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夢姣
(揚州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江蘇 揚州 225000)
20世紀(jì)20年代,西方象征主義被介紹到中國,它的理論和作品引起了當(dāng)時中國社會的熱烈討論和追捧,并影響了一大批中國現(xiàn)代作家。其實,象征這一手法,早就被中國古典詩詞所運用(古典詩詞稱之為意象和境界),并且成為中國古典詩詞的主要表現(xiàn)手段和詩論抽象的理論核心。沈從文繼承了我國傳統(tǒng)象征手法,又結(jié)合了西方的象征主義,把“象征”運用于小說的創(chuàng)作中,形成了自己獨特的寫作風(fēng)格。他在一篇小說《主婦》中坦言:“有人稱我為象征主義者,我從不分辨”,“一個象征主義者,一點不錯?!保?](P3)沈從文的代表作《邊城》就具有濃濃的象征意味,把讀者帶進了一個和諧美好、世外桃源般的象征世界。同時,因為作品的象征意蘊,讀者掩卷沉思時多了一份淡淡的憂郁和哀愁?!哆叧恰吩谄淠粮枋降耐獗硐?,深藏著一顆挽歌的內(nèi)心,也讓我們看到了作品之外沈從文對人性、現(xiàn)代性以及人的命運的思考。
《邊城》中所描寫的人物并不只是單純的人物形象,他們還組成了一個整體意象群,象征著淳樸、自然而又健康的人性。翠翠應(yīng)該是沈從文想要表現(xiàn)的自然人性最完美的代表。文本這樣寫道:“翠翠在風(fēng)日里長養(yǎng)著,把皮膚變得黑黑的,觸目為青山綠水,一對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長養(yǎng)她且教育她,為人天真活潑,處處儼然如一只小獸物。人又那么乖,如山頭黃麂一樣,從不想到殘忍事情,從不發(fā)愁,從不動氣。”[2](P5)她就像自然哺育的精靈,青山綠水給了她清澈透明的內(nèi)心。她是湘西那片神奇土地上自由自在的天使,象征著人心的自然之美,也是真、善、美的化身。在面對愛情的時候,沈從文一方面描寫了她作為一個少女的天真無邪、不諳世事,同時也細膩地描繪了她對自己愛情的堅守。《邊城》里的爺爺,從二十歲開始守著那個渡船,并在那住了50年。他勤儉善良、慷慨大方、忠于職守。他雖然有著豐富的人生閱歷,但是全無歷經(jīng)滄桑后的世故圓滑。他忠實地守著那條渡船,并且守護著與她相依為命的外孫女。船總順順擁有八條船和一個鋪子,但他卻不同于別的商人見利忘義,總是大方灑脫,救人之急。他的兩個兒子同時愛上了翠翠,但從不搞那些虛偽的謙讓和卑鄙的先下手為強。邊城中的所有人都閃現(xiàn)著人性的光輝。在沈從文的筆下,即便是妓女,“也永遠那么渾厚。遇不相熟的人,做生意時得先交錢,再關(guān)門撒野。人既相熟后,錢便在可有可無之間了?!保?](P11)
文學(xué)是人學(xué),沈從文同樣是個人文主義作家。他的寫作都圍繞著人而展開,其中人性是他建筑文學(xué)理想大廈的基石和支柱,同時也是他小說創(chuàng)作的出發(fā)點。沈從文曾在《習(xí)作選集代序》中說:“我只想造希臘小廟。選山地作基礎(chǔ),用堅硬石頭堆砌它。精致,結(jié)實,勻稱,形體雖小而不纖巧,是我理想的建筑。這神廟供奉的是人性。我要表現(xiàn)的本是一種人生的形式,一種‘優(yōu)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生的人性形式。”[3](P45)凌宇認為:“生命,是沈從文人生哲學(xué)的核心范疇。而這生命,便是自然人性,一種不為社會現(xiàn)存的有形秩序與無形觀念壓制扭曲、具有獨立與自由的意志,一切從美與愛出發(fā)的人類本性?!保?](P127)基于這一點,我們就可以強烈地感受到,《邊城》里為何存在著那么多美麗、善良、純樸的人類了。美與愛是沈從文的人性追求,同樣是他的人生理想和寄托。既然是一種寄托,就代表著這種淳樸美好的人性已經(jīng)在逐漸遠去,并且慢慢消失殆盡。在《邊城》這部作品寫作期間,沈從文曾經(jīng)回到過湘西。他在《長河·題記》中記錄到:“一九三四年的冬天,我因事從北平回湘西,由沅水坐船上行,轉(zhuǎn)到家鄉(xiāng)鳳凰縣。去鄉(xiāng)已十八年,一入辰河流域,什么都不同了。表面上看來,事事物物自然都有了極大的進步,試仔細注意注意,便見出在變化中的墮落趨勢。最明顯的是,農(nóng)村社會所保有的那點正直樸素人情美,幾乎快要消失無余,代替而來的卻是近二十年實際社會培養(yǎng)成功的一種唯實惟利的人生觀。”[5](P2)沈從文無奈而焦慮地看到自己眼前的湘西已經(jīng)不是自己記憶中的那個湘西了。人們大多帶著虛偽的面具生活,思想和精神也在漸漸退化。這讓作家對以往農(nóng)村正直樸素的民風(fēng)產(chǎn)生深深的懷念和痛心的惋惜。面對這一切,沈從文試圖在作品中通過對人性美的呼吁,來拯救人性的異化?!哆叧恰肪褪沁@樣一部作品,里面的人們?nèi)可屏?、勤勞、勇敢、安分守己,他們都是人性美的象征,這似乎并不真實。但此時作者關(guān)心的不是作品的真不真,而是作品的美不美。他通過對邊城詩性的描繪,表達了對健康人性的禮贊。這部作品不僅僅是一曲懷舊的牧歌,更是一劑能治愈殘缺人性的良藥。作者希望通過這種贊頌來使人性美的復(fù)歸,使民族善良本性的重鑄。在沈從文的記憶中,《邊城》所描寫的人性美的確是真真實實存在過的,而如今何以變得不復(fù)存在了呢?原因可能便是現(xiàn)代性對古老中國的侵蝕。
沈從文對現(xiàn)代文明是持排斥態(tài)度的。他一直以“鄉(xiāng)下人”的身份自居。進入到城市社會,面對城市的虛假與冷漠,他顯得格格不入?,F(xiàn)代文明雖然帶來了豐厚的物質(zhì),但對傳統(tǒng)農(nóng)業(yè)社會帶來了巨大的沖擊和破壞。人們成為了金錢的奴隸,相伴而來的還有道德的墮落和人性的喪失?!哆叧恰冯m然描寫了和諧安寧的田園生活場景,但作者在意象里面暗含了對現(xiàn)代性的隱憂情緒。
白塔在《邊城》里是一個重要的意象,并且貫穿了全文。作者一開始就提到了白塔:“溪邊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戶單獨人家。這人家只一個老人,一個女孩子,一只黃狗?!保?](P4)白塔就矗立在溪邊,生活在祖孫倆的世界里,守護著渡船,守護著翠翠,同樣守護著茶峒的所有村民??墒?,在一個雷雨交加之夜,白塔倒塌了,連同帶走了爺爺和那條渡船。茶峒的人們認為,白塔與茶峒的風(fēng)水有關(guān)系,塔坍圮了,不重新造一個顯然不成。為了重新修建這塔,除了城中營管、稅局、各商號、各平民捐了些錢以外,各大寨子也有人拿冊子去捐錢。不僅如此,人們還在渡船上也放了個兩頭有節(jié)的大竹筒,中部鋸了一口,由過渡人自由把錢投進去。到了冬天,白塔又重新修好了。茶峒里的人們?nèi)绱说刂匾暟姿?,證明白塔已不只是一個物象,在茶峒人心中它已是精神和文化的代表。榮格在《回憶錄》中說道:“從一開始我就覺得,從某些方面來說,塔是孕育生命的地方——一個子宮或者是一個可以造就我的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的母體。它給我一種感覺,我好像在石頭中獲得了重生?!保?]母親的子宮是最安全可靠的存在。在母親的子宮里面,人們不必驚慌焦慮,不必憂愁煩惱,可以抵擋住外界的一切干擾和破壞。榮格把塔比作母親的子宮,證明了塔同樣具有母親子宮的特性。所以,同樣的,在茶峒人心目中,白塔是他們的精神寄托。白塔代表了茶峒人的“靈性生活”,代表了湘西文化的價值觀念,而這價值觀念就是湘西傳統(tǒng)文化中樸素正直的民風(fēng)。白塔的坍圮意味著傳統(tǒng)文化在現(xiàn)代文明的沖擊下受到了破壞和毀滅。而它的重建,也意味著民族文化的重生。在《邊城》里面,白塔是一個隱喻意象,而渡船和碾坊則是一組特別明顯的對立意象,代表著兩種不同的生活態(tài)度和價值觀念。其中,渡船代表著恬靜的生活態(tài)度和湘西農(nóng)村的樸素人情,象征著古老的傳統(tǒng)文明。而碾坊則象征著一種金錢與權(quán)勢至上的生活觀念,象征著物質(zhì)文明。翠翠和儺送的愛情因為碾坊的介入而變得異常復(fù)雜。中寨團總的女兒陪嫁是一座碾坊,而爺爺和翠翠只有一條渡船,這兩者的巨大差異不言而喻。順順傾向于把碾坊讓給二老,而人們對碾坊的陪嫁也津津樂道,這其實也就證明了現(xiàn)代文明所帶來的金錢觀念,已經(jīng)侵蝕著這個古老的邊地小鎮(zhèn)。最后,二老不要碾坊,這又證明了這個小鎮(zhèn)還未完全被赤裸裸的金錢觀念左右,也給了我們一點信心和勇氣。
沈從文在《邊城·題記》中說過:“我的讀者應(yīng)是有理性,而這點理性便基于對中國現(xiàn)社會變動有所關(guān)心,認識這個民族的過去偉大處與目前墮落處,各在那里很寂寞的從事民族復(fù)興大業(yè)的人?!保?](P3)面對現(xiàn)代性對傳統(tǒng)性的侵蝕,沈從文進行了自覺的反思和痛苦的掙扎。但他總是抱有希望和信心,希望用自己手下的筆挽救健康的人性,挽救衰退的民族。
《邊城》不僅展現(xiàn)著沈從文對人性的追求,對現(xiàn)代性的排斥,還展現(xiàn)了沈從文對命運的思考。
《邊城》雖然是一曲寧靜美好的田園牧歌,讓讀者在山清水秀的自然風(fēng)景和健康樸素的人性美中流連忘返,但“美麗的總是使人哀愁的”,《邊城》不僅寫了翠翠的愛情悲劇,還描述了很多的死亡。這些死亡共同構(gòu)成了一個象征——命運的不可掌握。作品一開始就介紹了翠翠父母的死亡。翠翠的母親跟翠翠一樣乖得使人憐愛,并且非常善于唱歌。但是,她與茶峒屯兵的相知相戀,打破了他們本該平靜的生活。有了小孩后,這屯戍軍士便想約了她一同向下游逃去。但是,逃跑的行為違背了軍人的責(zé)任,翠翠的母親也舍不得離開自己孤獨的父親,因此,在難以兩全的情況下,他們便選擇了殉情。對于女兒的死,老船夫在內(nèi)心深處始終覺得,這是“不能放下的莫可奈何容忍到的一件事”。然而對于此事,“從老船夫說來,誰也無罪過,只能由天去負責(zé)?!保?](P29)老船夫把悲劇的原因歸結(jié)為天意。雖然,沈從文對此段特意輕描淡寫,或者有意掩蓋其悲劇因素,但是這死亡仍然為整個作品奠定了一個悲劇氛圍。翠翠的愛情,也由于天保的死變得異常復(fù)雜。幾個年輕的生命在一種無法預(yù)測的人生浪濤里沉浮,雖然是偶然的因果,但也可以使人的命運改觀。天保和弟弟同時愛上了翠翠,但他們托人來提親總是無結(jié)果。一日,天保在運送貨物時在芡灘出了事,掉到灘下漩水里淹死了。大老的死其實是一個意外,可正是這不可捉摸的偶然,使得翠翠與儺送的愛情出現(xiàn)了裂縫。一系列的誤會導(dǎo)致了翠翠的愛情無疾而終。老船夫在聽到此消息后,也不禁感嘆起來:“我有什么卓見可言?這是天意!一切都有天意……”[2](P63)中寨人也如是說:“一切皆是命,半點不由人??蓱z順順家那個大老,相貌一表堂堂,會淹死在水里!”[2](P74)而老船夫的死給整個作品畫上了一個悲慘的句號。老船夫與翠翠相依為命,他們在彼此生命中都是最重要的存在。文本寫道:“落日向上游翠翠家中那一方落去,黃昏把河面裝飾了一層銀色薄霧。翠翠望到這個景致,忽然起了一個怕人的想頭,她想:假若爺爺死了?[2](P19)”這里為老船夫的死埋下了一個伏筆。而老船夫為了讓翠翠不重走母親的老路,對翠翠的婚姻萬分關(guān)心,并且不厭其煩地為之奔走。天保死后,他也終于明白孫女的心。中寨人對二老話語的誤傳使得老船夫心中仿佛被刺了一下。但是,他仍然想改變翠翠的命運,懷著愧疚的心親自去向船總順順打聽消息的真實性??墒?,順順的冷眼讓他徹底斷了念想,他也終于相信了命運的不可逆性。在一個雷雨交加的夜晚,他死去了,連同沖走了守護了一輩子的渡船。
翠翠與屯兵儺送明明很相愛,卻最終不能結(jié)合,走向了死亡;天保明明很結(jié)實并且水性極好,卻無法預(yù)料地出了事;而老船夫明明想擺脫翠翠母親的命運悲劇,卻因為一系列的誤會造成了自己的悲痛離世。他們的死亡都被歸結(jié)為上天對于人類命運的捉弄。鄭英杰在《文化的倫理剖析:湘西倫理文化論》中總結(jié)道:“湘西人不違天而順天,在順天中追求自由自在的逍遙快活的生活……從而順從天意,順從自然?!保?](P318)沈從文也是湘西人,他的命運觀里面仍然有悲天憫人的宿命觀。通過對《邊城》中死亡意象的梳理,我們可以得出結(jié)論:沈從文在里邊深藏著自己對于命運的思考,“嘆息命運的逆遷與不公,哀嘆他們在命運面前顯得那樣無能為力,不得不受其支配。”[9]雖然沈從文內(nèi)心有宿命論的思想存在,但作為一個試圖想挽救民族品德的嚴(yán)肅作家,他盡量把作品寫得溫馨美好,使悲劇的因素盡量淡化,以便給讀者信心和勇氣。
綜上所述,《邊城》里含有太多的象征物象,他們共同組成了一個象征意象群。沈從文作為一個浪漫主義作家,運用象征手法,通過意象的傳達,表達了自己的審美理想和人生哲學(xué)?!哆叧恰芬惨驗槔锩娴呢S富象征,使得作品具有更深刻的藝術(shù)底蘊,這便是《邊城》經(jīng)久不衰的魅力所在。
[1]沈從文.主婦[M]//.凌 宇.沈從文集(長河11卷).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8.
[2]沈從文.邊城[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0.
[3]沈從文.習(xí)作選集代序[M]//.沈從文.沈從文選集.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0.
[4]凌 宇.湘西秀士[M].上海:東方出版中心,1998.
[5]沈從文.長河題記[M]//.凌 宇.沈從文集(長河卷).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8.
[6]儒 石.在白塔中獲得重生[EB/OL].紅袖添香小說網(wǎng),2005-01-27.
[7]段小軍.《邊城》愛情悲劇的成因及作家的創(chuàng)作心理[J].江蘇廣播電視大學(xué)學(xué)報,2013,(24).
[8]鄭英杰.文化的倫理剖析:湘西倫理文化論[M].貴陽:貴州民族出版社,2000.
[9]張建雄.被忽略的象征——《邊城》主題意蘊新說[J].大理師專學(xué)報,1998,(1).
湖州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學(xué)報2014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