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調桄桄”的儒家情懷與地域文化特征

姚秋霞

(陜西理工學院文學院，陜西漢中723000)

漢調桄桄是明清以來逐漸流行于漢水流域的一種地方戲，這一戲種地方特色顯著，念、唱等均以地方方音為主。由于音樂以擊節(jié)樂器梆子為主，敲起來發(fā)出“桄桄”(guàng guàng去聲)聲音，故稱“漢調桄桄”。漢調桄桄在戲曲文化特征上不僅具有儒家的人生價值取向和倫理道德規(guī)范，也兼容了道家的思想及道教的內容，以及區(qū)域文化風格。

一

漢調桄桄在流傳過程中曾分東西兩路，“東路桄桄”是指流行于陜西洋縣、城固縣、西鄉(xiāng)縣、佛坪縣等地的主要以杖頭木偶表演的桄桄戲，在唱腔及念白上受陜西關中的語音影響較大，亦被民眾稱為小戲;“西路桄桄”則主要流行于陜西的南鄭、勉縣、略陽、寧強等地，被稱為大戲，語音上則具有明顯的巴蜀戲曲風格。漢調桄桄的起源與形成有不同的說法:一是認為它是在明代萬歷年間傳入陜西漢中的秦腔的基礎上形成的，即“漢調秦腔”［1］310;另一種看法認為漢調桄桄是土生土長的漢水流域地方戲，“產生于宋代，定性于元代，完善于明代，興盛于清代，繁榮于民國”［2］6無論哪種說法，均表明漢調桄桄是明清以來以漢水流域的漢中為中心，流行、傳播開來，流傳至安康、川北、隴東、鄂西等地區(qū)，且音樂、語言等戲曲要素均帶有明顯地域文化特征的特色鮮明的地方劇種。在長期的流傳過程中，這一劇種不斷完善，并反映出該區(qū)域民眾的心理訴求、內在情感、價值取向及民俗民風，深受人們的喜愛，積累流傳下大量的劇目。

漢調桄桄戲自明清以來保存下來的傳統(tǒng)劇目，加之解放后的民間創(chuàng)作大約有750余種，1959-1960年陜西省和漢中專區(qū)傳統(tǒng)劇目挖掘組從在世藝人口中收集、整理的劇目就有723種［2］41，其中最具代表性的經典劇作是由陜西省文化局1961年匯集的《陜西傳統(tǒng)劇目匯編·漢調桄桄》專輯，有劇本11冊81本。諸多劇目中，大多為傳統(tǒng)歷史劇，此外，還有大量的改編和新編的劇目。［2］51-56從所存的較為經典的劇目內容看，漢調桄桄主要有四大類:

其一，反映三國故事的三國戲。如:《許田射鹿》(《青梅煮酒論英雄》)、《回荊州》(《劉備過江》)、《張松獻圖》、《白門樓》(《水淹下邳》)、《單刀會》(《臨江宴》)等等。

其二，較多體現(xiàn)儒家價值觀的其它歷史劇。如:《函谷關》(《界牌關》)、《秦瓊賣兒》、《破洪州》、《精忠報國》、《秦檜頂燈》、《絕龍嶺》(《聞太師回朝》《陽回朝》)、《搜杯》、《斬韓信》、《群英會》(《漢瑞奏嚴嵩》)、《宇宙鋒》(《審啞奴》)、《油鼎封侯》、《破幽州》(《楊八姐鬧館》)等等。

其三，以包公戲為主的清官斷案的公案劇。如:《法門寺》(《拾玉鐲》《宋巧姣告狀》)、《大祭樁》、《打鑾駕》等等。

其四，注重傳統(tǒng)倫理的愛情、婚姻故事劇。如:《芙蓉劍》(《孟麗君》)、《郭曖拜壽》(《打金枝》《望春樓》)、《桑園會》(《秋胡戲妻》)、《喬老爺上轎》等等。

此外，還有一些反映日常生產、生活、民俗民風的劇目也很受民眾的歡迎，不一一贅述。

二

從經典的具有代表性的劇本內容看，漢調桄桄戲非常突出地體現(xiàn)了儒家文化的精髓與價值觀。漢調桄桄的主要流行區(qū)域是漢水上游地區(qū)，該區(qū)域北接秦嶺，南接巴山，期間有漢江及其支流串起多個平壩盆地，貌似偏僻，但由于它處于中華版圖的中心位置，歷史上劉邦又曾稱王漢中，統(tǒng)一中國后，又稱為“漢朝”，“人們無形中就把漢中、漢水、漢朝、漢民族和漢文化聯(lián)系起來”［3］163，該區(qū)域的民眾很自然地對漢民族的主流文化——儒家文化，產生了認同感。而在地方文化中，傳統(tǒng)戲曲最能體現(xiàn)，也最適合體現(xiàn)該區(qū)域的文化特征，可以說戲曲文化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最佳載體，也是傳統(tǒng)文化通俗化的最佳傳播手段?！霸谝粋€相當漫長的歷史時期，由于無緣受教育的普通民眾，他們的文化知識、歷史觀念、道德準則，乃至處世方式，幾乎都是從戲臺上所獲得的，因此，通過戲曲舞臺，中國文化與哲學的基本精神便滲透到普通民眾，潛意識地影響到他們的日常行為和文化心理結構。”［4］18-19“民不知書，獨好觀劇”，人們更多的是憑借戲曲去認識社會、認識人生，而戲曲也以民眾喜聞樂見的方式反映生活，弘揚主流價值觀。作為傳統(tǒng)文化核心的儒家文化同樣也體現(xiàn)在漢調桄桄戲中，形成了漢調桄桄突出的文化特質，在漢調桄桄中體現(xiàn)最突出的是以下幾個方面:

其一，“忠孝”為本的倫理價值觀。

在漢調桄桄中，大量的“三國故事”戲及其它歷史劇，包括一些公案劇甚至愛情劇中都不斷展現(xiàn)這種儒家核心的人生價值追求與理想人格。例如《精忠報國》第八場“岳母刺字”:

岳飛:(叩頭)不忠臣不孝子要兒何益。

……

岳母:(唱)……

四個字娘訓兒精忠報國。

情慷慨志悲壯何須落淚，

立天地扶正義決不傷悲。［2］328

再如《芙蓉劍》:熊皓等人因遭奸人構陷而聚義，但并非真正反對朝廷，一旦冤屈得以昭雪，便隨時準備“報國盡忠心”，招安之時隨即替朝廷出征討敵。劇中的劉奎光更為典型，其父其弟陷害忠良，作惡犯法被收監(jiān)，他不僅無怨言，而且發(fā)自內心地檢討自己，表明忠孝之心:

劉奎光:(白)這忠臣報國，除死方休。我父子即有大功，皇上也有重賞;今日犯罪受刑，理之當然。爾等現(xiàn)受國恩，不思報效，竟然敢諮出造反二字，若不念近日破敵之功，先斬你兩個首級。

劉奎光:(唱)……

倘若是罪孽重實難赦免，

臣情愿替父母身受刀割;

寸寸斬刀刀斷亦無不可，

替下了年邁娘白發(fā)爹爹;［2］299

表現(xiàn)忠孝思想的劇目還有很多，如《漢班超》、《血詔帶》等等。

其二，“仁政民本”的儒家執(zhí)政理念。

由于漢調桄桄戲的文化內涵是以儒家文化為核心，所以儒家的行政理念在許多歷史劇、公案劇中體現(xiàn)的較為明顯。

如經典傳統(tǒng)劇目《黃金啟》、《進驪姬》、《進兩施》等多從反面作文章，演唱了齊閔王、晉獻公、吳王等無道君王的故事，以他們的不施仁政而致天下大亂、國家敗亡、自身也難有好的結局，來起警示作用，說明“仁政民本”的重要性?！稓⒆臃罹?《困夾墻》)中的齊桓公、《覺龍嶺》(《聞太師回朝》)中的殷紂王、《群英會》中的嘉靖皇帝均因不施仁政，都成為戲中諷刺批判的對象。

其三，注重淑德、名節(jié)的“婦道”觀念。

即使是娛樂性比較強的愛情婚姻故事戲，在表演曲折婉轉的愛情故事的同時也不忘宣揚儒家的正統(tǒng)“婦道”觀念。《芙蓉劍》中的才女孟麗君不慕豪門、錢財，一心要嫁“忠良”，故而逃婚。孟麗君就唱到:“兒要學烈性女名節(jié)為上，絕不肯與劉賊比目翱翔”［2］268同一劇中的劉燕玉明知皇甫少華與孟麗君有婚約，還要嫁與皇甫少華，但她并不是反面角色，同樣是戲中被肯定的女性，原因就在于她“節(jié)孝雙全”，皇甫少華的母親尹氏就唱道:“真可喜劉燕玉節(jié)孝雙全”，皇甫少華接納劉燕玉也因“可算是窈窕女節(jié)孝雙全”的原因。在漢調桄桄戲中，無論是《郭曖拜壽》(《打金枝》《望春樓》)中的升平公主，還是《打路》中的平民女子黃桂英，一旦為人妻，戲中都強調她們應以夫為天，賢淑婦德為本。

綜上，不難看出儒家的價值取向與精神追求是漢調桄桄戲思想的基調，儒家文化是漢水文化或其重要載體漢調桄桄的文化內核，漢民族共同的價值體系和倫理道德準則在這一地方戲中不斷積淀、傳承，從中，也可看出儒家文化廣泛的影響力與滲透力。從漢武帝的“罷黜百家，獨尊儒術”開始，儒學在中國兩千多年的封建社會中一直處于主導地位，雖然不同時期儒學內容有所變化，但其核心價值觀與理想人格的追求始終如一，因為“這種道德理性和道德感情產生的力量能支撐起一切功利目標?！保?］853。儒家的先哲孔子、孟子都強調要仁政愛民、尊賢使能，《論語·為政》就指出:“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拱之?！泵献右矎摹胺ㄏ韧酢钡慕嵌?，提出“仁政”主張，認為這樣才能平治天下，才能使國之長久。這一思想逐漸成為儒家行政的主導思想。此外，對于社會民眾的管理同樣注重道德教化，孔子強調“富而后教”，孟子進一步講“善政不如善教之得民也”，教化什么呢?仁愛、孝義、謙恭有禮。無論你身處上層還是下層，都要注重個人德行的修養(yǎng)，以忠恕之道“修身”方能“齊家”，才能“治天下”，終而“內圣外王”。遵守道德規(guī)范，提高道德修養(yǎng)，注重個人的責任感及心懷天下的使命感成為儒家的人生價值追求。這些觀念深深根植于漢水文化中，漢調桄桄諸多劇目弘揚的主旨或思想大多是道德修身至上、仁義和諧為本、以天下為己任、積極進取的強烈社會責任感、以及要求女性的賢良淑德注重名節(jié)等等。儒家文化是漢調桄桄的精神文化內核，漢調桄桄也是漢水上游區(qū)域宣傳儒家文化的重要載體。

三

漢水上游地區(qū)雖然在文化傳承上以儒家文化為核心主導，而且是兩漢三國文化的發(fā)祥地，但由于特殊的地理位置及歷史因素等，造成了漢調桄桄迥異于其它漢族文化區(qū)域的不同風格，其地域文化特征十分明顯。從漢調桄桄劇目及內容看，這種地方戲雖然在發(fā)展、傳承過程中不斷與外來戲曲文化進行整合，不斷地消解與新生，如對于秦腔、川劇的吸收等等，但其地理元素的體現(xiàn)始終較為突出。

文學的創(chuàng)作與地理環(huán)境(自然的、人文的)的關系十分密切，戲曲文化也是人在特定的地理環(huán)境中產生的。新興學科文學地理學的研究雖在起步階段，但也已開始試圖從地理學的角度來解讀文學，解讀兩者的關系［6］2。作為文學載體之一的戲曲也必然體現(xiàn)出它的地域特點及地域文化特征，漢調桄桄就明顯表現(xiàn)出與其它地區(qū)傳統(tǒng)戲曲的差異，雖然在文化內核上漢水上游地區(qū)與漢文化、儒家文化有共質，但我們也不難看出其異質。

漢水上游地區(qū)是我國南北交界之處，“斜谷”(漢中)古為巴蜀之境，而漢中之東原屬巴境，后于戰(zhàn)國末屬楚，這里自古以來是南北文化的交匯處，“《詩經》和《楚辭》所描寫的地域文化恰好在漢水流域重合?！保?］109漢水上游區(qū)域的文化除了漢文化之外，巴蜀文化、荊楚文化的影響也較為明顯。漢調桄桄中楚文化的浪漫色彩、巴蜀文化的神秘色彩等在戲中都多有體現(xiàn)，尤其是道家的思想和道教的一些行為方式?！暗兰宜枷朐诎褪竦貐^(qū)原本是一種次生文化，但道教思想尤其莊子書中多見巫術和方術熏染之處，也流溢出宗教儀式的種種痕跡，而這些都是同巴蜀地區(qū)原生文化中的巫術、巫鬼、方術、神仙之術合拍的?！保?］463漢調桄桄受其影響，在表演過程中常常參雜著巫鬼、巫術、方術等內容，遇到難以解決的問題，大多用浪漫的神仙方術之法來化解。

例如《血手印》，這是一部包公斷案的公案劇，男主角林昭德蒙冤即將被斬首，但法場上大量的蒼蠅密集于他的頸項，刀斧手接連砍壞三把刀均不能斬，眾人驚異，于是此案轉由包公重審。重審時蒼蠅又集滿包公筆尖，并六爪著墨在升堂鼓上爬出“贊”字，提示兇手是皮贊，加之包公細審，林昭德終得昭雪，壞人伏法:

校尉:看刀!稟老爺，閃刀二口。(內白:換刀再斬!)看刀!稟老爺，閃刀三口。有很多蒼蠅護項。(內白:此人恐有屈冤。先留下，送到包老爺府上處置。)

……

包文正:(蒼蠅飛上包公筆筆頭)(吟詩)

……

斷了多少無頭案，

未見蒼蠅抱筆頭。

蒼蠅你還不去嗎?

(摔蠅，蠅落鼓上，蠅足有墨水，蠅在鼓上爬走成字)

王朝:稟相爺，蒼蠅歇在升堂鼓上，走來走去，在鼓上寫了六個贊字。［2］353

這部戲中以帶有神秘色彩的描寫，告誡人們善惡有報，神靈就在你的上方看著，人們在現(xiàn)實世界的種種表現(xiàn)都能被超自然的力量所感知，由此來維系、延續(xù)該區(qū)域人們良好的人格、價值觀念、行為方式等。

漢調桄桄作為漢水流域尤其是漢水上游地區(qū)的傳統(tǒng)地方戲，在傳承華夏民族共同的價值體系和準則的同時，又體現(xiàn)了該區(qū)域獨特的地域文化特征，地理環(huán)境的影響和地域文化的熏染使?jié)h調桄桄有了屬于自己的獨特的精神內涵及聲腔、音樂、表演程式等等，盡管近年來隨著娛樂傳媒的迅速發(fā)展，漢調桄桄昔日風光不在，但作為“活態(tài)”的文化藝術形式，它依然有巨大的存在價值與認識價值。2006年漢調桄桄被國務院列入第一批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名錄后，又開始老樹生花，在陜西南鄭縣劇團的引領下為構建漢水上游區(qū)域良好的文化生態(tài)服務。

［1］ 安康學院陜南民間文化研究中心，安康市地方志辦公室.辛卯文存［M］.香港:中國國際文化出版社，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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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姚秋霞.論漢水上游文化中的崇祖意識與該區(qū)域的發(fā)展［J］.廣西社會科學，2007(11).

［4］ 高益榮.元雜劇的文化精神闡釋［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5.

［5］ 崔大華.儒學引論［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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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尚飛鵬.陜南文化藝術理論［M］.西安:陜西旅游出版社，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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