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秀華
(廣東工業(yè)大學 外國語學院,廣東 廣州 510000)
馬南的生活大致可以分為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他作為一個虔誠的基督徒在燈籠廣場生活,快樂而自足,卻遭好友陷害同時失去了對宗教的信仰和人的信任。第二個階段他蟄居在拉維羅村的邊緣,幾乎與世隔絕,像昆蟲一樣機械的勞作,但并沒有驅(qū)走他的孤獨。第三個階段因養(yǎng)女哀皮的出現(xiàn),他又充滿了希望和幸福。無論在哪個階段,作為一個形式上的主體,為了生活能夠正常運轉(zhuǎn),馬南都必須對這個主體進行不斷的建構(gòu)。可是這個主體又應該如何進行建構(gòu)呢?拉康認為,人的存在屬于承認的法則,所以人總是在他人的話語中參證自己。離開了他人和他人的話語,主體就無法對自我進行有效的建構(gòu)?!艾F(xiàn)實生活中的人與人之間通過言語互相呼喚、質(zhì)詢和應答,每一天每一刻建構(gòu)起主體”[1],即使這個人將自己孤立于他人,拒絕與周圍的人發(fā)生任何實際言語意義上的應答,這也并不意味著這個人對自己的主體建構(gòu)就會停止。他的孤立、沉默,或許還有對外界的冷漠或敵意都將投影在無數(shù)個他人的眼中,映照在一面沒有人可以擺脫的社會之鏡中。
拉康的主體建構(gòu)過程永遠擺脫不了他者的介入和控制。首先,在想像關系的鏡像階段,主體對自我的概念是從他人(小他者)和虛幻的鏡像中獲得的。其次,在以語言能指主宰的象征世界中,他者就是那個借助語言而在任何關系中涉及的一個場所。主體在這個言說的關系中找到自己的位置。主體無法逃脫這個巨大的象征之網(wǎng),他可以選擇在這個他者的場所對自己進行積極的構(gòu)建,通過不斷地向前“投射”自己而被言說和定義,塑造一個完整的主體形象,過著人的生活。主體無法停止對自己的構(gòu)建,為了生存下去,他必然面臨著選擇,無論他的態(tài)度或生存狀態(tài)是積極活躍還是沉默退避,只要他做出了選擇,他就是對他人,對生活的質(zhì)詢做出了應答。通過這個應答,他已然承認了他人的存在,承認了主體與他人之間存在的無法切割的關系,同時也承認了那個凌駕于一切之上的他者對自己的主宰。
在馬南來到拉維羅以前,他的生活像條平靜的溪流,在上帝的指引下,在工作有條不紊的節(jié)奏中緩慢地向前流淌,充滿了有方向、有目的的安心。在燈場這個隱蔽的小天地里,馬南是“很受尊視的……他是出了名的有模范的生活、熱誠的信仰”[2]8。在這個工業(yè)革命前夕,由圣公會教所統(tǒng)治的狹小世界里,這群沒受什么教育的小手工業(yè)者生活的中心就是工作和信仰。人人都仰仗上帝的救贖,一個人是否信仰虔誠關乎到這個個體的罪可否被赦免和天堂之路是否為他開通。盡管燈場在這個小團體的教義中,個人的救贖是由上帝來揀選和決定的,但是一個人的虔誠和堅定難道不是他被上帝選中的最好的佐證嗎?在這樣的前提下,馬南又是如何來認識和建構(gòu)自我的呢?在拉康的理論中,個體的人是無法成為認識對象的,我們所要認識的是,是什么建構(gòu)了一個這樣的主體。“一個人只能在他人身上認出自己”,只有通過他者這個介體才能成為其所是之人[3]。在馬南燈場生活期間,上帝是一個自始至終凌駕于一切之上的大他者,以他的全知全能控制和影響著人們的觀點和生活。
作為一名織工,馬南是貧苦的小手工業(yè)者中的一員。他們工作努力卻收入甚微,他們滿懷信仰,虔心敬奉上帝,懷著“死后靈魂必可獲救”的希望,同時又夾雜著被上帝拋棄的恐懼?!胺浅;钴S,富有想像,看重友情”,以及“生活堪稱楷模,信仰又很虔誠”是馬南從他人的眼中看到的自己的形象。而且,他非常努力地去構(gòu)建這個形象:他在工作之余積極地參加教堂的祈禱和教會組織的各種活動,并且把自己的大部分收入都捐獻給了教堂的事業(yè)。在這個階段,他的每一分錢“都有一個目的”,他重視的是金錢的用途而非金錢本身。將大部分的所得獻給上帝的事業(yè)讓他快樂而有目的地工作和生活。因為信,他感到愛,包括上帝的愛、教友的愛和朋友的愛。信和愛使馬南感到自己作為一個主體的完滿。但是拉康式的主體一開始就是一個偽主體,這個主體是三個不同要素的不穩(wěn)定的共存。首先是那個說話的身體,它是實際發(fā)言的無意識主體;其次是那個說話身體的話語中的“我”,即象征主體或者叫陳述的主體;第三是在鏡像階段所建構(gòu)的想像的自我,它賦予了主體一個它實際上欠缺的身份[4]26。所以馬南所感受的完滿是建立在一個不穩(wěn)定的基礎上的,這個主體結(jié)構(gòu)就像建于流沙之上的房屋,隨時都有坍塌的危險。這個想像的自我雖然是一個誤認,是從鏡像之中和周圍的人的眼神之中建立起來的,但是無論如何,它賦予了主體一種完滿自足的感覺。
鏡子超越了鏡像階段在生活中無處不在。通過鏡子,人看到了一個自以為是完整的自己,并在想像的關系中給自己一個身份。每個人都會面臨“我是誰?”這個關于存在的最基本的問題,這也是一個關于主體建構(gòu)的問題。拉康認為,想像界、象征界和真實界是構(gòu)成主體存在的三個維度。在生命的初始,主體需要依靠鏡子或他人的目光、面容之鏡來認識并認同自己的形象,這還屬于主體建構(gòu)的想像關系階段。想像界“是前語言的,并依賴視知覺,及依賴于鏡子的想像。嬰兒誤將鏡中的那個整體的人當成自己,并且通過(錯誤地)認同這個理想自我而建立起自我統(tǒng)一感,由此虛構(gòu)一個決無缺乏的自我”[5]。這種統(tǒng)一感和完整感對主體在社會中的正常生活予以最基本的支撐,盡管這種統(tǒng)一感從一開始就是錯誤的、虛幻的。因為他的工作,馬南在社會之鏡中看到了一個織工;因為他的信仰,馬南在教友的眼中看到了一個虔信上帝的教徒;因為他和威廉·德恩的友誼,馬南在他人的眼中看到了一個可以信賴的朋友;因為和薩拉的婚約,馬南可以在未來之鏡中投射自己作為丈夫的形象。將這些鏡中之像綜合起來,馬南得到了一個看起來完滿的自我形象。
這個看起來完滿的自我形象,是借助他人才得以建立起來的,也是主體所構(gòu)筑的一個想像的自我。但是鏡中之像本來就是虛幻的,這也就決定了這個想像的自我,這個自以為統(tǒng)一的主體也是虛幻的。鏡子本來也是不可靠的,鏡中形象只是主體欲望的折射。因此馬南所看到的自己作為一個“有著模范的生活、熱誠的信仰”的人歸根結(jié)底是一個虛幻的影像。但就是因為有了這樣一個虛幻的影像,馬南才能踏實快樂地生活,通過不斷地向前“投射”自己的影像而創(chuàng)造一個有希望的看得見的未來。這樣一個影像很快就被象征世界的殘酷打碎了,馬南的好友威廉·德恩陷害并誣告他盜了教會的錢。
為狹隘的教義所限,牧師和教友拋棄了對犯罪證據(jù)的搜集,轉(zhuǎn)而求助于抽簽的方式,讓上帝來揭示馬南有罪還是清白。虔信的馬南相信全知的上帝定能讓教友們看清是非黑白,然而,抽簽的結(jié)果顯示馬南有罪。至此,馬南對上帝的虔信被擊得粉碎。馬南并不像烏斯地的義人約伯,約伯在經(jīng)歷財產(chǎn)盡失、兒女皆亡,從頭到腳生滿毒瘡的打擊后仍然保持對上帝謙卑的信仰,而馬南對上帝的虔信遠沒有這樣堅韌,在他遭到上帝誤判的一刻,他就拋棄了上帝——“從來就沒有公正的上帝統(tǒng)治世界,只有說謊的上帝,誣陷無辜。”“可憐的馬南心靈上絕望了——對上帝對人都失了信心。”[2]20在言語主宰的象征世界里,馬南就是一顆任由言語擺布的棋子,被言語定義和言說。抽簽事件發(fā)生過后,在他人之鏡中,馬南看到的是一個被魔鬼附身的、狡猾奸詐的賊的形象。在他者的言說中,他成了一個不可信任的朋友,一個連上帝也拋棄了的教徒。未婚妻薩拉對他的放棄進一步動搖了他作為一個主體的有意義的存在。在過去的燈場生活中,他藉了他人目光之鏡所得到的完滿統(tǒng)一的自我影像隨著這些鏡子的改變而變得支離破碎。在象征世界中由“言說”而編織的那個“我”也被現(xiàn)實的謊言鞭笞得鮮血淋漓、無處可遁。最終馬南辛苦建立的主體被剝離得體無完膚了,他所能依靠的,就只剩下織機和工作了。最后,當薩拉和威廉結(jié)婚后,馬南黯然出走,離開了燈場。
離開燈場后,馬南來到了遠離市鎮(zhèn)的拉維羅村,在荒僻的石坑附近找了個小屋住了下來,并以為村人紡麻織布謀生。拉維羅村村民的生活受自然的約束,所以除上帝外,他們還依賴巫術,相信巫術影響自然的非理性力量,所以在小孩生病或大人染恙等情況下,除了向上帝禱告,他們也向塔列的巫婆求助。這樣的信仰跟馬南過去的燈場宗教經(jīng)驗是迥然不同的。當然,除了因為工作與村民們進行簡單的對話外,馬南也完全無意與周圍的人有任何交流,或與他們的生活產(chǎn)生其他任何交集。馬南摒棄了上帝與他人之后,他從行動上將他者排除在自己的生活之外,免受他們的影響甚至是迫害。但是,他者是無處不在的,它就是那個全在全能的上帝。他者是主體無意識的場所,是言語活動得以展開的真正場所,它在主體的生存維度中占絕對的地位,人類除了認同它,似乎別無他法。“承認了他者的在場且與之進行認同,主體的言語才會得到他者的認可,從而得到社會文化的認可?!保?]102-104主體才能借助他人來解決自己破碎、無法獨立這一難題。相反,拒絕了他者,就等于關上了進入以語言為載體的象征世界的大門,那么這個主體永遠只能停留在以鏡像關系為代表的想像世界。停留在想像世界是一件危險的事,主體于鏡像之中得到的始終是一個自戀的自我,這樣的主體最終只能限于癲狂。馬南的癲狂體現(xiàn)在他對織布和工作的迷戀。他以一個教徒的虔誠來織布,又以一個迷途者的迷狂來崇拜他的金幣。
如果說在象征關系中,主體的欲望是欲望著他者的欲望,期待他者的承認,那么在想像關系中,欲望則是要篡奪他人的欲望,占據(jù)他人的位置,這意味著一種你死我活的斗爭。村人的好奇、蔑視、同情和猜疑同馬南的冷漠、抗拒之間當然也是一種對話,只不過這是發(fā)生在想像層面的,沒有回應、沒有承認功能的對話。從馬南一入村,他的影像就投影在村人的眼中了——面目蒼白、目光呆滯、身形佝僂兼形跡可疑,他精湛的紡織技術也為他抹上了神秘、巫術的色彩。19世紀初的英格蘭,盡管工業(yè)革命進行得如火如荼,人們對于職業(yè)的分化的見解還很落后,對特殊的“技術”仍賦予巫術的色彩。像馬南這種具有紡織技術的人在拉維羅這樣偏遠的村莊非常少見。村民認為這樣的人必有巫術的庇佑,或在背后與魔鬼有某種交易。馬克斯·韋伯的《宗教社會學》描述道,擁有“特殊”技術的人,由于禁忌而與一般人(農(nóng)民)的共同社會有所隔離,他們通常也不能擁有土地;這些人在擁有自然原料的古老團體中,先是以“闖入者”的身份提供技術,稍后則以定居在此共同體內(nèi)之個別異鄉(xiāng)人的身份提供其技術。相信每種特別的技術皆具有巫術性質(zhì)的這種信仰,使得這種技術團體淪為賤民種姓,他們的行業(yè)與技術則被予以巫術定型化[7]。馬南正是在這種社會背景下進入拉維羅村的,所以他首先獲得的是一種“闖入者”、“異鄉(xiāng)人”的身份。
到了拉維羅村后,異鄉(xiāng)人馬南的生活完全被織機所占據(jù),他仿佛變成了織機上的織蟲——沒有對過去的記憶或未來的展望,只有現(xiàn)在,沒有其他的生活,只有工作。對金錢的欲望促使他把目光聚焦于面前的織機,其他一切都在他的視線之外。“欲望使人不安并促使他行動。行動源于欲望,目的是為了滿足它,而要做到這一點,就只有通過否定、消滅,或至少是改變欲望的對象?!保?]51馬南的欲望指向是由織布所換來的金銀幣。每天晚飯過后,他最大的樂趣就是撫摸閃閃發(fā)光的錢幣,它們成了他孤寂生活的惟一慰藉。金幣于馬南而言,不是帶給他購買和消費的樂趣,而是他的精神寄托和伴侶(如果他還有精神殘存的話)。通過改變或消滅欲望對象的功能,欲望對象在主體那里變得比較可控而不受外在世界的影響。馬南和他的金幣的共存是一種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關系。但是,人作為欲望的“我”本身是空洞的,在“我”建立自己主體的時候,人內(nèi)化了無數(shù)的欲望以建立“我”。而人與動物非常重要的區(qū)別在于,人的欲望不只是指向物,他還有為己和為人的更高精神追求。空洞的“我”的欲望如果只是指向物,那么,“它就會成為它所同化的東西——一個物性或動物性的自然的我?!保?]51因此,當金錢成為馬南惟一的欲望對象時,他作為“人”的存在就停止了。他不再是社會生活的一部分,而是與他的織機和金幣融為了一體。他的勞動來自于他的本能沖動,而不再是有意識、有意義的。
但是馬南這種動物性的存在由于鐵匠的妻子薩梨·歐提斯的病而有了轉(zhuǎn)機。馬南小時候從母親那里獲得了一些草藥知識,薩梨痛苦的樣子勾起了他的惻隱之心,這慈善的舉動使馬南感覺“來到拉維羅之后第一次把過去生活與現(xiàn)在銜接起來。也許從此可以漸漸把他從織蟲的生活中拯救出來”[2]20。薩梨的好轉(zhuǎn)讓村人認為馬南一定有巫術,于是紛紛上門求藥求符咒。這本是一個與拉維羅村民產(chǎn)生對話,與他們的生活開始交織在一起的很好的契機,但是馬南拒絕成為村民所欲望的“欲望”。在這里,村民欲望的朝向正是馬南所占據(jù)的位置:神秘的,有知識、技術和超能力的一個人物形象。當這個欲望無法得到滿足時,村民因而對他生出敵意,在無意識層面上也是欲除之而后快的。對馬南而言,村民只是可以為他提供錢幣的載體,是他報酬的來源,他們的面孔、情感和欲望并不投射在已經(jīng)物化了的馬南的身上。物化了的馬南也無法內(nèi)化拉維羅村的習俗、文化、信仰和約定俗成的規(guī)則,而這些東西正是象征世界的主宰,是那個大寫的他者。無視他者的存在,也就無法順利進入對話的象征關系,無法心平氣和地交談,處于想像階段的那種劍拔弩張的關系就無法消除。
成了織蟲的馬南在這種物化的狀態(tài)中生活了十五年,直到他所珍藏的錢幣被盜。這些錢幣就像馬南的孩子,是帶給他寂寥生活的惟一歡喜,失去金錢對馬南來說無疑是最后的致命一擊,他成了一個目光空洞、蒼白瘦削的駭人的幽靈。本來,人欲望對象的位置由不同的人或物所填充,但是馬南欲望的對象只有惟一的金錢,而可觸并可控制的金錢在它主人的欲望里本來代表一種可以信賴、可以依托、永遠也不會背棄他的某種關系,這也正是馬南遭背棄后所要追求的東西。這種關系的打破促使馬南尋求村民的幫助,并將他推入象征的大網(wǎng),他和村民間的關系也開始緩和。
由于卡斯紳士的長子高佛來拋棄與他秘密結(jié)合的妻子毛麗,轉(zhuǎn)而追求本村漂亮的南茜,毛麗氣憤之下,于圣誕風雪夜抱著不到兩歲的女兒來找孩子的父親,卻不幸死在路上。孩子從死去母親的懷里掙脫,順著路前方的燈光一直爬到馬南的石屋里,在溫暖的火爐旁沉沉睡去。而馬南這時卻由于癲癇癥的發(fā)作失去知覺,僵立在門口瞭望遠方,期待金子的返回。待知覺恢復,他深度近視的眼睛看到金子的光澤在將熄的爐火旁閃耀。馬南為金子的返回欣喜若狂,當他伸手觸摸時卻摸到了孩子柔軟的金發(fā)。馬南收養(yǎng)了這個女孩,并為她起名哀皮,哀皮勾起了馬南對過去生活的無限回憶,溫暖、哀傷和愛的感覺又慢慢在他身上復蘇了,凍結(jié)了的“人性”也開始融化——他的過去和現(xiàn)在作為人的存在沖破否定、壓抑和摒棄的隔閡而浮現(xiàn)。這時,他不再是一個單純的、作為織蟲的物性存在,而是因為與哀皮的關系而重新張開雙臂擁抱那個象征的世界,并再次建構(gòu)作為“人”的主體了。馬南愛這個孩子,為了她的幸福,他愿意去做一切對她有益的事。拉維羅村民在馬南失金、收養(yǎng)哀皮之后對他的態(tài)度也有了很大的改變:以前他們當他是 “一個有用的鬼怪”,現(xiàn)在他們愿意給他“坦白的笑臉,愉快的詢問”,覺得他的快樂和痛苦也似乎是可以理解的。推開象征世界的大門,馬南走出想像的局限,慢慢地接受那個無所不在的他者對自己的重新定義。
為了哀皮,馬南接受了鄰居溫茲羅帕夫人的建議,開始嘗試進入拉維羅村的宗教實踐和社會生活。他帶上哀皮去攬活時與村里人閑聊,去禮拜堂聽牧師布道,帶她去石屋邊的草地玩耍,努力回答她無數(shù)好奇的問題。這時候,在他人的眼中,他是一個需要幫助的、毫無養(yǎng)育孩子經(jīng)驗的父親,一個遭竊的可憐人、一個技術很好的織工。這是在鏡像之中馬南再次獲得的“自我”形象。同時,對宗教的再次擁抱和對拉維羅村社會生活的參與,象征著馬南將自己放進了象征之網(wǎng)中,接受盤踞在象征之網(wǎng)中心的那個無所不在的他者的統(tǒng)治、審查和設定。“對拉康來說,無意識就是他者的話語,而他者不是別的就是語言,就是一整套給定的約定俗成的規(guī)則?!保?]作為“我”的馬南和作為“他”的他人之間必須要引入這樣一個“他者”,經(jīng)由“語言”,“我”與“他”之間才有了對話的可能,才能建立起信任或認可的關系。“主體與他人建立的信任或認可的關系,并不是一種自我和他人之間想像的所謂相互認可或承認的關系,而是基于共同第三者他者的‘間接’認可或承認關系?!保?]107所以,在哀皮到來之前,織蟲一樣生活的馬南和村民之間除了在鏡中瞥見彼此的影像外,并無任何對話的可能,因而他們之間的關系也是充滿了隔閡、懷有敵意并陷入了僵局的。但是當雙方都進入以語言為代表的他者世界時,他者就起到了作為斡旋者的作用,他們之間緊張關系的化解就成為了可能。馬南承認他者存在,他者才有可能承認馬南為一個主體和他作為主體的價值。只有馬南和村民都承認這樣一個共同的他者,這個他者才能承認他們作為主體的存在,他們才能在他者編織的網(wǎng)絡中,用彼此理解的語言對話,進而發(fā)展出相互信任的關系。
馬南和哀皮之間發(fā)展出深厚的父女之愛。由于對養(yǎng)女的愛,馬南才將自己從織蟲無知無覺的冬眠狀態(tài)中喚醒,開始接受那個代表著語言和社會法則的大他者加在自己身上的所有規(guī)則和約束,并積極建構(gòu)自己作為象征世界的“主體”。盡管這個“主體”在拉康的眼中實質(zhì)上還是個蒼白的空無,是在受到他者暴力侵凌的情況下建立的,但是,離開了這個大他者,主體只能是一個自說自話的空無,行走在癲狂的邊緣。敞開懷抱,擁抱大他者對自己的定義和約束,從某種意義上說,主體重獲了相當?shù)闹鲃有?,通過和環(huán)境、和他者的持續(xù)交往和應答而實現(xiàn)自我。但是這樣的我又不是任何“他者”的復制品,因為每一種愛的獨一無二,“我”因而也是獨特的。如果沒有愛,主體難以形成自己“屬人的、具有個性特征的人格基型”。愛,在這里為主體打開了一道救贖之門,向冰冷的象征世界里射入一束溫暖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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