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經典文本中引用經典之變譯研究
——以電視片《長河》為例

王昌玲

(安徽師范大學 外國語學院，安徽 蕪湖 241002)

引 言

新世紀以來，外國漢學家對中國典籍的掠奪性翻譯屢遭質疑，引發(fā)了國內專家學者對構建中華民族真實文化身份的深切關注[1][2]。在此大背景下，研究典籍外譯的文章激增；焦點是對比分析不同譯本之優(yōu)劣，或同一譯本的不同理論闡釋等，而其他文本中引用經典、古詩的翻譯研究相對薄弱。近年來，中國政府工作報告所引古詩詞口譯備受好評[3][4]，多側重賞析譯詩之妙，很少涉及引用語境對經典引文翻譯的影響。與典籍全譯相比，非經典文本中引用經典、古詩的翻譯有其自身的特殊性，更注重引文在所處文本中的作用、引用方式和引用語篇的文體特征等之于引文翻譯的制約。譯法應靈活機動，使所譯文字與上下文文理契合，脈絡相通，在結構、語義和語氣上與所處語篇和諧一致才是關鍵。為此，不但要處理好引文與所在語篇的關系，而且要精選英語引述動詞，確保文氣暢通。本文探討電視片《長河》①《長河》專題片是北京市社科聯以北京大學著名教授葉朗、朱良志著作的《中國文化讀本》為基礎制成的，分為：《天人之學》《陰陽智慧》《和平祈愿》《包容胸襟》《樂觀心境》《靈動氣質》《優(yōu)雅品位》和《吉祥情結》等八集。http://politics.gmw.cn/2011-05/13/content_1956781.htm中經典引文的英譯策略與變通之法，探索典籍外譯的多樣性，以期啟發(fā)外宣翻譯，促進中國文化輸出。

一、文本特色與翻譯策略定位

《長河》聚焦中國文化特質，內容涉及哲學宗教、陰陽八卦、書法繪畫、唐風詩韻、神話傳說、民風民俗、漢字起源等等，囊括眾多中國傳統文化元素。本著以主題統帥內容，追本溯源，厘清傳統文化在當下生活中的多樣性存在為目的，電視片引經據典，廣涉《論語》《道德經》《易經》《左傳》《史記》《漢書》《淮南子》《說文解字》《孫子兵法》《紅樓夢》等。《長河》通過視聽效果立體有序地輸出中國文化，以解說詞和同期采訪的言語形式呈現，具有鮮明的文內互文性質及典型的語內翻譯特征?，F代漢語的解說與同期采訪中夾雜著文言文話語、古詩，這種文體、語體雜合的特色決定了，《長河》引用經典的翻譯有別于純文本的典籍全譯。此外，電視片旁白需與影像同步，宏觀上采用刪繁就簡的翻譯策略，重視譯文語篇的整體邏輯性和自然流暢的朗讀效果，力求簡明達意，讓國外聽眾易懂、樂聽；同時也關注內容的學術性，做到用詞高雅、準確到位，適合受訪者(教授、專家、學者)說話的口吻、與其身份相稱。這是引用語篇的宏觀翻譯策略與目標。具體到引用的處理，除少數核心經典引文采用全譯顯化引用策略外，大多數引文都依據語用環(huán)境采取淡化策略。下文主要探討古文、詩詞和轉述動詞的英譯方法，以期對經典變譯有所啟發(fā)。

二、古文引用變譯

引自經典的引文并非全部承載所引經典的思想精髓，并不都是用來總結強調或佐證引用語篇的主題，有的只是列舉事實，或引入新的話題。這種情況下，完全可以釋譯，淡化引用，翻譯方法因引用方式、目的、及頻率之不同而有所變通。

1.調整邏輯結構，轉述眾多引用片語

漢英謀篇格局有異：中文語篇通常先羅列事實，隨后總結陳詞，點出主旨；英文語篇通常先亮出觀點，再分而論(述)之，文末換一種措辭重申主題。漢譯英時，如成篇方式恰好一致，可依次譯出；如若不同，則應調整語序，重新組合，明晰句與句之間的邏輯關系。如：

（1）解說：伏羲“一畫開天”，“繼天而王”，是“三皇之首、百王之先”。他“造書契”、“結網罟”、“取火種”、“創(chuàng)樂器”、“制嫁娶之禮”、“作瑟三十六弦”、“取犧牲以供庖廚”，開啟了中華文明之門，而他最大的功績則是創(chuàng)立八卦。

Narrator:Fu Xi,honored as the first of the Three Sovereigns,is regard?ed as the originator of Chinese civiliza?tion.A lot of innovations are attribut?ed to him.As the legend goes,Fu Xi invented written characters,calligraphy,and musical instruments.He taught his subjects to gather fire to cook and to fish with nets.He also instituted mar?riage and offered first open-air sacrific?es to heaven.But what tops all his achievements is the creation of bagua,the eight trigrams.

解說詞不長，直接引用古文片語卻高達10處之多，大肆渲染伏羲的功績，為引出創(chuàng)立八卦做鋪墊，這是典型的漢語作文方式。若照此順序直譯，不做任何調整，勢必導致外國聽眾抓不住重點，故將“開啟了中華文明之門”譯為主題句移至句首，并增譯原文羅列引用所暗含的總結性話語：A lot of innovations are attributed to him，直接道出伏羲被譽為“中華文明開啟者”的緣由，再轉述其功績。這樣，譯文層次分明，句與句之間邏輯關系明晰，是根據英語行文特點對原文進行了重組和整合，使譯文更“貼近國外受眾的思維和語言習慣”[5]27，增強中國文化輸出的效果。

譯文全部取消引用標志(引號)，用被動語態(tài)(honored as,regarded as，attributed to)暗示引用。此外，還增加轉述話語標志：as the legend goes，告知聽眾，下文所列事跡均屬神話傳說。伏羲功績用過去時譯出，與全段開頭兩句及末句現在時的評論形成對比，這樣，譯文語序雖然有變，但引用和述評相結合的寫作方式與原文基本吻合。

2.近距離重復引用不譯或變通

《長河》采用解說與同期采訪互補模式，解說詞所引文言文經典話語，受訪者往往會再度援引，并輔以現代漢語解釋，語篇內互文致使近距離內語義重復。所以，即便是核心經典引文，英譯時也無需錙銖必較，由引用目的決定不譯或者變通，牢牢抓住聽眾的注意力。如：

（2）解說：封禪是古已有之的禮儀。這種看來簡單明了的儀式，何以成為歷代帝王神乎其事、無比隆重的盛典呢？關于泰山封禪，中國西漢時期著名的儒家學者劉向在其著作的《五經通義》上說：“易姓而王，致太平，必封泰山，禪梁父，天命以為王，使理群生，告太平于天，報群神之功?！?/p>

【同期采訪】這段話的意思就是在講：

Narrator:“Fengshan” itself has had a long history.Be it a simple ritu?al,why then did emperors of all gener?ations try to make it holy and grand?Back in the Western-Zhou Dynasty,Liu Xiang,an eminent Confucian schol?ar,justified“fengshan” in his work Comprehensive Interpretations of the Five Classics.

Live Commentary:According to Comprehensive Interpretations of the Five Classics…

解說詞設問在先，末尾直接引用《五經通義》闡明古代帝王隆重“封禪”的緣由，隨后受訪者立即給出了現代漢語釋義，這是典型的語內翻譯。若亦步亦趨，勢必造成近距離重復釋義，行文拖沓冗長，旁白與影像難以同步。故，簡潔起見，對直接引用進行了虛化處理，只譯出引用目的：Liu Xiang justified“fengshan”in his work Compre?hensive Interpretations of the Five Classics。緊隨其后，用 According to Comprehensive Interpreta?tions of the Five Classics…使上下文銜接緊密，過渡自然，同時告知聽眾，受訪者將對古書里某段文字進行闡釋。不譯反倒激起聽眾的好奇心，更加關注引文的現代英語釋義，有利于文本信息的傳播。

對承載所引經典核心思想的引文理應全譯，但近距離地重復引用，再次出現時則不必膠柱鼓瑟，復制原譯。如：

（3）解說：“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同期采訪】 有一天孔子對他的學生大發(fā)感慨，他說：“從今天開始我就不想再說話了?！彼膶W生就問：“如果老師不說話，我們聽什么呢？”孔子就說：“天何言哉？四時興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Narrator:“Does heaven speak?The four seasons pursue their courses,and all things are born,but does heaven say anything?”①參照http://www.233.com/yw/zdmz/20110804/102538819.html，略有改動。文中其余英文皆是筆者自譯。

Live Commentary:One day,Con?fucius mused meaningfully to his disci?ples,“From today on,I shall stop speaking.”“If you don’t speak,we’ll hear nothing and what then can we learn?”asked his disciples,puzzled.Con?fucius retorted,“Does heaven speak at all?The four seasons alternate and recy?cle.All things grow and flourish.Does heaven ever say anything at all?”

考慮到引語確是經典名句中的經典，在同期采訪中也獨立成句，所以，再次英譯時，并未進行轉述處理，亦未復制前譯，而是另選兩對近義詞(alternate/recycle;grow/flourish)構成同義反復，凸顯核心語義。這樣，兩種譯文互為回聲，同中有異，給聽眾以新鮮感。這種微調應該可以接受，因為“在翻譯這種特殊的語言轉換活動中，不存在‘原封不動的引用原話’的原話引述”[6]6。此外，The four seasons alternate and recycle.All things grow and flourish對應“四時興焉，百物生焉”，旨在反映古漢語講究對稱、排比的句法特征。

受訪者補充了引文的語用環(huán)境——孔子對弟子疑問避而不答，卻出言反擊，故，增譯at all，回應引述動詞retorted，增強反詰語氣，刻畫言說者的神態(tài)。

3.融引文釋義于敘述語流之中

當敘述人引經據典后立即給予解釋，可將引文與解釋性文字合譯，揉進敘述語流中，不留引用痕跡，類似于把直接引語變?yōu)殚g接引語。如：

（4）解說：孔子曾對他的學生講過“釣而不網，弋不射宿”的道理，說的就是不要濫捕魚蝦，斬盡殺絕，不要射殺歸巢之鳥，因為巢里或許正有嗷嗷待哺的幼鳥。

Narrator: Confucius once ex?plained to his disciples why one shouldn’t catch fish or shrimps indis?criminately, and why birds hurrying home should be spared,for their fledg?lings might be waiting to be fed in the nests.

譯文利用兩個賓語從句并列，用轉述動詞ex?plained，把“釣而不網，弋不射宿”的語義和原因譯得簡潔明了。

漢語沒有詞形的曲折變化，古文言簡義豐，在現代漢語敘述語流中嵌入經典話語，讀來自然順暢，若譯文直接放到英語語流里，則略顯突兀，甚至根本不符合目的語語法規(guī)范。這時最好釋義，把引文含義揉進敘述語流里，如：

（5）解說：函谷關是中國歷史上建置最早的雄關要塞之一。因關在谷中，深險如函，故稱函谷關。這里曾是戰(zhàn)馬嘶鳴的古戰(zhàn)場，素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稱。

Narrator: Hangu Pass belongs among the earliest forts in ancient Chi?na.Located in a valley(gu)as deep as a cave(han),it is called Hangu Pass,an ancient battlefield widely known for its being easy to defend and difficult to break through.

“一夫當關，萬夫莫開”補充說明函谷關地勢險要，語言生動形象，言簡意賅。脫離語境可直譯為：when one soldier guards the pass,even ten thousand can never break through。直譯文字很難直接融入英語行文里，只好變通，舍棄數字對比所引起的宏大戰(zhàn)爭場面的聯想，只譯出核心語義：易守難攻，消解引用。雖然當前中國典籍外譯首推異化翻譯策略，保存漢語不同于譯入語的異質成分，但異化須有度，以行文自然流暢達意為先。

“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亦可簡化為known for its invincibility，與上文as deep as a cave形成語義鏈條，但引文結構對稱、語義對比的對偶句法特征未能向目的語聽眾傳達。

三、古詩選擇性釋譯

除了引用古文，《長河》還大量援引古詩，不為展現韻律之美，不為營造如畫意境，而是以核心語義闡明事理、佐證觀點。所以，古詩英譯不必拘泥于韻腳的移植，意象的跨文化傳遞或詩味的保留，只取該詩與上下文所論話題或主題相關的核心語義即可，可稱之為選擇性釋譯。如：

（6）解說：北宋王安石有詩說：“莫將世事擾真情，且可隨緣道我贏。戰(zhàn)罷兩奩分黑白，一枰何處有虧成！”這是中國人的圍棋之道，也是中國哲學的一種核心思想。

Narrator:Wang Anshi,a North?ern-Song poet versified to this effect:“Go is just a game.Don’t take it too seriously.Why not just say I won?When the game is over,the black and white pieces shall be scooped back in?to separate bowls.Then what’s there left to prove who was the winner?”That’s the way the Chinese people in?terpret Go. That’s also the core thought of Chinese philosophy.

中國人對待圍棋輸贏的超然態(tài)度自古有之，引詩便是明證，帶有規(guī)勸性：不必看重輸贏。在當前語境下，引詩的哲學思辨性勝過詩意。引述動詞詞組versified to this effect提醒聽眾，接下來的譯詩不是追求音、形、意“三美”的藝術性再現，只是選擇性釋義。舍棄古詩韻腳，七言絕句譯為意義完整獨立的5句話，更適合口語表達。譯詩增補了邏輯前提Go is just a game，為下文Don’t take it too seriously.Why not just say I won?做鋪墊，用與原詩口吻相當的反問句彰顯“戰(zhàn)罷輸贏無可明證”的深邃的哲學思想。

四、精選引述動詞

“單從語言結構形式上看，引語前后往往有引導語，內容涉及引用元語篇的作者(說者)、元語篇名稱、行為方式(說或寫)及時間、地點等這些指稱性內容以及引用者對引語的簡要評價等描述性內容?！盵7]93而最為關鍵的是連接引導語和引語之間的引述動詞。引述動詞體現引用者對引文的基本態(tài)度，能預示引文內容，在結構、語義和語氣上承上啟下?！罢f/講”“問”“答”等常用漢語引述動詞，要根據所引內容和引述人的態(tài)度、口吻恰當英譯，不能簡單對應為say/speak/talk，ask，answer?！耙粋€引述詞應該與所表現的話語內容、氣氛及說者的主體特征相一致。它應該濃縮說者的心情狀態(tài)和體貌情態(tài)?！盵8]49引述動詞猶如連接引文與所在語篇的橋梁，為所引內容定下情感基調，也給聽眾以一定的心理暗示。如：

（7）解說：明永樂皇帝朱棣在鄭和出海前曾下過這樣的圣諭：“今遣鄭和赍敕普諭朕意，爾等只順天道，恪守朕言，循禮安分，勿得違越，不可欺寡，不可凌弱，庶歲共享太平之福?！?/p>

Narrator:Emperor Yongle issued an imperial decree announcing,“Let my order be followed by all via Zheng He.Thou shall obey the way of Heaven.Thou shall be good.Thou shall not bully the weak.Let all peo?ples share the perpetual blessing of peace.”

解說詞直接引用具有法律效應的圣諭。譯文增加了較為正式的引述動詞announcing，向聽眾預告下文所引是正式文體，用詞古雅，口吻嚴厲。Announcing承前啟后，符合圣諭的語體、文體特征。引文翻譯重復運用平行結構thou shall…thou shall not，模擬《圣經》十誡的行文，增強圣諭不容置疑、義正言辭的命令性語氣。

引述動詞應精挑細選，盡量使用語義具體的單詞，少用詞組，杜絕濫用副詞修飾內涵寬泛之詞，以達行文簡潔，一語中的之效?！把b飾詞、限定詞用得太多[不好]。狀語部分應該大大壓縮。只有這樣，動詞和名詞的效果才能充分發(fā)揮出來。不然，它們被形容詞的葉子遮住了，就少了一些力量?！盵9]202如：

（8）解說：老子目睹戰(zhàn)爭給人民帶來的災難，痛心疾首，大罵“強梁者不得其死！”

Narrator:Laozi witnessed people’s plights caused by wars,and felt deeply grieved, fulminating,“Damn those who’re brutal and blood-thirsty!They shall not die a natural death.”

此例中選用單個引述動詞fulminating，舍棄詞組protesting indignantly,swearing violently等，使行文簡潔，表達力度強勁。Fulminating與直接引語里的damn相呼應，譯出了言說者對戰(zhàn)亂頻發(fā)的痛恨，對老百姓深受戰(zhàn)亂之苦的極大同情，義憤填膺之聲如在耳畔。總之，語義精準之外，引述動詞的翻譯還得考慮情感色彩和文體特征，契合語境為好。

結 語

《長河》所引經典的英譯多存在簡化和選擇性釋義；譯者利用宏觀視角，恰當調整原文句與句、甚至段與段之間的順序，充分考慮譯文整體的邏輯性，可讀性，和簡潔性。增譯、簡譯、調整語序，與引用語篇特征、引用目的與方式、英漢語言差異等密切相關。引文在引用語篇中的作用決定了采用顯化或淡化的譯法。無論顯隱，譯文盡可能描摹古漢語特征，并依照英語表達習慣適當調整，實現中國文化輸出效果最大化。總而言之，其他文本中經典引文的翻譯，與經典全譯的最大不同在于，引文依附所在語境(引用語篇)，受其制約。引文是“語篇的一個組成部分，與語篇中的其他話語之間必然存在各種關系，包括形式結構上的，語義上的”[7]93，所以，引文譯文應與整個引用語篇譯文關系和諧，結構上銜接自然，語義協調、口吻一致。如此，既實現了引用的目的，又激起外國受眾對中國經典的興趣，為接受經典全譯鋪平道路，從而提升中國文化的海外接受度。

（致謝：本文在撰寫、修改過程中得到美籍教授華可穎先生和中國人民大學王維東老師的幫助和指點，特此表示誠摯的謝意?。?/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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