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淑珍
(西安電子科技大學, 陜西西安 710071)
畢華勇是和賈平凹同時成長起來的陜西著名作家?,F(xiàn)為陜西省暨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米》雜志主編。長篇小說《荒涼的十八歲》曾獲首屆陜西省文藝獎,其他作品獲全國報刊獎50余次[1]。主要作品除《荒涼的十八歲》外,還有中短篇小說集《鏈歌》、《等待愛情》、《別忘了回家的路》等;散文集《無序歲月》《我活著的時候曾是個好人》。作品主要反應陜北黃土地上的農(nóng)民命運演變,對改革開放后農(nóng)民生活以及觀念的變化和帶來的挑戰(zhàn)作了深刻反思。風格渾厚樸素,彌漫著厚重濃郁的鄉(xiāng)土氣息,反應出作者本人深深的鄉(xiāng)土情結以及由此引發(fā)的重重困惑,在當代農(nóng)村題材創(chuàng)作中具有獨特的代表意義。研究畢華勇的作品,旨在釋解作家的迷茫,分析作品的風格,引導讀者深入閱讀。
閱讀畢華勇作品類似染上瞬間強迫癥,一種濃得化不開的鄉(xiāng)愁以及由此引發(fā)出的種種心結,總是叫人不禁疑惑、思索,甚至追問,往往欲罷不能。于是,筆者將手邊能看到的小說、散文一一研讀,希望從字里行間發(fā)現(xiàn)其中的答案,尋找到作家始終游弋飄零的靈魂背后,是什么使得他如此不安惶惑,又是什么使得他盡管不安卻執(zhí)意“飛翔”。我看到作者的不安惶惑、焦慮失落、憂郁沉重以至孤獨無奈背后,是他渴望擔當?shù)氖姑貕?,更是他“飛翔”卻找不到方向的憂慮恐慌。然而,尤其需要一提的,作者具有“飛”而不息的執(zhí)著與堅韌。從這個意義上看,畢華勇的“飛翔”又可以成為一種象征,在這個時代具有特殊的代表性。
小說集《飛翔的姿勢》收錄的十一篇作品中,幾乎始終在重復同一個命題,就是為焦灼不安的靈魂找到一個歸宿。作者在愛情、鄉(xiāng)情以及庸常的單位人際糾葛等不同題材中,統(tǒng)一表達了生活在當下社會中無所適從的焦慮無奈感。在愛情中,男主角或者游離于昔日同窗與新識知己間(《只要你看著我的眼睛》)、或者遲疑迷茫于一個個激起自己欲望的有著不幸婚姻的女性(《在空間里尋找舊時代的愛情》),讓他始終無法確定愛或不愛,也無法堅定地為愛投入,其理由是現(xiàn)代生活的節(jié)奏早把愛情擠跑了。在鄉(xiāng)情中,“老家那頭的擔子”是如此放不下,憑自己的地位和實力,縱使拼盡全力,能擔下的卻極其有限。青年農(nóng)民毛倉,抱著不服輸?shù)男膽B(tài)進到城里,本來想有出頭之日,卻在苦苦掙扎后最終敗在同村女子、傍大款的“三女”手下,連做人的“自信與自尊”都喪失殆盡,他明確地充滿“懷疑與痛恨”,卻找不到敵人在哪里(《離不開的地方》)。在《沒有人看見你站在那里》和《誰讓他靈魂解脫》里,兩個正直、善良有聰明才智的主角:一個是賣菜母親,為了給兒子換來就讀好學校的機會,不得不忍受屈辱;一個是任派出所所長的父親則因為自己剛正不阿影響了兒子不能順利當兵而飲恨自盡以示不平……
只要對以上作品敘述的主題稍加留意,便不難發(fā)現(xiàn)所有這些困惑不安都離不開一個情境——主人公在當下社會多元錯綜的價值體系和城市生活快速繁亂的節(jié)奏中無法為自己恰當定位,其實質(zhì)是離開土地故鄉(xiāng)的當代農(nóng)民無法融入城市背景,并進而取得新的角色認同。當離開故土已經(jīng)成為事實,回去又沒有退路,適應和融入新的生活成為唯一出路,這一出路卻遲遲找不到起點,以至手足無措、進退兩難的時候,這種困惑不安以及所有的情感焦慮都成為必然。需要關注的是這里的故土情結,即作品中無處不在的凝重鄉(xiāng)愁。身為從農(nóng)村走出的作家,畢華勇對自己的出身不僅時時牢記,而且刻意回身凝目一再渲染保留。每當他面對故土家園時,筆下的詩意畫面與心頭的歡悅歌唱幾乎情不自禁,噴涌勃發(fā),對故鄉(xiāng)的愛使他如癡如醉。盡管故鄉(xiāng)也有落后愚昧,也有“四叔”那樣的無理霸道。但是相比城市的冷漠隔閡,人與人之間的殘酷競爭,故鄉(xiāng)的缺陷幾乎不值一提。然而故土刻骨銘心的貧瘠與世代鄉(xiāng)親不堪承受的苦累生活,作為原始動力,迫使所有年輕一代渴望離開,必須走出去,改變命運。尤其在今天這個變幻不定的時代,家園已經(jīng)日趨凋敝,除了老弱無力者不得已的留守,離開幾乎是無法躲避的選擇。離開是情非得已,離開更是為了改變,這種離開本身充滿躁動迫切像開足馬力的機器,同時又有些悲壯。因為不舍,不舍的是家園情懷,甚至是一種自戀情結下的偏執(zhí)癖好。這也是由來已久的封閉落后鄉(xiāng)村背景留在年輕一代精神上的硬傷,他們背負強烈的使命意識,帶著一家甚至滿村人的希望,滿懷激情與憧憬,渴望拼搏,不惜付出,卻對未來完全陌生的生活沒有絲毫了解和準備,只是倉促茫然地上路。于是,接下來的打拼不僅充滿心酸坎坷,甚至連自身的信心與尊嚴也不能保全。他們在各種競爭中敗下陣來,在愛情面前自卑膽怯,在職場奮爭中跟不上節(jié)奏,在人際應酬中找不準規(guī)則……
于是,進入城市的他們,無論身在公務員隊伍還是賣菜打工,焦灼不安都成為常態(tài)。最初驅動他們急欲改變命運、走出家園的力量,又成了他們學習理解、接納城市生活的阻力。他們一邊強烈渴望著擁有城市生活的富足文明,同時卻放不下故土教養(yǎng)的種種規(guī)則理念。正如作者一再重復的“進入城市”沒有了方向,最終“迷失”在土地的沉重里。
俗語所謂“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陜北文化的所有素材提示給世人的,是深厚到無邊無際的黃土,養(yǎng)育出陜北人熱烈、赤誠、堅韌、勇于進取精神的同時,也賦予陜北人沉重、傷感、近于極端的固守意識。陜北成就了歷史上無數(shù)英雄志士與風流豪杰,尤其作為近代革命的搖籃,足以使陜北人自豪驕傲。但是,意識深處的自戀也使陜北人一步步神化著故土,這種神秘感使他們下意識里自我陶醉,無法拉開與土地的距離,進行理性地文化審視。他們不乏一往情深和勇往直前,但是更多停留于感性和沖動;他們癡迷于土地文化的群居式溫暖,人們彼此空間開放,沒有隱私,盡管生活艱難卻能心安理得。在匱乏的自然資源面前,自我約束于鄉(xiāng)規(guī)民俗,世代沿襲,有紛爭卻能自我平息,一幅田園牧歌畫面,沒有任何精神壓力與負擔。一旦離開故土,進入完全陌生的文化背景中,價值體系重建和身份角色認同的壓力迫使他們不得不審視甚至放棄已有的判斷標準,但是對現(xiàn)代城市生活的陌生隔閡,充滿競爭的生存法則不但難以接受,甚至本能拒絕,最終對立敵視。在他們眼里,城市只有冰冷無情的軀殼,充滿險惡的爭斗,丑惡敗壞的風氣。正是這種將故土與城市簡單絕對的比照,缺乏主動融入的理解適應,造成思維上二元對立的價值認知,將自身置入難以解脫的無力和茫然中,結果必然充滿苦澀焦慮,陷入難以自拔的不安全感中。
無須諱言,工業(yè)化帶來的城市文明,不僅將農(nóng)業(yè)社會人與人之間密切的情感聯(lián)結大大沖淡,固有的價值道德體系甚至也被徹底顛覆。這樣的時代大潮迫使所有人思考、重新選擇。城市文明充滿變數(shù),顯得光怪陸離,以多元姿態(tài)呈現(xiàn),而非僅僅與農(nóng)業(yè)文明的簡單對立,非此即彼。這一點,出身城市也代表城市寫作的王安憶是如此描述的“像我們這些城市里生、城市里長的人,我們生活在一個再造的世界,我們與自然已經(jīng)很隔膜……我們總是通過媒介去和自然發(fā)生關系,城市里到處是這一類的媒介,城市本身就是一個大媒介。我們的情感漸漸地變成一種形式,它來源于我們的理性認識,而不是感受。我們的頭腦還不錯,心卻漸漸麻木”[2]54。城市化進程不是從今天開始,也不會在短時間內(nèi)完成,如果只是生活在城市的物質(zhì)空間而不能從精神上融入城市,所有畢華勇筆下的主人公們,其“飛翔”的姿勢都會顯得單一生硬,“飛翔”的方向和目的地也始終模糊,這源于對自身定位的困難,歸根結底則是思維定勢的結果。
在散文集《我活著的時候曾是好人》[3]中,畢華勇將他的種種焦慮直接敘述出來,并一一梳理。他哀傷著村莊的破爛不堪,感嘆著自己的“善良與悲憫”是如何被排除在現(xiàn)實的陳規(guī)之外。面對土地的責任,是他堅持飛翔的動力,但是脫離土地之后,卻又讓他深感失去了真實。這種失去了領地卻找不到歸宿的茫然感始終籠罩著他,伴隨著他艱難的飛翔。這種回不去、停不下的尷尬其實并不陌生,早在二十年前去世的路遙就已經(jīng)深陷其中,城市留不下,故鄉(xiāng)回不去是當年“高家林”最典型的精神困境。
顯然,背負著強烈使命感走出故土,他們不缺乏勇氣和動力,也甘愿付出且不遺余力,但是走出家鄉(xiāng)、“飛翔”起來以后的困惑卻是他們始料未及的。比較同時代從農(nóng)村走出來的作家,賈平凹盡管以文人的敏感體察探究著城市的人情世故,但是他很堅定自己農(nóng)民的角色定位,從不自我懷疑。他既沒有背負沉重的使命感決絕地離開家鄉(xiāng),也不執(zhí)意將城市看做必然歸宿,盡管他也面臨融入的困惑,卻不陷入過多焦慮?;仡櫨眠h的歷史空間,以這種刻骨銘心的執(zhí)著姿態(tài)追求不已的還有很多人,最著名的應數(shù)唐朝大詩人杜甫。這位以“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為政治抱負的詩人,窮盡一生無怨無悔的擔當,成為千年中國文化史上的象征。然而,杜甫卻沒有遭遇個人與時代價值觀的沖突。后人盡管可以對詩人所追求的目標褒貶不一,但是詩人為天下蒼生的自覺擔當與堅定執(zhí)著卻永遠為人敬仰。畢華勇式的執(zhí)著“飛翔”,從某種意義上看也具有這種令人動容的擔當精神。在這樣一個價值體系凌亂的時代,放棄與重建并不是個人獨有的困惑,而是所有人都要面對和思考的問題。所不同的,只是不像作者以及他筆下整整一代離開故土“擠入”城市的人們面臨的那么典型和劇烈。
在這個意義上看,勇敢起飛并執(zhí)著“飛翔”本身,已經(jīng)具有了時代性的象征色彩。也許,“飛翔”的路依然艱辛,過程還將漫長,目的地仍不明確,但是這種執(zhí)著的堅持就是希望。
[參 考 文 獻]
[1] 畢華勇.飛翔的姿勢[M].西安:太白文藝出版社,2013.
[2] 王安憶. 今夜星光燦爛·黃土的兒子[M].北京;新星出版社,2013 .
[3] 畢華勇. 我活著的時候曾是好人[M].西安:太白文藝出版社,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