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燕
(云南民族大學人文學院, 云南昆明 650500)
檄魔文是一種獨特的文學樣式,它將佛教教義寓于檄文文體中,以達到宣揚佛教的目的。后魏時期釋僧懿創(chuàng)作的檄魔組文即是一組頗具特色的作品,該組檄魔文由九篇文章構成,分別為:《伐魔詔(并序)》、《奉伐魔啟》、《慰勞魔書》、《檄魔文》、《魔主報檄文》、《破魔露布文》、《平魔赦文》、《奉平魔赦文啟》、《平心露布文》。九篇文章一氣呵成,渾然一體,對佛教義理進行了生動的闡釋。
佛教傳入中國后,為了使其能更好地在中國這片大地上生根、發(fā)芽,發(fā)揚光大,就必須采取相應的手段,使其能更容易地被人們所接受。融入中國傳統文化、貼近人們原有文化知識結構即是最好的手段,檄魔組文的產生就是其具體體現,它將佛教教義與中國傳統文化和諧地相結合,采用了一些富有中國本土化特色的元素,呈現出中國本土化的特征。這種特征具體表現在:文體上,檄魔組文采用了中國的傳統文體——檄文,并充分發(fā)揮了該種文體的文體特色來進行自我宣傳;在內容上,這組檄魔組文在論說中大量使用了中國傳統的典故故事,并采用了中國傳統的官職名號,使佛教宣傳更貼近受眾原有的文化知識結構,更容易被接受。本文在細讀文本的基礎上,從文體、內容兩方面,對釋僧懿檄魔組文中所體現的中國本土化特征進行研究,以期對該組作品有更深入的了解。
使用檄文這一文體形式來進行佛教宣傳,是釋僧懿檄魔組文中國本土化最鮮明的特征。檄文是中國的傳統文體之一,具有悠久的發(fā)展歷史。劉勰在其著作《文心雕龍》中提到“昔有虞始戒于國,夏后初誓于軍,殷誓軍門之外,周將交刃而誓之。故知帝世戒兵,三王誓師,宣訓我眾,未及敵人也。至周穆西征,祭公謀父稱‘古有威讓之令,有文告之辭,’即檄之本源也?!弊杂杏菔鲜家延谐鰩熐笆膸?、“宣訓我眾”[1]226的傳統,雖然當時還只局限于自己的軍隊、未涉及敵人,但檄文已經開始孕育其中了。至周穆王時則始有威責敵人的文辭,此即檄文的產生。檄文發(fā)展至戰(zhàn)國,始有“檄”之稱,并且確立了其基本的文體特征。
釋僧懿檄魔組文中《檄魔文》、《破魔露布文》、《平心露布文》為主要作品,這幾篇檄文在主題上、語言藝術上充分發(fā)揮了檄文的文體特色:
在主題上,這幾篇檄文頗合劉勰在《文心雕龍》中指出的檄文特色:“凡檄之大體,或述此休明,或敘彼苛虐,指天時,審人事,算強弱,角權勢”[1]227。首先,這幾篇檄文宣揚佛之正義,貶斥魔之邪虐,即“述此休明”并“敘彼苛虐”?!断摹分邢燃葱麚P佛之休明:“昔我高祖本元天王體化應符,龍飛初域,杖權刑以部萬邦,奮慧柯以伏六合……”,“我法王體運,應期理物,上藉高貴,下托群心,秉玄機以籠三千,握圣徒而隆大業(yè)……撫育黎元,善安卿士,匠導群賢,慰喻有疾,嚴慧柯于兇中……”[2]585。于此相反,魔“久抱惑心,重迷自覆,深執(zhí)愚懷,固守偽見,狼據欲天,梟鳴神闕,畔換疆場,抗拒靈節(jié)……”[2]585。二者對比,強調了佛的休明,貶斥了魔的執(zhí)迷不悟;其次,“算強弱,角權勢”亦是檄文的重點?!断摹分?,用極大篇幅寫出了佛的一方,即伐魔軍的強盛,“勇士之徒,充盈大千,金剛之士,彌塞八極。咸思助征,席卷六合,乘諸度之寶軒,守八正之修路,跨六通之良馬,捉虛宗之神轡,彎四禪之良弓,放權慧之利箭,鳴驥浩浩,輕步矯矯,撫劍飛戈,長吟命敵?!盵2]586于此相反,魔軍則是“建驕慢之高幢,列無明之兇陣,闊步長途,輕弄神器,盜篡天宮,抗拒日月??植划惻e手欲障三光,抱土而填四海,打鼓與雷爭音,把火共電競耀。”[2]587兩相對比,魔軍不堪一擊之狀自現。此中即宣揚了佛之慈悲、正義、強盛,其借檄文宣揚佛教的意圖可見。
在語言藝術上,檄魔文亦充分表現了檄文的特征。檄文為示眾、討賊之文,行文需“厲辭為武”[1]226,“植義揚辭,務在剛健”[1]227,即言語需嚴厲、剛勁,充滿氣勢;“不可使辭緩”[1]227,“不可使義隱”[1]227,言辭需明白直接?!断摹分袆裾f魔主投降,譴責魔主劣跡:“大通統世,則群方影從。而偽天魔不遵正節(jié),忓忤圣聽,塵撓神心,領卒塞虛,其形萬變,精甲曜曦,霜戈拂日,靈鼓競冬,響沖方外,高步陸亮,自謂強威。而王師一奮,群邪殄喪,眾迷革心,望風內附。況君單將僥然,一介士無方,尋眾不成旅,而欲背理違常,陵虛華邑,篡奪靈權,勝常取信,以偽忝真,可不謬乎。”[2]587《破魔露布文》中亦有:“偽自在天主賊王波旬,稟質昏精,體襲邪氣,我慢在心,愛結盈虛,矯奪慧命,竊弄神器,放縱欲界,窺窬皇境。且其正教陵替,內外相違,姊妹同奸,千子貳志,三女邪蕩,邀我上宮,姿態(tài)未施,自貽伊耊?!盵2]590對魔的譴責之語尖銳嚴厲、明白直接。四字句的疊用,音調短促,一瀉而下,頗有氣勢。此種語言藝術風格頗合檄文的行文特征,在剛健嚴厲地怒斥對方時,突出、彰顯了佛的正義和剛毅。
檄魔文充分發(fā)揮了檄文的行文特點,在有力地斥責魔王中,闡明了佛教的教義,同時塑造了慈悲休明、正義剛健的佛祖形象,宣揚了佛教。
劉勰在《文心雕龍》中論說檄文主要內容時提到,檄文需宣講自身的美好光明,敵人的苛虐殘暴,“指天時,審人事,算強弱,角權勢,標蓍龜于前驗,懸鞶鑒于已然……”[1]227。其中“懸鞶鑒于已然”,即是強調要借鑒過去的事例,以古證今,以警醒當世之人。此為檄文的主要內容之一,在檄魔組文中亦有所體現。
整組檄魔組文九篇,皆重視以古鑒今。在以古鑒今時,不僅敘寫佛經故事,而且還采用了中國本土的典故故事,呈現出中國本土化的特征。
《奉伐魔啟》針對《伐魔詔》欲伐魔之言,提出“見機者則承風以先附,受迷者必加威而后降”[2]583,隨后舉出“是以舜舞干戚,有苗自縛于王庭,目連援弓,則金地相園之日”[2]583兩個例子。目連之例為佛教經典故事,而舜之事則為中國本土典故。《韓非子》中所記:“當舜之時,有苗不服,禹將伐之。舜曰:‘不可。上德不厚而行武,非道也?!诵藿倘?,執(zhí)干戚舞,有苗乃服。”[3]p664舜為中國上古時之帝王,《奉伐魔啟》采用其降服有苗氏之事,類比說明了佛降服魔的正確性和可能性。
《慰勞魔書》中勸告三界五道有識眾生,需抓住時機,“早建良圖”?!胺驎r難得而易失,機尚速而后悔。若得時也,則福祿競臻;如失機也,則敗捷爭及”[2]584對此,作者舉出“故竇融享爵,事歸于先覺;公孫嬰戮,取敗于后機”[2]584之例。竇融為中國東漢時人,他能看清時局經營河西,破隗囂,為劉秀之臣時,能小心謹慎,從而享受爵祿??梢娡瑯邮遣捎弥袊就凉适聛碚撟C觀點。
此外,《檄魔文》中降魔軍勸說魔將軍“面縛歸闕”[2]587,以“明哲免禍”[2]587,否則被伐,似“昔夏桀無道,殷王致伐;商紂首亂,周武建師?!盵2]587此即以古懾今,引中國古代故事來震懾魔將軍?!赌е鲌笙摹分?,魔主言及釋迦皇帝逝世,世道混亂,“應期鵲起”為自古有之之事,“昔周室既衰,六國鼎沸;漢朝運滅,三分天下?!盵2]588后述己方之強,譴責佛祖一方“豈盜跖率卒,侵暴諸侯,孔丘冒陳,流汗反府”[2]589?!镀颇恫嘉摹分幸嘤小笆且晕拿饔诰艊鏊滥в谕可?;頂生騰輪于六合,值貪賊于忉利?!盵2]589-590《平魔赦文》中述及釋迦皇帝逝世,偽魔作亂,“雖獫狁之侵宗周,兇奴之陵炎漢,未為喻也?!盵2]592-593此皆提及中國史實、典故,以此論說,使其內容更容易被當時的國人接受和認可。
檄魔組文中,釋僧懿以古鑒今,采用大量中國本土典故故事,其中包括著名人物的故事、朝代更迭等內容。這些典故故事相對目連、頂生等佛教故事,更為中國人所熟知、易于被接受。以此來論說觀點,起到了檄文“露板以宣眾,不可使義隱”[1]227,以及使論說更明白易懂的作用,使受眾產生文化上的認同感,從而達到了宣傳弘揚的佛教目的。
此組檄魔組文為宣傳佛教的作品,涉及眾多佛教人物,如釋迦牟尼、彌勒等等。在對這些佛教人物身份進行描述時,檄魔文采用了中國傳統的官職名稱。
《魔主報檄文》曰:“釋迦皇帝奄然登遐”[2]588,稱釋迦牟尼為皇帝。同文中又有“皇太子彌勒養(yǎng)德心宮”[2]588,稱皇帝的繼承人彌勒為皇太子,亦是中國獨有的名號。此外,將軍的官職稱號是使用最多的,因將軍為武官,檄文為軍事之文,故“將軍”之名出現較多。敵方有魔將軍,佛教一方有前鋒大將軍、威遠大將軍、鎮(zhèn)城將軍等等。此外,使持節(jié)、都督、元帥等,亦是常出現的名號?!断摹分蟹鸬囊环脚沙鋈笋R討伐魔軍,詔令即命:“故命使持節(jié)、前鋒大將軍、閻浮都督、歸義侯薩陀波侖,獨稟天姿,義陳玄覺,神高須彌,猛志龍世,善武經文,忠著皇闕,領眾四十萬億,揚鑣路首。故命使持節(jié)、威遠大將軍、四天都督、忉利公導師曇無竭,武勝群標,文超隨夏,宏謀絕塵,心棲夢表,每憂時忘身,志必匡世,領眾百萬億,虎眄須彌?!盵2]586《魔主報檄魔》則更明白寫出其如何“分官置職”,行風化?!半窡o廉驃騎虎踞貪山,性澀將軍龍蟠慳海,贍恤之士,水陸無寄。敕系地郎將置陰陽之府,情塵駙馬觀伉儷之兵,愛水暫流,身城被漬,欲火才發(fā),天廟遭燒??樞詫④娨褟姆倌纭k放夭N竟瓌﹄S身,鴆毒鷹揚,戈戟在手,嚴毅士卒,警固賄城。使平忿將軍銷聲劃跡?!盵2]589無論是佛的一方討伐魔軍還是魔主分官置職中的官員名號,皆是采用了中國傳統的官職名號,是佛教本身所沒有的。
檄魔組文中采用中國的官職名號,表面上看只是對名稱的采用。實際上,這正象征著佛教徒在接受中國本土政治體制的影響后,在佛教宗教想象世界中,構建了自成一體的政權體制。這種政權體制依托于中國傳統的官員制度,即上至統領一切的君王——皇帝,又有皇太子,還有將軍、都督等等,最后是兵卒??梢姡鸾掏絺?yōu)榱嗽谥袊玫剡M行佛教宣揚,采用了中國古代的官制、軍制,在宗教世界中構建了與古代中國相似的政權體制。
檄魔文是一種將佛教教義寓于檄文創(chuàng)作的一種文體,目的在于宣傳佛教。通過以上對釋僧懿檄魔組文的分析可見,北魏時期的佛教宣傳注重對中國本土化因素的采用,呈現出鮮明的中國本土化特征:文體上,采用了檄文這一傳統文學樣式,并充分發(fā)揮了該文體在內容上、語言藝術上的文體特征,起到了佛法弘揚的效果。內容上,檄魔組文中采用了中國本土的典故故事和中國的官職名號。檄魔組文中所具有的這些中國本土化特征,使佛教宣傳更接近受眾原有的文化知識結構,產生文化上的認同感,更容易為人們所理解和接受,促進了佛教的傳播。
[參 考 文 獻]
[1] 劉勰.文心雕龍注釋[M] .周振甫譯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2] 嚴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全后魏文)[M] .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
[3] 韓非子.韓非子校注[M].韓非子校注組譯注.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