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外詩歌中的貓頭鷹不祥觀念與中國背景

王 政

（淮北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安徽 淮北 235000）

一

在國外詩歌及文化中，貓頭鷹的民俗學(xué)涵義大多兇煞不祥。它的出現(xiàn)象征著災(zāi)兇與禍患。巴比倫史詩《吉爾伽美什》（第七塊泥版）中咒詞說：“讓忠誠的男子之妻向你吼叫，讓建筑者不為你修茸屋頂，讓荒野的貓頭鷹棲于墻的縫隙，讓親友拒不出席你的宴席，讓你那胸腔之道為膿所布滿……”[1]110在烏魯克城咒師觀念中，貓頭鷹停在誰的屋庭誰就有禍?zhǔn)?，故咒詞以貓頭鷹棲于被咒者的墻隙為毒咒。故我們看到俄羅斯女詩人阿赫瑪托娃在她的《湖對(duì)岸的月亮靜止不動(dòng)》詩中說：“我們預(yù)感到，可怖的災(zāi)難，……貓頭鷹在鳴叫”[2]5。

在中國古代詩歌中，貓頭鷹亦為“不祥物”。《詩經(jīng)·陳風(fēng)·墓門》詠道：“墓門有梅，有鸮萃止。夫也不良，歌以訊之。訊予不顧，顛倒思予?！贝嗽姡勔欢唷讹L(fēng)詩類鈔》以為“刺夫有穢行也。”陳子展引魏源云：“《墓門》刺陳佗也。桓公庶子佗，每微行淫佚，國人皆知其無行……其后佗竟殺嫡篡國，而佗亦以外淫被殺于蔡。詩人早見其微，故刺之。墓門，行淫期會(huì)之所?！盵3]425綜合起來看，詩的口吻似是一女子，其丈夫（倒不一定是陳佗）常于墓門荊叢幽僻之所有淫會(huì)之事，其邪思貪歡竟不顧那里鸮鳥蹲集、會(huì)觸惹不祥。故而女子作歌啟示之，望其不要不顧忌鸮鳥再去墳地，否則一定會(huì)招來兇惡之災(zāi)的。

《詩經(jīng)》中鸮鳥的出現(xiàn)又預(yù)示邦國災(zāi)殃?！夺亠L(fēng)·鴟鸮》寫道：“鴟鸮鴟鸮，既取我子，無毀我室?！栌疣萼荩栉擦浟?。予室翹翹，風(fēng)雨所漂搖?！眰鹘y(tǒng)詩說以為周武王喪逝后，殷之武庚誘合周之管叔、蔡叔叛亂。周王室風(fēng)雨飄搖。賴周公旦忠信，平亂定邦，使周皇室轉(zhuǎn)危為安。詩中周公以受損害的護(hù)巢雌鳥自比，指斥兇頑的鴟鸮抓食了她的幼雛，怒責(zé)鴟鸮不要再破壞其巢穴。其中，鴟鸮借比殷之武庚，被食幼雛借比上當(dāng)受害的管叔、蔡叔，巢穴喻周王室。漢之《焦氏易林·坤之遁》曾點(diǎn)示此詩詩旨說：“《鴟鸮》《破斧》，邦人危殆。賴旦忠德，轉(zhuǎn)禍為福，傾危復(fù)立?！盵4]30焦延壽以為，詩是借鴟鸮之鳥的兇夭不祥整體暗喻周王室那一次兇險(xiǎn)的顛覆，那一場危如懸卵的政治災(zāi)難。

漢后詩歌及韻文中，鸮仍是不祥鳥。漢焦延壽《易林》“大畜之蹇”描述說：“鸋鴂鴟鸮，治成御災(zāi)。”[4]465意謂伯勞與鴟鸮哀鳴，預(yù)示有災(zāi)禍?？钻啊尔^賦》則曰：“季夏庚子，思道靜居。爰有飛鸮，集我屋隅。異物之來，吉兇之符?！粼谫Z生，有識(shí)之士。忌茲服鳥，卒用喪己?！闭f鸮飛屋上令人“喪”。此與漢方士以為“梟乃天毒所生，見聞?wù)弑仡狙甑湣?、長沙楚帛書《月名與月忌》謂“于邦有梟，災(zāi)于上下”，均相符合。

唐人也視鸮鳥為不吉。韓愈《永貞行》慨嘆劉禹錫等人謫居的環(huán)境云：“狐鳴梟噪爭署置……怪鳥鳴喚令人憎”。白居易《兇宅》詩記長安一宅，入住其中的公卿，非竄即喪，人謂“兇宅”。而此宅的怪異之點(diǎn)就在于：“梟鳴松桂樹，狐藏蘭菊叢。”包佶《嶺下臥疾寄劉長卿員外》：“歲時(shí)供放逐，身世付空虛?！瓎蜀R思開卦，占鸮懶發(fā)書?！眮G馬后，想翻《易》卜一下它在哪；聞鸮鳴，已懶得檢書猜測究竟有何不祥了！唐代墓志銘嘆人夭折亦云：“降年不永，鵂鳥興災(zāi)，……嗚呼！以貞元十八年九月廿七日，終于河南三市之里，享年卅七。”[5]5731宋以還，鸮兇的迷信有增無減。如歐陽修《初至夷陵答蘇子美見寄》“縣樓朝見虎，官舍夜聞鸮”；張耒《感遇》“麾之亦安有，庚子鸮在堂”；徐鉉《得浙西郝判官書》“秋風(fēng)海上久離居，……嘗憂座側(cè)飛鸮鳥”云云。

二

在外國文學(xué)描寫中，貓頭鷹與鬼靈、死神有關(guān)。拜斯的長詩《遠(yuǎn)征》第五節(jié)說：“統(tǒng)率通往死海的一幅幅圖像的貓頭鷹呵，何處可覓得將洗亮我們眼睛的夜水？”[6]476貓頭鷹是夜晚引人去“死?！闭?。在莎士比亞名劇《哈姆雷特》詩一般臺(tái)詞中，歐菲莉亞說：“有人說,貓頭鷹曾是個(gè)面包師的女兒”。譯者注：“據(jù)當(dāng)代傳說,一位面包師的女兒,因吝嗇而被懲罰為貓頭鷹?！卑创?，貓頭鷹乃是面包師女兒死后的魂靈。美國人類學(xué)家莫里斯·奧普勒也曾對(duì)阿帕切民族的貓頭鷹迷信作過描述。他說，阿帕切人把死者亡魂附在人身上稱為“貓頭鷹病”。“因此貓頭鷹就被當(dāng)成是死人的魂?！盵7]824法國詩人阿波利奈爾的《地帶》詩寫及死神逼近時(shí)，道：“深淵中的惡魔抬起頭”，“他是在模仿朱迪亞的巫師西蒙”，“教士們永遠(yuǎn)舉著圣餅上升”，“飛向那里的是鷹隼、貓頭鷹”。[8]38意即貓頭鷹是隨惡魔、巫師、教士收人魂氣者。在古老的蘇美爾人那里，貓頭鷹被視為冥府的精靈。它叫“莉莉特”，是個(gè)女性巨靈神，愛以裸體的色相誘惑男子，叫男子消魂。魏慶征《古代兩河流域與西亞神話》一書收有“莉莉特”的裸體像，為一豐腴之少女（其書附圖34）。但當(dāng)她為冥府當(dāng)差攝人靈魂時(shí)，便會(huì)“以猙獰惡魔的面目出現(xiàn)。”她帶的兩個(gè)小助手因不能幻形，就是兩個(gè)站在她身邊的小貓頭鷹。西北太平洋的欽西安人把貓頭鷹當(dāng)作惡死者四處作祟的靈魂。民間化妝戲劇演出時(shí)，時(shí)常抬出貓頭鷹面具，讓它代表不可見的祟人的陰靈。其眼部極度夸張，透出兇光。在新幾內(nèi)亞島附近的巴布亞人的祭祀舞蹈里，男人們化妝成各種各樣的鳥。舞蹈一般都“由貓頭鷹開始”。它們的面部畫著“丑陋的白色裝飾”。婦女們看了每每嫌忌，指著說：“瞧這……！”其實(shí)，這丑陋的貓頭鷹代表著“死者的亡靈”。[9]268英人帕林德介紹，非洲土人相信，貓頭鷹是供妖巫驅(qū)使的精靈，“妖巫騎在貓頭鷹……背上飛去集會(huì)?！痹诂斞盼幕校柏堫^鷹是冥界和死亡的象征。”[10]135瑪雅人的死神哈恩漢（Hunhan）就長著一幅貓頭鷹的面孔。越南漢文小說《嶺南摭怪列傳》卷二也有“鬼精已化為鴟”的情節(jié)。

中國古詩中貓頭鷹亦召喚鬼靈為伴。宋蘇舜欽《和馬承之古廟》敘空山古廟里：“木暗鸮呼鬼，庭荒雀啅蛇?！泵鞴恰稐n》詩描述：“白日在何處，每到夜黑來飛鳴。有時(shí)呼嘯聲愈厲，召號(hào)怪鬼征邪精?！盵11]225在有些詩篇中，貓頭鷹則與會(huì)說話的“髑髏”、夜鬼聲息相應(yīng)。宋人謝翱《虞美人草詞》云：“髑髏起語鴟叫嘯，山精夜啼楚王廟?！泵魅素惌偂鹅芬鞑⒁吩疲骸笆枉梓肓T官守，林宿鴟鸮聞鬼語?！庇械脑娙诉€以為，那些屈死的騷人之魂往往駕騎著鬼車鳥（鸮鳥的一種）夜行。宋謝逸《懷汪信民》詩云：“長沙隔重湖，莽蒼無四壁。騷魂駕鬼車，月黒隂火赤?！绷硗?，在唐宋人觀念中，鸮與“鬼火”聯(lián)系緊密。李賀《神弦曲》云：“西山日沒東山昏，旋風(fēng)吹馬馬踏云?！倌昀消^成木魅，笑聲碧火巢中起?！薄靶L(fēng)”即俗說“鬼旋風(fēng)”，“碧火”即“鬼火”。李賀以為百年的鸮鳥會(huì)化為“木魅”，他卷帶著鬼火在夜間作祟。宋人李復(fù)《過高平縣》詩云：“秦鼓一擊趙括死，四十萬人坑黃沙。白日忽落天地黑，鸮銜碧火來人家。至今野土盡血色，古鏃漬血生銅花。髑髏銜恨骨不朽，千歲開口生齒牙?！瓭M眼山川無草木。晝陰夜慘少行人，愁雨荒煙聞鬼哭?！彼f死魂多的地方，貓頭鷹好銜著鬼火到人家惡作劇。明清人詩中也時(shí)常見到鸮鳥與磷火、鬼魅、髑髏的連帶關(guān)系。明顧德輝《金粟冢中秋日燕集》“梨花自寒食，夜雨鬼啾啾。飛錢化蝴蝶，走磷驚鵂鹠”。宋濂《憶與劉伯溫章三益葉景淵三君子同上江表五六》：“暗陵走魑魅，灌木啼鵂禋。”陳子龍《邊風(fēng)行》：“鴟梟宵啼啄戰(zhàn)場，白狐青冢磷光紫?！鼻逋跏慷G《池北偶談》卷六引明人王遵坦詩云：“怪鴟撲人山鬼叫，草際幽磷舊年少。古冢老貍夜宴賓，髑髏為盤羅八珍?！鼻迨Y本生《同吳長庚太史謁柳祠次韻》詩云：“寺荒雨過棲磷火，樹老秋深嘯夜鴟。”陳瑚《悲洪都》：“南昌城頭髑髏哭，鵂鹠夜夜啼人屋”。王嵩高《羅兩峰畫鬼趣圖》：“髑髏人立相向語，陰風(fēng)颯颯鵂鹠呼?！?/p>

最典型的是朱彝尊的《怪鴟行》，實(shí)寫其鸮來子喪之經(jīng)過：“曩時(shí)怪鴟吟嘯池上柳，喪我南村詩人李十九。五年不聞汝惡聲，東鄰西舍賀太平。今秋胡然忽而至，……嘆息鴟來命將逝。初猶遠(yuǎn)林深處夜半鳴，既乃橫飛不待日晦盲。搖頭鼓翼坐屋角，后咷先笑窺檐楹。始知是物本為鬼伯使，如倀導(dǎo)虎山蹊行?！瓎救嘶昶且嗪慰啵瑳r擇善者戕其生。嗚呼吾子今死矣，欲不遷怒及汝非人情”。（《曝書亭集》卷二十四）朱語沉痛，明指鸮鳥“喚人魂魄”，乃“鬼伯（之）使”也！

三

與上述相關(guān)聯(lián)，貓頭鷹又總和墳?zāi)埂⒐阻?、亡者等連在一起，叫人有避忌心理。美國詩人金斯堡的《在阿波里奈墓前》描繪說：“回過頭來坐在你的墓前……夏日的枝葉傘形覆蓋在柱石之上；這里空無一人。這貓頭鷹的叫聲何等兇險(xiǎn)，吉約姆你近來可好？……在地底堆積的交叉枯骨，或許是黃色的頭顱……布勒蒙家族躺在附近，基督在他們的墓中懸著寬敞的胸脯”[12]318。波蘭詩人齊別根紐·赫伯特《我們的恐懼》詩說：“我們的恐懼”，不在“貓頭鷹的眼睛；不是去掀開一只棺材蓋子，而熄滅一支尚在燃燒的蠟燭；甚至不具有一張死者的面容”。1923年諾貝爾文學(xué)獎(jiǎng)獲得者葉芝也曾在《旋轉(zhuǎn)》中這樣寫：“鮮血和污泥沾滿了敏感的身體……我在古墓里嘆息；”“大理石的破碎墳?zāi)埂边叄小半u貂和貓頭鷹”。[13]256波蘭詩人辛波絲卡《墓志銘》里亦說：“在此長眠著一個(gè)舊派的女人……她的墳?zāi)箾]有豪華的裝飾，除了……牛蒡和貓頭鷹?！盵14]262意謂墳旁牛蒡叢生、鸮鳥蹲棲，煞是凄荒！

我國古詩亦常寫到鸮鳥與墳塋陵廟的關(guān)系。唐王績《東皋子集》巻中《過漢故城》“余基不可識(shí)，古墓列成行。狐兔驚魍魎，鴟鸮嚇獝狂?！薄对娺x二集》卷三趙文《上陵》敘漢章帝元和三年自作的上陵云：“上古陵，古陵無可上。苔雨繡澀，草煙凄愴。鴟鸮號(hào)荒林，狐貍穴空壙。”《明詩綜》卷二十周忱《徐州過桓山宋司馬桓魋之墓》：“此山昔葬骨，廢穴尚留名。宿土消飯含，飄風(fēng)散精靈。日中狐兔集，夜半鴟鸮鳴?！睅喍篷R中錫《謁元世祖廟》：“世祖祠堂帶夕曛，碧苔年久暗碑文。薊門此日瞻遺像，起輦何人識(shí)故墳。棹楔半存蒙古字，陰廊尚繪伯顏軍。可憐老樹無花發(fā)，白晝鸮鳴到夜分?！薄锻砬绾m詩匯》十五卷收邢昉《東湖樵夫歌》詩云：“侍中碧血今猶在，荒祠白日鳴鴟梟?！逼渌捏w中亦有。《周書》四十六卷記，汾陰人皇甫遐為母造墓，“當(dāng)其營墓之初，乃有鴟鳥各一，徘徊悲鳴，不離墓側(cè)?！标扆斆伞兑皬R碑》記：“甌、越間好事鬼，山椒水濱多淫祀。其廟……敞之以庭堂，峻之以陛級(jí)。左右老木，攢植森拱，蘿蔦翳于上，鴟鸮室其間?！?/p>

四

人們嫌忌、懼避貓頭鷹，可能還與該鳥的一些習(xí)性有關(guān)。

其一，這種鳥屬猛禽，頗兇戾，往往虐殺、饞食弱小的鳥，甚至害食小兒。美國黑人作家休斯的《云雀》詩曾描述云雀被“一只高翔的鳥”“奪走生命”，說那鳥“比貓頭鷹或兀鷹還要狠心。[15]1007語意中貓頭鷹也“狠心”之鳥。又，俄羅斯詩人古米廖夫《鸚鵡》說：“恐懼和勇氣使我振起羽翅，要和貓頭鷹的幽靈奮力抗?fàn)帯?。莎士比亞《麥克白》第四幕第二場，麥克德夫夫人說：“鳥類中最微小的鷦鷯也會(huì)奮不顧身，和鴟鸮爭斗，保護(hù)它巢中的眾雛。”也都潛含了貓頭鷹欺凌啄食弱鳥的語意。列維·斯特勞斯介紹過奧德布爾湖畔的貓頭鷹迷信：那兒每晚都有一個(gè)孩子神秘地失蹤。原來有一個(gè)“貓頭鷹孩”，白天像孩子，一到了晚間即變成貓頭鷹，偷吃小孩。在納斯河流域，人們傳說：酋長有一女一子。子好哭泣，家人用貓頭鷹嚇?biāo)Ｘ堫^鷹真的來了。但它不叼小男孩，而是把姐姐叼走了。[16]271

貓頭鷹的殘忍兇戾在中國詩歌及民俗學(xué)敘事中也有反映，宋人程俱《寄開化李令光》詩曾寫到鸮啄殺雀雛以飽其腹：“山間古梅林，有鸮集其端。不飛亦不鳴，彈射莫敢干。下窺群雀雛，啄顙刳其肝。欣然?兩爪，意得良自安?！蓖醢彩而|》詩中也有“欺黃雀在蓬蒿”之詞。又明人郭登《梟》詩則描寫了鸮入人家殘食雞雛：“南村孀婦貧且苦，夫死未葬兒東征。伏雌五雛初解殼，偎寒就暖聲咿嚶。土房穿漏窗戶破，梟竟突入雞啼驚。雛死腦盡裂，雌僝不能爭。孀時(shí)睡甑甑，欲起視夜無油燈。乞鄰把火照昏黑，梟止未去勢欲相欺陵?？谖巧辛餮瑑赡抗獗?。孀發(fā)豎股栗，返走撲地魂飛騰。有夫攘臂挾弓矢，弗斬此梟何以征。入門無所見，但聞狐鳴鬼嘯寒氣颯纻?cè)缒ｆ妆籼焯榇光?，卵此惡物?dāng)誰憎。”

中國民間傳說，小鴟鸮長大后，啄其母而食之，然后才能飛。宋陳正敏《遁齋閑覽》敘及親眼目睹的雛鸮食母現(xiàn)象：“余嘗偶居北阿鎮(zhèn)小寺。寺后喬木數(shù)株，有梟巢其上。凡生八九子，大能飛，身皆與母等。求食益急，母勢不能供，即避伏荊棘間，群子噪逐不已。母知必不能逃，乃仰身披翅而臥，任眾子啄食，至盡乃散。去就視，惟毛嘴存焉。”[17]972古詩中對(duì)鸮食母有具體描繪。李賀《漢康姬飲酒歌》講：“強(qiáng)梟噬母心，奔厲索人魂?！焙皆姡骸柏澣撕镁圬?cái)，恰如梟愛子。子大而食母，財(cái)多還害己?！表n愈《孟東野失子》也以鸮子食母喻勸人們的求子之心：“鴟梟啄母腦，母死子始翻。……有子且勿喜，無子固勿嘆?！贝艘部梢婝^之兇性。

又，國外詩歌還寫到貓頭鷹會(huì)把骯臟的老鼠當(dāng)作美食，此性亦人之嫌忌。法國人洛特雷阿蒙散文詩《馬爾多羅之歌》第一支歌中講：“我們沉浸在苦澀”，“對(duì)著斜飛過……嘴中叼著給兒女的美味活食——一只老鼠……的貓頭鷹”。[18]12

我國古詩文中亦常寫及鴟鸮尤愛吃死老鼠?！督故弦琢帧贰皬?fù)之渙”講：“貪妒腐鼠，而呼鵲鴟”?！奥闹瘛敝v：“貪妒腐鼠，而呼鸮鳶?！被笇挕尔}鐵論》卷四記：“泰山之鴟，俯啄腐鼠?！薄侗阕印っ麑?shí)》說：“竟腐鼠于踞鴟，而枉尺以真尋?！彼灞R思道《勞生論》云：“蟲惜春漿，鴟吝腐鼠”。明方孝孺《閑居感懷》詩云：“群鴟得腐鼠，笑汝長苦饑?！绷_玘《送吳老歸宜興》詩云：“君不見饑鴟低飛啄腐鼠，飽鳴人屋人射汝?！鼻迨╅c章《警志詩》也有“鴟爭腐鼠”的句子。清周龍?jiān)濉豆满Q篇》：“鴟鸮搏腐鼠，大嚼自謂豪?！倍∫骸独m(xù)金瓶梅》十一卷云：“試看群鴟環(huán)腐鼠，可憐寸臠未能嘗?！薄肚f子·秋水》里有一則俏皮地譏諷鸮嗜腐肉的小品。莊子說，南方有一種鹓鳥，性至高潔，非泉水不飲，“鴟得腐鼠，鹓鶵過之，（鴟）仰而視之曰：哧……”在鴟得到一只死老鼠時(shí)，有鹓鳥走來。當(dāng)此之時(shí)，鴟會(huì)大喝一聲，嚇退對(duì)方；因?yàn)椤傍|以腐鼠為美”（郭慶藩疏注語），它還以為別人也和它一樣哩。文人們常寫到這種“鴟哧”現(xiàn)象。唐人徐夤《西塞寓居》詩云：“鴟鳶啄腐疑雛鳳，神鬼欺貧笑伯龍?！彼纬叹恪侗鄙郊穾喴弧丢?dú)游保寧鳳凰臺(tái)》道：“饑鸮嚇腐鼠，鳴鳥久不聞?！笨灼街佟蹲x莊子》詩也講：“老鴟哧腐鼠，安可施于此！”

其二，貓頭鷹喜歡在黃昏后及夜間活動(dòng)，這種習(xí)性給人“鬼祟”感。意大利詩人夸西莫多《一條空曠的拱廊》云：“黃昏落下，落在大地的碎塊上，貓頭鷹敲著‘突’的聲音，僅僅發(fā)出寂靜?！盵19]69美國黑人作家蘭斯頓·休斯有首詩叫《狼嚎》，其中道：在那“死寂的林間”，只剩下“貓頭鷹耳朵”以及狼的“涎水”。[20]447威爾士作家狄蘭·托馬斯的《序詩》則云：“貓頭鷹，你月光般的目光，搖曳的滑行和潛游，幽谷中毛茸茸的小鹿的死亡！”[21]448這是說此鳥每于夜間搜索獵物。美國自白派詩人西爾維婭·普拉斯《你是》云：“你是一個(gè)丑角，你把握著命運(yùn)之神，……貓頭鷹……在黑暗之中?！盵22]336泰國女詩人詩琳通《貓頭鷹》道：“萬籟俱寂時(shí)刻，一陣神秘的振翼聲沙沙響起：那是貓頭鷹在夜間出游，……看到這鳥兒在黑夜里尋覓，我想到茫茫宇宙間生活的意義，”那就是死亡的“真諦”。[23]806古代墨西哥阿茲臺(tái)克人以為，貓頭鷹“如魔鬼一般出沒于黑夜，是一種不祥之兆?！彼麄冊诩漓霑r(shí)，把貓頭鷹殺死奉給“雨神”去享食。德國學(xué)者漢斯·比德曼說：“貓頭鷹夜間活動(dòng)的習(xí)性（‘鬼祟’）、……使它久而久之成為拒絕精神之光……的象征。”[24]213

我國古詩文亦談到這一點(diǎn)?！杜f唐書·晏宰傳》及《李寶臣傳》所謂“鵂鹠幸夜”“鵂鹠為怪，必取其昏。”王建《東征行》詩說：“梟雛夜飛林木惡。”唐劉長卿《酬包諫議見寄之什》：“落日棲鸮鳥，行人遺鯉魚?！绷谠耳X說》云：“今夫梟鵂，晦于晝而神于夜”。宋人道原《景德傳燈錄》卷十三記：“鴟梟夜半欺鷹隼?！比A鎮(zhèn)《云溪居士集·上溫倅張朝奉書》道：“飄風(fēng)經(jīng)天則雕虎夜嘯，薄云掩日則鴟鸮夜飛?！苯饎⑵睢稓w潛志》卷十一引周昂《送絡(luò)鐸外補(bǔ)詩》云：“龍移鰍鱔舞，日落鴟梟嘯。”明王錡《寓圃雜記·鍾馗詩》說：“飛螢負(fù)火明月羞，櫟窠影黑啼鵂鶹?！标惻c郊《袁氏義犬》雜劇卷四劇詞則有：“夜來風(fēng)鬧，正朦朧西窗雨敲。到三更怪夢初回，……樹杪群鴟不住嗥?！鼻鍡钺贰洞蟠人隆吩疲骸盎柙滤藓|……空留孟昶碑?！编u炳泰《破寺》講：“夜黑鴟爭樹，人稀虎到門?！敝祗蕖洞蜱妿X》云：“鵂啼入夜知連樹”。陳鴻壽《宋自公堂后雙古柏》：“空堂無人老狐入，夜深屋脊鵂鹠泣。”劉文麟《上峽》：“驚定有余怖，月黑鵂鹠鳴”。丁耀亢《續(xù)金瓶梅》三十四回有詩道：“青鳥已歸瑤浦冷，林深月黑叫鴟鳶?！彼氖寰碓谡劦綉?yīng)花子這個(gè)人物時(shí)說：“（這）是個(gè)不祥之物，一到人家就沒有好事，如鴟鸮一般，人人叫他做夜貓子。因鸮鳥生的貓頭鳥翼，白日不能見物，到夜里乘著陰氣害人，因此北方人指鸮為夜貓以比小人兇惡，無人敢近?！边@都是說鴟鸮好在夜里活動(dòng)，叫人神魂驚悸。

其三，貓頭鷹的叫聲亦是人們討厭它的原因之一。似乎它一叫就在“預(yù)約”著一個(gè)人的死亡。所以，它的叫聲令人憂疑、恐懼、驚惶。英國詩人司各特在《青春的驕傲》中寫道：“螢火蟲幽幽閃閃，把你的墳?zāi)拐樟粒驮?，貓頭鷹將在塔尖高唱：歡迎你……”[25]38意大利詩人夸西莫多《一條空曠的拱廊》詩中道：“死亡死去，它不懂得貓頭鷹未唱出的歌……一條（陵墓）空曠的拱廊……某人將要來?！?9世紀(jì)法國詩人洛特雷阿蒙長篇散文詩《馬爾多羅之歌》第一支歌云：“鴟鵂唱著低沉的悲歌，聽到它的人毛骨悚然?！t(yī)院里一個(gè)垂死的瘟疫病人”。他用鴟鸮的夜鳴渲染瘟疫者的垂死。美國人類學(xué)家莫里斯·奧普勒說，“在阿帕切人看來最不吉利的兆頭就是貓頭鷹在自己營地的周圍發(fā)出陣陣叫聲。如果這種鳥飛臨自己所在營地，特別是在其親戚死后不久，那么必定會(huì)引起整個(gè)營地的極大恐慌”。“在阿帕切人看來，貓頭鷹的叫聲是屬于他們所能理解的阿帕切語族中的一種語言。當(dāng)然你必須認(rèn)真聽才能明白這種叫聲所包含的意思。如果它發(fā)出的是一種使人毛骨悚然的叫聲，那就是在告訴人們：‘我將去吸你們的血’。但是更多的時(shí)候，貓頭鷹的叫聲是在告訴某人他與其（已故親人）之間的關(guān)系，比如‘我是你死去的親戚’，就是當(dāng)貓頭鷹在某人附近發(fā)出叫聲時(shí)阿帕切人靠其扭曲的想象力最常附會(huì)出來的一句話。貓頭鷹也喜歡向人們發(fā)有關(guān)他們親戚的不祥警告。它經(jīng)常給人們帶來像‘你所有的親戚都將死’這樣令人悲傷的消息。有一個(gè)婦人在本部落的戰(zhàn)士出征后，聽到一只貓頭鷹反反復(fù)復(fù)地‘說’這樣一句話：‘我以前是你的一個(gè)親戚’。結(jié)果第二天出征的男人們都回來了，唯獨(dú)沒有她的兒子，他已經(jīng)戰(zhàn)死了?！盵7]824所以，德國學(xué)者漢斯·比德曼曾歸納說：貓頭鷹“絕望痛苦的叫聲”乃是“死亡的前兆”。[24]213

中國人也有這樣的觀念，以為“梟以兇叫，鴟以愁嘯”，鸮鴟一叫必有“兇愁”之事。明彭大翼《山堂肆考》卷二百十六“鸮”條：“鳴則有禍，俗所謂禍鳥也?！侗静荨罚阂幻S禍侯，聲如小兒吹竽。”民間還說，鸮鳴有時(shí)像人講話，或如人笑，此情最可怖。孟郊說他在峽江碰到過“梟鴟作人語”。（《峽哀》）陸游《夏夜》詩有“梟語似呼人”之句。清紀(jì)昀《閱微草堂筆記·如是我聞一》講：“鵂鶹歲久能人語”。李國梁《華屋嘆》亦云：“鵂鹠夜作人聲泣?！崩顣r(shí)珍《本草綱目》四十九卷引陳藏器曰：鸮鳥常聚一處似無害，“若聞其聲如笑者，宜速去之?！庇钟蟹N鸮叫訓(xùn)狐，“大如鴝鵒，作笑聲，當(dāng)有人死?！睍r(shí)珍補(bǔ)證曰：“鳴則雌雄相喚，其聲如老人，初如呼，后若笑，所至多不祥?！庇绕涫躯^類的鵂鹠，“其聲連囀，如云：休留！休留！故名曰鵂鷂。江東呼為車載板，楚人呼為快扛鳥，蜀人呼為春哥兒，皆言其鳴主有人死也，試之亦驗(yàn)?！盵26]1107又陳元龍《格致鏡原》卷八十一“鵂鹠”條云：“晝伏夜出，鳴則雌雄相喚，聲如老人。初若呼，后若笑，所至多不祥。”

古代文人多寫及人們對(duì)鸮鳴的厭忌。柳宗元《同劉二十八院長述舊》云：“梟族音常聒……魂驚怯怒蛙?！表n愈《射訓(xùn)狐》云：“有鳥夜飛名訓(xùn)狐……聲勢慷慨非常粗。安然大喚誰畏忌……慈母抱兒怕入席?！痹　洞篚酢吩娫疲骸斑销r呼群鵩，翩翻集怪鴟 …… 夜半仍驚噪，鵂鹠逐老貍?！睔W陽修《亳州謝上表》道：“鳴梟之惡音，孰不聞而掩耳？”王禹偁《聞鸮詩序》說：“滁，淮地也。郡堞之上，鴟鸮巢集焉。秋冬永夕，鳴嘯不已，妻子驚咤，或終夜不寐?！泵穲虺肌队?xùn)狐詩》：“黃昏月暗夭鳥鳴，……譖事嘴吻欲我驚”。蘇軾《秋懷》詩：“窗前有棲鵩，夜嘯如狐貍?！痹藦堲恪督裎也粯贰肥銎洹安粯贰痹杉词牵骸傍|鸮夜鳴兮，天佀漆煙際?！鼻鍏翘m畹《雜詠》：“鴟鸮啼我前，……彷徨摧中腸。”

曹子建在《惡鳥論》中曾幽默地陳述了這個(gè)問題。他講：“鳥鳴之惡自取憎，人言之惡自取滅……梟鳥之鳴不可更者，天性然也。昔荊之梟將徙巢于吳，鳩遇之曰：‘子將安之？’梟曰：‘將巢于吳?！F曰：‘何去荊而巢吳乎？’梟曰：‘荊人惡予之聲。’鳩曰‘子能革子之聲則免，無為去荊而巢吳也。如不能革子之音，則吳楚之民不異情也。為子計(jì)者，莫若宛頸戢翼，終身勿復(fù)鳴也?！弊咏ㄒ曾F、梟對(duì)話的寓言方式，指出了梟之為鳥被人厭忌的根由在其鳴叫聲；從而說明了“鳥鳴之惡自取憎，人言之惡自取滅”的道理。宋李復(fù)《潏水集》巻十《荅嚴(yán)隠之》以詩語敘之：“聞昔荊有鸮，荊人惡其聲。自荊將遷吳，鸤鳩止其行：‘爾欲人不惡，無若革爾鳴。鳴聲尚猶爾，荊吳無異情?！?/p>

五

由上敘述可見，與中國人的民間觀念一樣，國外詩歌及文化敘事中貓頭鷹亦為“不祥”之鳥。它出現(xiàn)在黃昏后或黑暗的夜晚，伴隨著鬼靈、死神、墳?zāi)埂⒐阻雅c亡者，是災(zāi)兇、禍患與不吉的象征。人們避忌它、厭懼它。

那么，中外詩歌及文學(xué)敘事中的貓頭鷹意象何以會(huì)有相通相似之處呢？我們的理解，當(dāng)與世界各民族文化體檢及經(jīng)驗(yàn)的共同性有關(guān)。馬克思《評(píng)普魯士人的普魯士國王和社會(huì)改革》說：“人的實(shí)質(zhì)也就是人的真正的共同體”。這個(gè)“共同體”在征服自然的歷史發(fā)展中，有著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的共同境遇。這就決定了許多民族在生產(chǎn)方式、行為模式、風(fēng)俗習(xí)慣以及文化經(jīng)驗(yàn)等等方面會(huì)產(chǎn)生一定程度的共同性。恩格斯在分析日耳曼部落精神文化時(shí)談到，人類“各個(gè)民族之間的差異之點(diǎn)”，越是向歷史的荒古“追溯”，“就越來越消失”，也即“相互之間就越接近，共同之處就越多?！彼囊馑际牵涸绞窃谌祟悮v史的初葉，民族間的文化共同性越高。斯大林《民族問題與列寧主義》一文中也說，民族間的“文化共同性”，“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而是還在資本主義以前的時(shí)期逐漸形成的?！彼仓赋隽恕拔幕蚕唷蹦恕皻v史形成”的道理。正是這個(gè)意義上，原始文化學(xué)者泰勒強(qiáng)調(diào)：由于“人的本性的一般相似性”，加之人的“生活環(huán)境的一般相似性”，于是“人類的性格和習(xí)慣就出現(xiàn)了相似和一致的現(xiàn)象。”黑格爾《歷史哲學(xué)》一書提出，應(yīng)重視對(duì)各個(gè)民族精神上“共同特質(zhì)”的觀照，“從歷史上記載的事實(shí)細(xì)節(jié)找出那種特殊共同的東西”。我們上面敘述的中外詩歌中貓頭鷹“不祥”母題，正是一種文化經(jīng)驗(yàn)的共同性在文學(xué)書寫中的具體反映。它從一個(gè)側(cè)面，展現(xiàn)了人類風(fēng)俗思維的共相品格與跨民族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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