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中華
(河南工程學院 人文社會科學學院 黃帝故里文化研究中心,河南 鄭州 451191)
“中”是河南人最常用、最有代表性的口頭語。河南以外的人知道“中”表示中間、中心、適合等意思,但一般不拿它做口頭語。河南話中的這個口頭語有兩個基本意思:一是表示某件事情恰當,切實可行;二是表示滿意、贊賞。在河南作家的作品中,經常出現(xiàn)“中”字。一是河南作家的敘述語言大量使用“中”字,如周同賓《皇天后土·尿兒》的敘述語言:“老了有人管就中?!?周大新《湖光山色》也這樣敘述:“中,中。開田笑著?!倍侨宋飳υ捀罅康貙嶄洝爸小弊?,例如:
通信員又跑來了,牢騷、委屈地說:“人家說,親爺也不中!”[1]
上去拍拍馬三的肩膀,“哥兒們,中。”[2]
“中”字作為回答問題的肯定用語,不只流行于河南,在河南周邊地區(qū)(例如徐州)也是存在的。但是,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我們很少發(fā)現(xiàn)其他地域的作家用“中”表示肯定?!端疂G傳》《紅樓夢》的人物對話,沒有用“中”表示肯定回答之例。河北作家孫犁的作品中,找不到一個這樣的回答語。山西作家趙樹理的作品中,人們回答問題用“可以”而不用“中”字。如:
小順道:“可以!你要想聽這,管保聽到天黑也聽不完!”[3]
小福很高興地說了個“可以”,扔下鐮就跑了。[3]47
在浙江作家魯迅、周作人的人物對話描寫中,找不到“中”字。陜西作家賈平凹的作品中,人物對話也不用“中”字。由此看來,在作品中用“中”字作為回答問題時表示肯定的用語,是河南作家所獨有的。即使發(fā)現(xiàn)反例,也非常少。至少可以說,如此高頻率地使用“中”字表示肯定,任何地域都不及河南。河南周邊地區(qū),人們對話有時也用“中”字表示肯定,但在文學上很少用。
河南人愛用“中”字,與以下因素有關:
1.居天下之中的地理位置
華夏民族是一個有著天下抱負的民族,中國人思考問題,往往是從天下的范圍去著眼。當然,在中國古代的大部分時間里,所謂天下,僅僅是指現(xiàn)在中國的腹心地區(qū),其范圍遠不能包括現(xiàn)在的世界,甚至不能包括中國現(xiàn)在的960萬平方公里的領土。在中國人所謂的天下中,居于中心的是河南地區(qū),以河南為中心的黃河中下游地區(qū)為“華夏”“諸夏”,其余四方皆為蠻夷、夷狄、戎狄。中國的“中”字,其基本意義即是中心、中央之意。在全國五岳中,河南的嵩山正處于中心,位于東岳泰山、西岳華山、南岳衡山、北岳恒山的環(huán)抱之中。雖然現(xiàn)在從中國地圖上看河南遠不是中部,而是位于東部,但現(xiàn)在人們仍然把河南劃為“中部六省”。這是因為新疆、青海、內蒙古等地雖地域廣大,卻人口稀少,經濟落后。
據考證,“中國”一詞最早就是指以河南為中心的黃河中下游地區(qū)。把這個地區(qū)命名為“中國”,除了這個地區(qū)的先民自認為自己處于天下之中這個原因以外,還有一個因素就是“中”字表示好、優(yōu)秀、可行、可靠之意。此后,“中”被推廣到整個漢字文化圈,但是它的好、優(yōu)秀、可行、可靠這些基本意思卻很少被別的地方的人們所運用,使用這些意思頻率最高的仍是河南地區(qū)。
2.政治、經濟、文化之中心
河南不但在地理位置上居于全國之中心,而且在中國古代的大部分時間內,它是中國政治、經濟、文化的中心。從中國歷史上第一個王朝夏朝在河南建都起,先后有夏、商、西周(成周洛邑)、東周、西漢(初期)、東漢、曹魏、西晉、北魏、隋、唐(含武周)、五代、北宋和金等二十多個朝代在河南定都。中國八大古都中,河南一省就占了四個,分別為鄭州(夏朝和商朝的都城)、安陽(商朝都城)、洛陽(十三朝古都)和開封(七朝古都)。
3.中道思維和中庸思想
“中”字又是儒家哲學中庸的“中”,也是道家哲學守中的“中”。它包含著異常豐富的哲學內涵,是中華民族文化心理的積淀,凝聚著河南人高度的生存智慧。
有人對河南人的處世哲學作過如下概括:
他們深知天時、地利都不如人和,于是人與人之間和和氣氣,既不阿諛卑屈,也不輕視傲慢,保持一種友善與誠摯;處事之道,既不粗魯、浪費,也不怯懦、吝嗇,強調勇敢與慷慨。他們把自己始終放置在群體之中,既不張放也不馳緊,而以深厚的節(jié)制、健全的心理修養(yǎng)應對周圍的一切。他們在“過”與“不及”之間堅守中道,“執(zhí)兩用中”,在“狂”與“狷”之間,兼具之長又無其弊,把做人的智慧盡情隨欲地發(fā)揮出來了。道德的力量和意志的力量,在其間也得到了完美的體現(xiàn)。[3]48
河南兩位著名的哲學家——馮友蘭和嵇文甫,前者是南陽唐河人,后者是豫北汲縣人,所以二人被河南學術界稱為“南馮北嵇”。他們的思想都具有明顯的“中庸”特點。
馮友蘭是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博士,接受過西方哲學的系統(tǒng)教育,但是他以“闡舊邦以輔新命,極高明而道中庸”[4]作為自己的終身使命和宗旨,在哲學精神上和二程理學有相通之處。馮友蘭認為,中西之分的本質就是古今之異。西洋文化之所以優(yōu)越,原因在于它是現(xiàn)代的,中國文化之所以落后,原因在于它是中古的。中國文化的進一步發(fā)展必然是趕上甚至超過西洋文化,同時又保持自己的同一性。這種思想當然有其合理之處,然而它與中國長期盛行的文化激進主義思潮有著明顯的背離與游移,得不到青年們的認同和歡迎。
在哲學上成就略次于馮友蘭的是嵇文甫。嵇文甫既反對胡適的“全盤西化”論[5]與錢玄同的“揚糞主義”[6],又反對“國粹主義”[7]和“中國本位文化論”[8],主張融合中西,他受河南最后一位有影響力的理學家李敏修的影響,長期致力于王陽明哲學的研究。嵇文甫的思想也帶有穩(wěn)健、中庸的河南特色。
河南作家也多具有中庸思想。周大新總結拿破侖失敗的原因,認為“最重要的是人生上的教訓:不懂得適可而止”[9]。張宇帶著崇敬心情塑造了《活鬼》中的侯七形象,其重要特點也是適可而止,不做“露頭椽子”,在港商楊忠信為報恩答應資助一百萬時辭而不受。侯七是張宇的理想人物,頗能代表作家的思想。
4.混世心態(tài)
中庸思想雖然使河南人穩(wěn)健老成,做事有分寸、合情合理,但更多的則是負面的影響:凡事糊涂、折中調和。
“中”本來是一個哲學名詞,充滿著辯證法的意味。但在現(xiàn)實生活中,不偏不倚,把握好分寸,實際上是很難做到的。河南地處中原,在歷代戰(zhàn)亂中飽受蹂躪,成為苦難最為深重的省份之一。河南人惡劣的生存條件(包括物質生活條件和人文環(huán)境)使他們常常受到不公正對待,心中自然會產生怨氣甚至戾氣。受到命運反復嘲弄的河南人,也被迫想出應對辦法,河南民間就不乏游戲人生的智慧。在許多河南百姓的理解中,“中”滑落成為一種生存智慧,成了一種滑頭哲學,成了折中調和、糊里糊涂的同義詞。河南人就這樣滿足于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從來不主動追求人生的極致,而甘于貧困,甘于愚昧無知,無所作為地悠閑一生。
這種心態(tài)最集中最鮮明的體現(xiàn)是喬典運的《村魂》。鄉(xiāng)里干部老王負責管理籌集石料修瀝青路,這位五十多歲的老干部熟知老百姓的心理,在動員大會上要求“一律要指頭一般大的”石頭,村人按照慣例,交出的石頭都大得多,只有張老七認真,嚴格按照上級的要求辦事,結果他費了比別人大得多的氣力,石子還驗不上。乍看起來,這似乎不合情理,實際上卻反映了河南民間根深蒂固的難得糊涂、得過且過的心理。檢視河南作家的作品,“混”字出現(xiàn)的頻率特別高,筆者翻閱李準、姚雪垠、周大新、張宇、劉震云、田中禾、劉慶邦、閻連科、喬典運、周同賓、孫方友等人的作品,都出現(xiàn)大量的“混”字。河南話的“混”字還可以用來表達“認認真真做事”的意思。張宇的《二月河漫記》這樣評價二月河:“這年頭,就這么老實混,還混出來一個奇跡,真是不容易啊。”[10]這里的“混”字,明顯是認真做事之意。
張宇《活鬼》的主人公侯七,一生的過人之處在于能夠看透世事,而他看透世事之后的境界不過是能“混”而已。侯七經過“肅反”“三反”“五反”的鍛煉,個人歷史上又有些污點,變得精明圓滑起來。在后來的運動中,不管運動的主持者說得如何合情合理、生動形象,他再也不相信這一套。開會發(fā)言,寫大字報鳴放必須人人過關,主人公就記住一條,“老說共產黨好,共產黨怎么好,共產黨就是好,就是好”[10]。
喬典運的《從早到晚》則寫了基層干部們醉生夢死、消磨時光、把一切都當玩笑的心理狀況。正因為這種凡事沒有認真態(tài)度的混世心理,才使得河南人沒有獨立的主見,沒有自己的原則性。從好的方面來說,河南人“尊上易使”,民風柔順;從壞的方面說,河南人沒有主心骨,處處吃虧。喬典運的《驢的喜劇》是揭示中原農民混世心理的形象畫面。本來要開群眾大會,批判德成走資本主義道路,驢卻不懂得革命規(guī)矩,對天長嚎,主持社員大會的國舅爺要把驢的嘴掐往,驢卻掙扎著叫得更歡?!坝腥诵Φ弥绷餮蹨I,有人笑得前仰后翻,有人笑得彎下腰直叫肚子疼,笑聲震天動地?!盵11]至于什么是資本主義、什么是社會主義、德成是不是在走資本主義道路這樣嚴肅的問題,卻沒有人認真思考。一場批判會變成了群眾的狂歡,最后德成表示投降才告結束。李準的《瓜棚風月》中農民的對話非常鮮明地揭示了河南農民凡事隨大流的心理。李準在小說中也對此種心理作了準確的概括:“他們的本分習慣,告訴他們一個處世哲學就是‘出頭椽子先朽’,為人不要多出風頭,一切事情還是隨大流好?!盵12]
對于這種混的心態(tài),河南的有識之士早就作過批評。馮友蘭早在20世紀20年代就說:“社會上一般之人,或混事,或混飯,教席混鐘點,學生混資格,一混而無不混,此河南各界之寫真也。”[13]可惜,這種混世態(tài)度似乎至今也并沒有完全消失。
[1]張一弓.張一弓集[M].福州:海峽文藝出版社,1986:11.
[2]劉慶邦.走窯漢[M].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1991:128.
[3]趙樹理.趙樹理文集(一)[M].北京:中國工人出版社,2000:47.
[4]丁離.河南人誰也沒惹——為河南人說句公道話[M].北京:當代世界出版社,2002:149-150.
[5]馮友蘭.馮友蘭自述[M].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4:179.
[6]胡文生.向西方學習——走近胡適[M].北京:中國社會出版社,2005:19.
[7]于文善.抗戰(zhàn)時期的“學術中國化” [J].華東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0(3):116.
[8]周大新.歷覽多少人與事[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5:109.
[9]張宇.與自己和平共處[M].長春:時代文藝出版社,2001:344.
[10]張宇.活鬼[M].長春:時代文藝出版社,2001:39.
[11]喬典運.喬典運小說自選集[M].鄭州:河南文藝出版社,1998:202.
[12]李準.李準全集(三)[M].北京:九州圖書出版社,1998:304.
[13]馮友蘭.《心聲》發(fā)刊詞[M]//河南新文學大系·史料卷.開封:河南大學出版社,1996: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