不管是真實的還是虛構的，都會自覺地成為其文化的建構者和講述者。一代文學巨匠吳承恩是個傳統(tǒng)文化的優(yōu)秀代言人，他筆下的各色女性人物也不會例外。從這方面來講，《西游記》中的女性人物是人文的，是文化性的，也是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寫真，讀不懂《西游記》中的女性，就讀不懂浸淫其中的中國儒釋道的文化，更讀不懂《西游記》。當現(xiàn)代的讀者依然在深深折服于小說的文學造詣時，他們還能通過欣賞女性之美來理解和把握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無限魅力，這也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發(fā)揚提供了有益的經(jīng)驗和智慧。

［1］ D·保羅·謝弗．文化引導未來［M］．許春山，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8．

［2］ 吳承恩．最新整理校注本西游記［M］．李洪甫，校注．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

［3］ 張志剛．宗教學是什么［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

［4］ 柯布，劉昀獻．中國是當今世界最有可能實現(xiàn)生態(tài)文明的地方——著名建設性后現(xiàn)代思想家柯布教授訪談錄［J］．中國浦東干部學院學報，2010（3）：5－10．

［5］ 董曉萍．女性的社會發(fā)展及其文化多樣性［J］．民俗研究，2014（2）：5－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