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質(zhì)“他者”的認同之路
——拉康“他者”理論視野之下的《呼嘯山莊》

陳 昱 昊

(云南民族大學(xué) 人文學(xué)院，云南 昆明 650031)

一直以來，人們使用各不相同的理論解析艾米麗·勃朗特的《呼嘯山莊》，但至今無人以拉康的“他者”理論作為研究方法。拉康的“他者”理論影響甚大，無此理論，當(dāng)代西方文論史必要重寫。筆者以此理論作為研究方法，試圖挖掘更多《呼嘯山莊》文本的內(nèi)涵與意義。

一、拉康的“他者”理論

拉康認為，自我意識的形成需要經(jīng)由兩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鏡像階段，起關(guān)鍵作用的是鏡子；第二個階段是俄狄浦斯階段，起關(guān)鍵作用的是父親形象及其代表的社會文化成規(guī)。也就是說，要形成自我就必須借助外在的東西，而這外在東西也會在自我的精神結(jié)構(gòu)中持續(xù)產(chǎn)生影響，用拉康的術(shù)語說，就是“他者”。鏡像階段中的鏡子是第一個“他者”，這一“他者”使自我的人格初步形成。俄狄浦斯階段代表社會文化成規(guī)的父親形象是第二個“他者”，這一“他者”使自我符合社會的要求，可以融入群體之中。拉康將前一個“他者”稱之為小寫的“他者”，后一個“他者”稱為大寫的“他者”。

無論是小寫“他者”還是大寫“他者”，對自我產(chǎn)生的影響都是極大的，而兩者相比，大寫“他者”更甚，因為大寫“他者”代表的是社會文化成規(guī)，其最重要的載體就是語言。自我不可能脫離社會自由發(fā)展而不受抑制，更不可能脫離整個文化語境，無論這一文化成規(guī)是合乎道理的，還是不合道理的。大寫“他者”使自我得以社會化，使個體得以成為文明社會中的一員。但另一方面，大寫“他者”壓制自我，造成許多的悲劇。這一悲劇既存在于生活中，又為文學(xué)藝術(shù)所升華。

二、“他者”理論視域下《呼嘯山莊》的文本敘述

眾所周知，文學(xué)文本必須通過讀者的閱讀才能實現(xiàn)其價值，文本意義的建構(gòu)在這個過程中才能得以實現(xiàn)。所以，對于文本來說，讀者對文本所起的作用類似于“他者”對主體所起的作用。沒有讀者的閱讀，文本將毫無價值。而沒有小寫的“他者”，自我也無從建立。在鏡像階段之前，主體心理所處的混沌狀態(tài)與未被閱讀的文本極其類似，而鏡像階段的虛幻鏡像賦予主體以自我就如同閱讀的發(fā)生?！逗魢[山莊》文本敘述的獨特性在于敘述方式解構(gòu)了言說的真實并提醒讀者隱藏其后的大寫“他者”的存在。

《呼嘯山莊》的主要內(nèi)容可用兩句話表述：其一，孤兒希斯克利夫與收養(yǎng)他的呼嘯山莊莊園主之女凱瑟琳相愛但不能在一起；其二，希斯克利夫向厄恩肖家族與林頓家族復(fù)仇。這些內(nèi)容的呈現(xiàn)方式是人物的回憶與見證，而不是第三人稱。讀者惟有跟隨畫眉山莊的租客洛克伍德的腳步，才有可能探詢發(fā)生在呼嘯山莊的隱秘往事。

文本一開始，敘述者是洛克伍德，他講述了前往呼嘯山莊面見現(xiàn)任主人希斯克利夫及遇見凱瑟琳鬼魂的不愉快經(jīng)歷。在好奇心的驅(qū)使下，他通過詢問呼嘯山莊的老女仆奈莉來了解其中原因，奈莉成為文本的敘述者。在此過程中，又穿插了希斯克利夫的妻子伊莎貝拉和凱瑟琳的女兒小凱瑟琳對故事的講述，此外，還有相當(dāng)篇幅是洛克伍德轉(zhuǎn)述奈莉所說。到了文本結(jié)局，敘述者又成了洛克伍德，他給文本劃上了句號。在整個敘述過程中，人們無法聽到中心人物希斯克利夫和凱瑟琳的言說，他們被洛克伍德、奈莉、伊莎貝拉和小凱瑟琳所描述，這些與他們相聯(lián)系的人塑造著他們的形象。一切都披上了敘述者的個人色彩，但這個人色彩表現(xiàn)得極為同一：言說的基調(diào)是依據(jù)維多利亞時代的道德譴責(zé)希斯克利夫和凱瑟琳。這里的同一性正是大寫“他者”的顯現(xiàn)。敘述者們用語言說出了故事，但故事呈現(xiàn)的同一基調(diào)證明是敘述者內(nèi)化于心的大寫“他者”在言說。呼嘯山莊發(fā)生的恩怨成了永遠的謎?！爱?dāng)人們回顧整個故事時，你發(fā)現(xiàn)在作品的世界中，那些光彩奪目的人物出沒在霧靄沉沉的氛圍中；種種想象印在人們的眼簾上，在頭腦中燃起光怪陸離的色彩，隨后又隱沒在四周圍繞著的煙霧中。”[1]53而文本中的敘述者如同《被竊的信》一文中所說的那樣：“你以為你在行動，而事實上是我按照我串通你的欲望的聯(lián)系的變化在運動你?！盵2]33他們對希斯克里夫與凱瑟琳的看法不過是大寫“他者”對異類的描述罷了。

大寫“他者”的存在就此彰顯，而文本內(nèi)容對此還有更為深入的揭示。通過希斯克利夫與凱瑟琳的愛情及由此引發(fā)的一系列事件，大寫“他者”的強大力量得到更為深刻的體現(xiàn)，在現(xiàn)實世界中，沒有任何辦法可以擺脫它的約束。

三、“他者”理論視域下《呼嘯山莊》的故事主線

《呼嘯山莊》的故事主要圍繞著希斯克利夫與凱瑟琳的愛情展開，對此可從以下3個方面加以論述：其一，凱瑟琳對希斯克利夫的愛情；其二，希斯克利夫?qū)P瑟琳的愛情；其三，希斯克利夫與凱瑟琳愛情的最終結(jié)局。從“他者”理論的角度來看，這愛情不僅是男女之愛，更是希斯克利夫和凱瑟琳實現(xiàn)他們自我認同的方式。中國國內(nèi)研究論文《潛藏在鏡中的自我——淺析〈呼嘯山莊〉中的鏡像》[3]、《希斯克里夫——鏡像化的人性符號》[4]對此有更為詳盡的論述，在此不贅述。然而需要指出的是，希斯克利夫與凱瑟琳的愛情雖借鑒了鏡像階段自我認同的形式，但性質(zhì)并不相同，鏡像階段自我認同是一個“從無到有”的過程，而他們的愛情是為了反抗控制自我的大寫“他者”。因此，他們的愛情是一種自我認同的方式，在形式上與小寫“他者”的認同方式相似，不同之處在于小寫“他者”面對的是未被社會文化浸染的人的精神世界，而他們的愛情則代表與大寫“他者”的認同相異的建構(gòu)力量。下文將論述與其愛情相關(guān)的3個方面。

首先要討論的是凱瑟琳對希斯克利夫的愛。凱瑟琳對希斯克利夫的愛毋庸置疑，但表現(xiàn)出某種矛盾的特征。那就是一方面她選擇了林頓作為丈夫，也聲明了對林頓的情感；另一方面她又宣稱愛著希斯克利夫，并認為自己對林頓的愛不值一提。她說：“我對林頓的愛像是樹林中的葉子，我完全曉得，在冬天變化樹木的時候，時光便會變化葉子。我對希斯克利夫的愛恰似下面的恒久不變的巖石：雖然看起來它給你的愉快并不多，可是這點愉快卻是必須的……我就是希斯克利夫?！盵1]78-79這種矛盾表明出她在希斯克利夫與林頓之間的搖擺。若用“他者”理論來說，就是在兩個不同的“他者”之間進行選擇，一個“他者”是希斯克利夫，在內(nèi)心的深處，她渴望通過希斯克利夫來完成自我認同。作為“他者”形象的希斯克利夫，雖說也在主體之外，但相對于大寫“他者”卻是異質(zhì)性的，這體現(xiàn)在他的身份和行為上。而林頓的“他者”形象代表了大寫“他者”，原因在于他的言行體現(xiàn)出的價值觀合乎當(dāng)時的社會規(guī)范，而他的身份在大寫“他者”的秩序中占據(jù)較為中心的地位(因為他是莊園主)。他完全為大寫“他者”的秩序所支配。凱瑟琳的成長及身份決定了她不可能不受大寫“他者”的影響，不可能毫無顧忌地以另一“他者”形象作為完整自我的根據(jù)，但那異質(zhì)的“他者”形象畢竟是她實現(xiàn)自我認同所必須的，沒有這個“他者”，她的心靈就再無歸宿，只能漂泊。所以她才說：“成了林頓夫人，畫眉山莊的主婦，一個陌生人的妻子：從此以后從我原來的世界里放逐出來，成了流浪人。你可以想象我沉淪深淵是什么樣子！”[1]123凱瑟琳既沒有能力擺脫大寫“他者”，又無法與心中渴望的異質(zhì)“他者”結(jié)合。在這種矛盾中，只有瘋狂和死亡是解決問題的唯一方式，這正是她的選擇。

自我認同的另一個主體——希斯克利夫也具有同樣迫切的需求。雖說他是被凱瑟琳父親老恩肖所收養(yǎng)的，又是吉普賽人，但是卻受到了呼嘯山莊主人的寵愛。不幸的是老恩肖死后，其長子欣得利當(dāng)家并對希斯克里夫百般虐待，這就使得他與社會疏離，“他早年所受的教育，到這時已對他毫無益處了。早起晚睡，連續(xù)不斷地做苦工，已經(jīng)撲滅了他一席有過的求知欲望，撲滅了他對書本或?qū)W問的喜愛。他小時候由于深受老恩肖先生寵愛所養(yǎng)成的優(yōu)越感，已經(jīng)逐漸消失”[1]65。這段話說明了他對大寫“他者”的否棄，代表大寫“他者”的道德價值及社會規(guī)范無法在心理層面對他產(chǎn)生任何制約。但為了與凱瑟琳實現(xiàn)自我認同，他又不得不把大寫“他者”作為他的工具和目的。因為在凱瑟琳與他的中間站立著林頓和欣得利及其所代表的整個社會規(guī)范與力量，在他看來，只有掃清這些障礙，并取得他們的權(quán)勢和地位，凱瑟琳才能為他所有。因為她是恩肖的女兒，欣得利的妹妹，林敦的妻子，小凱瑟琳的母親，具有名門小姐的身份，如果嫁給沒有財產(chǎn)沒有身份的希斯克里夫，正如她所說的：“就會降低我的身份，所以他永遠也不會知道我多么愛他?！盵1]78-79這一切都是大寫“他者”的表征，凱瑟琳處在它的轄制下。進入大寫“他者”的領(lǐng)地，在遵守其游戲規(guī)則的條件下，將這一切奪取，就成為他得到凱瑟琳的唯一方法。于是他利用大寫“他者”所提供的欲望使欣得利走向滅亡，因為欣得利“總是見錢眼紅”。在賭桌上，希斯克里夫獲得了呼嘯山莊的全部財產(chǎn)，而聯(lián)姻又成為了他巧取畫眉山莊財產(chǎn)的絕妙方式，通過兩次婚姻——他與林頓妹妹伊莎貝拉、他的孩子小林頓與凱瑟琳的女兒小凱瑟琳的結(jié)合，畫眉山莊財產(chǎn)落入其手。利用這種游戲規(guī)則，他得到了財產(chǎn)和地位。然而，他并沒有意識到自己所做的一切都無助于找到真實的自己。凱瑟琳已死，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做她的替代品。在凱瑟琳去世的時候，他沒有與之同眠。因為他認為凱瑟琳的幽靈不在墳?zāi)怪?，而是在地上，墳?zāi)估锏膭P瑟琳不過是凱瑟琳的靈魂曾寄居過的肉體，不過是一個與凱瑟琳相連的能指、一個轉(zhuǎn)喻罷了。他把希望全寄托在那些與凱瑟琳相關(guān)的事物上，但這種做法毫無意義，不過是徒勞的掙扎。“每個符號既是實現(xiàn)與她融為一體的渴望之途，又是阻撓這一目標實現(xiàn)的障礙?！盵1]72“所有的事物都是紀念物，都是寫下或鐫刻下來的備忘錄，正像我寫下的提醒某事的便條。它們是她曾經(jīng)生存的紀念物，是希斯克利夫最終失去她的紀念物，是她現(xiàn)已死去，從地球表面消失的紀念物。世界上的一切都是象征凱瑟琳的符號?！盵1]72在他利用大寫“他者”的秩序獲得一切，成為這一秩序表面的主宰者之后，他才發(fā)現(xiàn)了真相。塵世已無凱瑟琳——那個可以令他實現(xiàn)自我認同的異質(zhì)“他者”。于是，他走向了和凱瑟琳一樣的道路——死亡。

無論是凱瑟琳還是希斯克里夫，都選擇了以死亡作為他們愛情的最終歸宿。在常人看來，這無疑是悲劇性的，但拉康的“他者”理論已然證明，《呼嘯山莊》不是一場悲劇。人生存于這個世界上，無時無刻都要受著大寫“他者”的轄制[5]，只有兩種方式可以逃脫大寫“他者”，一種是不斷的否定和反抗，成為大眾眼中的瘋子，許多藝術(shù)家和哲學(xué)家如尼采、荷爾德林都走向了這條路。二是死亡，死亡意味著遠離這個大寫“他者”存在的世界，進入到一個很難探知的世界之中。但這兩種解決方式并不圓滿。前者的代價是理性部分或者全部的喪失，后者的代價是面對進入虛無的風(fēng)險，而真實的意義也并未在此間尋得?！逗魢[山莊》的結(jié)局與兩者都不一致。雖說就情節(jié)本身來看，希斯克里夫和凱瑟琳對抗大寫“他者”的方式也只是瘋狂和死亡，但不同之處有3點：其一，作者艾米麗·勃朗特給予死亡以明確意義。在她看來，死亡并不是終結(jié)，她的詩歌《死亡》、《我的靈魂毫不怯懦》對這一點就有充分體現(xiàn)?！八劳?，艾米麗眼中永恒的先驅(qū)，達到了死亡便達到了永恒，達到了一個完美的境界?！盵6]這點也體現(xiàn)在《呼嘯山莊》的結(jié)局之中。在希斯克里夫死后，洛克伍德碰上了一個小男孩，那個孩子說看見了“希斯克里夫和一個女人待在那邊山腳下”[1]337，并因此害怕地哭了起來。而呼嘯山莊的管家約瑟夫“一口咬定，自從主人去世后，他從他臥室的窗口往外望去，就看見過他們倆”[1]337。其二，希斯克里夫與凱瑟琳相互之間的認同對鏡像階段的超越。希斯克里夫和凱瑟琳都把對方當(dāng)成了不可缺少的另一半，是自己靈魂的伴侶，唯有兩者合一之時，整個世界才有意義。所以，這種認同方式的確與鏡像階段的認同方式頗類似，但需要注意的是，希斯克里夫和凱瑟琳是兩個活生生的個體，而并非是虛假的鏡像。他們所愛慕的對方，雖說都使自我的鏡像投射于對方，但這種投射是真實的，因為他們確實如此相像，相互之間都能聽到對方靈魂的“呼嘯”。拉康認為人之存在是“不可能實現(xiàn)之真”，但在文本中卻是有實現(xiàn)可能的。其三，呼嘯山莊成為了他們靈魂的庇護所，大寫“他者”在這個空間無法對他們產(chǎn)生任何影響。希斯克里夫死后，余下的呼嘯山莊成員決定搬離呼嘯山莊，僅讓管家約瑟夫留下照看房子，而且是住在廚房里，把其余房間都關(guān)上。聯(lián)系到作品上卷第三章曾提到凱瑟琳的靈魂渴望回到呼嘯山莊，以及結(jié)局處他們鬼魂在呼嘯山莊附近活動的蹤跡，可以認定他們靈魂所渴望的安息之所就是呼嘯山莊，而封閉其他房間的意圖就是將空間留給兩人。呼嘯山莊所處的地域是“厭世者的理想的天堂”[1]1，處在荒原之上的呼嘯山莊更為偏僻，因此，這個空間的封閉性毋庸置疑。這與人在母體之內(nèi)的狀況相似，是一個絕對自足的世界，自然能獲得永恒的和諧。

以上3點決定了希斯克里夫與凱瑟琳的自我認同在他們死后得到完全實現(xiàn)。作為靈體的他們可以毫無障礙地結(jié)合在一起，因為這是另一個世界。他們不僅處在一個類似母體的空間，而且比那原初狀態(tài)更好，因為他們不僅通過對方使自我得到真實的認同，而且不是以重新回到混沌狀態(tài)為代價的。呼嘯山莊的結(jié)局不僅不是悲劇，反而相當(dāng)圓滿。

當(dāng)個體不按社會所要求的方式去生活，不以眾人公認的價值為價值，那么必然會成為他人眼中的異類?！逗魢[山莊》講述的正是這類人的故事。在現(xiàn)實世界中，他們的愛情只能是悲劇，只有在非現(xiàn)實的精神世界中，一切才能得以成全。打開《呼嘯山莊》，那晦暗而陰郁的山莊上的情侶仿佛在微笑著提醒讀者，在這個喧囂俗世，自我應(yīng)該探尋某種雖晦暗不明但更為真實的價值和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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