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絲柳
(武漢大學文學院,武漢 430072)
試論余華《古典愛情》的先鋒性
陳絲柳
(武漢大學文學院,武漢 430072)
余華作為先鋒小說的代表作家之一,其作品往往從自身審美出發(fā),強調自我的個人感覺,打破固有常識與傳統(tǒng)故事性小說模式,從而起到先鋒性的效果?!豆诺鋹矍椤愤@部小說亦是通過解構與戲仿“古典愛情”的主題而達到建構其小說先鋒性的目的。
《古典愛情》; 解構; 戲仿; 先鋒性
愛情作為文學源遠流長的主題之一,因其普遍性與特殊性,受到人們的普遍關注和喜愛。從第一部詩集《詩經(jīng)》到明清傳說和小說,幾乎歷朝歷代都有各自的愛情名篇,至今仍保持著它們強大的藝術生命力,為我們留下了寶貴的文學遺產(chǎn)。
初讀《古典愛情》,筆者以為它和以往以古典愛情為主題的小說敘事模式相同,但是余華的寫作方式顯然不符合筆者的閱讀期待,而是以先鋒的姿態(tài)描寫了攝人心魄的“愛情故事”。
開篇,作者向我們介紹了窮書生柳生上京趕考偶遇了富家小姐惠的場景,柳生帶著小姐惠“不管榜上有無功名,還請早去早回”的叮囑赴京。柳生期待著與小姐惠再次重逢的情景,有道是:“彩袖殷勤捧玉鐘,當年拚卻醉顏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從別后,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再次相見時的場景或光鮮或暗淡,但柳生則必定再次攀繩而上。筆者也期待著戀人相逢的美好情景。
但是隨著閱讀的深入,中后篇卻一改傳統(tǒng)愛情小說才子佳人的模式,用暴力血腥的畫面配上亦真亦虛的手法描寫了觸目驚心的悲劇愛情故事。但此悲劇非彼悲劇,余華顛覆了我們的期待視野。
在中國傳統(tǒng)小說中,如《孔雀東南飛》里,劉蘭芝、焦仲卿雙雙殉情而死,化作了“連理枝”、 “比翼鳥”永遠在一起;《梁山伯與祝英臺》里,英臺殉情死后化為蝴蝶,相伴飛舞,雖然以死亡悲劇收場,但是仍然為讀者創(chuàng)造了足夠的想象空間,彌補了心中的遺憾,訴出了愛情的美好與不易;《牡丹亭》里,杜麗娘雖已葬身“梅花庵觀”,卻為柳夢梅還魂再生,終成眷屬。
而《古典愛情》則解構了傳統(tǒng)小說中這種死而復生的模式。小姐惠淪為“菜人”,一條腿被人砍下當作食物,柳生認出小姐后,用三年前小姐惠繡樓所賜銀兩的剩余贖回了那條斷腿,小姐疼痛難忍,柳生只好親手了斷了她的生命?;菟篮?,窮儒柳生將她葬下,于一夜恍惚中重逢后,終于抑制不住思念和好奇,刨開小姐的墳看到小姐已長出新肉,因此認定小姐必定復生,飄飄而來。次日,小姐向柳生說道:“小女本來生還,只因被公子發(fā)現(xiàn),此事不成了?!惫蚀箿I而別。柳生親手毀了小姐的死而復生,致使小姐無法轉世投陽。這一情節(jié)的設置令人唏噓,作者對死而復生模式的否定同時也解構了所有關于死而復生的浪漫想象,作者“我將為虛無而創(chuàng)作”的理念在這里也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
對常規(guī)敘事模式的解構也暴露出愛情原本不是這部小說的主題,真正的主題隱藏在小說里面,作者通過隱喻、寓言化的書寫方式指出了小說的真正主題——歷史批判。作者通過暴力書寫,以暴制暴,把歷史擬人化,對人的身體施加暴力刑罰達到歷史批判的目的。對文革記憶的重放,對世事無常的刻畫,在小說中通過柳生三次趕考,形象地再現(xiàn)了歷史。
柳生三次上京趕考都行走在一條黃色大道上,只是每次的風景都有所不同。
第一次時路邊的景色“一處是桃柳爭妍,一處是桑麻遍野”,柳生在大宅的閣樓內偶遇了富家小姐惠,“眼前的深宅大院很是氣派,門前兩座石獅張牙舞爪。朱紅大門緊閉,甚是威嚴。再看里面樹木參天,飛檐重疊,鳥來鳥往”這大宅院有偏門,門內有小花園、池塘、亭子,亭內“桃杏猶繁,爭執(zhí)不下”,繡樓里小姐的曼妙身姿,嫩滑肌膚,都令柳生流連忘返,于是帶著父母之望、小姐之盼,柳生疾步地上了路,只可惜最終落榜而歸。
落榜之恥雖無法避免但是見惠的心情卻更加無法抑制,當柳生再次來到深宅大院時, 展示給他的卻是“斷井頹垣,一片廢墟”, “廢墟之上卻是朽木爛石,雜草叢生,一片凄涼景象。往日威武的石獅也不知去向”, “往昔繁榮的桃杏現(xiàn)在何方?唯有幾朵白色的野花在殘瓦間隙里茍且生長”, “一路之上的樹木皆傷痕累累,均為人牙所啃”,小姐惠也以淪為任人宰割的菜人。一切已物是人非,花非花霧非霧,無不浸透衰敗凄涼之感。
第三次趕考時又與第一次相同,仿佛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一路上盡是明媚春光,姹紫嫣紅的歡暢景致接連不斷,放眼望去,一處是桃柳爭妍,一處是桑麻遍野”, “首次赴京時留跡過的河流,河旁的青草經(jīng)歷了滅頂之災,如今又茁壯成長”,深宅大院昔日的“斷井頹桓已無處可尋,一片空地也無蹤跡。展現(xiàn)在眼前的是一座異常氣派的深宅大院”。里面的房屋的設置、景致也與十年前大致相同,只是“繡樓依舊,可小姐易人”。十年光陰,轉瞬即過,這三次赴京趕考中柳生所見所聞、所遇所感無不牽動著讀者的心。作者只陳述不發(fā)聲,通過十年來三次的變化給讀者留下了思考,縱然歷史已成歷史,我們仍要以史為鑒。對歷史的批判使余華作品的先鋒性更加明確和突出。
戲仿,又稱諧仿或仿擬等,是指在自己的作品中通過對其他作品進行模仿而造成一種陌生化的氛圍,以達到調侃、嘲諷、游戲甚至致敬的目的。戲仿文本從原文本中來,與被戲仿的文本之間構成一種互文性,屬于二次創(chuàng)作的一種。雖然是一種模擬,但卻因為語言的嬉戲而詼諧,成為一種文體、文字的游戲,被廣泛應用于文學、戲劇、電影等各種形式中。另外,戲仿本身也可能成為戲仿的來源。
余華曾經(jīng)說過:“在人的精神世界里,一切常識提供的價值都開始搖搖欲墜,一切舊有的事物都將獲得新的意義。”顯然,余華對常識和舊有的事物都有著深深的懷疑,他始終以自己的方式來把握真實?!豆诺鋹矍椤房煽醋魇菍鹘y(tǒng)小說中以愛情為主題的文本的戲仿。
窮儒柳生上京趕考,希望通過科舉來改變生存的窘境。而他雖然“自小飽讀詩書卻繼承了父親的秉性,愛讀邪書,也能寫一手好字,畫幾枝風流花卉,可偏偏生疏了八股”,作者在開篇已埋下了柳生無法進入仕途的伏筆,暗示了柳生落榜的順理成章。而這與《牡丹亭》中的柳夢梅不一樣,雖說同是窮儒,可柳夢梅也是名門之后,最后也是赴考成功,在皇上的恩準下回鄉(xiāng)與杜麗娘完婚;這與《西廂記》中的張生也不一樣,張生是最后高中了狀元而與崔鶯鶯共結連理的。余華讓柳生永遠都無法改變自己的命運,從而消解了古典愛情中男才女貌、生死相許的可能性,灌入了現(xiàn)實主義的因子,揭露了現(xiàn)實生活隱含存在的真實無情一面,戲仿和諷刺了古典愛情中完美幸福的愛情結局。
其次,“暴力因其形式充滿激情,它的力量源自于人內心的渴望,所以它使我心醉神迷?!庇嗳A用暴力直接劃開了與古典愛情不一樣的愛情主題的敘事模式。小說中,荒年來臨,民生凋敝,菜人市場應運而生,“柳生看著店主的利斧猛劈下去,聽得‘咔嚓’一聲,骨頭被砍斷了,一股血四濺開來,濺的店主一臉都是。幼女在咔嚓聲里身子晃動了一下”,“伙計二人令人眼花繚亂地肢解了幼女,一件一件遞與棚外的人”…這種直白血腥的暴力描寫,這種殘酷性的語言對古典愛情純情婉轉的語言和畫面進行了余華式的戲仿和反諷,他用冷靜、平淡的態(tài)度描寫殘暴、血腥、目不忍視的暴力現(xiàn)場,把玩甚至有些欣賞的態(tài)度看待血淋淋的肢解、砍殺場面,讓讀者感受到了一種渾身冰涼的感覺,以和同時代其他小說不一樣的直白、背離常規(guī)的方式建構了其先鋒性。
另外,柳生刨開小姐惠的墳,親手毀了自己心上人的死而復生這一情節(jié),滑稽地戲仿了古典愛情小說中死而復生的文學模式,給予讀者震撼和遺憾。小姐惠死后,柳生也并沒有像古典小說常有情節(jié)那樣為了惠殉情,雙雙化作美好、純潔的生靈,延續(xù)這份感天動地的愛情,而是隨著惠最后一句“小女本來生還,只因被公子發(fā)現(xiàn),此事不成了”小說戛然而止,戲仿了古典小說生死不渝的愛情觀,同時落空了讀者的閱讀期待。戲仿的手法對古典愛情造成了嘲弄與反諷的效果,用不同的視角給讀者帶來了新鮮的感受,同時也增強了小說的先鋒性。
80年代的先鋒小說創(chuàng)作,秉承了五四啟蒙文學的傳統(tǒng),形式上由簡單宣言轉變?yōu)殡[喻、寓言式書寫,著重在語言和結構上解構傳統(tǒng)故事性小說的敘述模式和視角。余華的《古典愛情》是先鋒小說的代表作之一,打破傳統(tǒng)小說以古典愛情為主題的文本共名性,運用戲仿的手法,再一次深化了小說的先鋒性特征,建構了余華小說獨特的先鋒性。
[1]余華.古典愛情[M].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
[2]余華.虛偽的作品[J].上海文論,1989(5).
[3]吳義勤.余華研究資料[M]. 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 2006.
(編輯:董 蕾)
2014-05-22
I207.42
A
2095-7238(2014)07-0094-03
10.3969/J.ISSN.2095-7238.2014.07.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