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明山秀峰禪師所食“苦菜”考

徐儀明

（湖南師范大學(xué) 公共管理學(xué)院，湖南 長沙 410081）

陽明山是秀峰禪師修行悟道之處，為一山清水秀，環(huán)境優(yōu)美的勝境?！队乐莞尽份d：“朝陽甫出，而山已明者，陽明山也。有銀沙十里，鳥道盤折，上與云齊，其麓險絕，幾疑無路，及登頂峰，左衡右嶷，極目千里，身在云際，超然出塵?！惫耪Z云：天下名山僧占多，如此絕佳奇特之陽明山自然為佛門選勝，自宋以來，陽明山一帶就修建了多處寺廟。至明嘉靖年間，秀峰禪師居陽明山寺中，歿后其身不壞，供在廟中，號曰“七祖”。相傳，在秀峰禪師潛心修行，開悟得道的過程中，不食人間煙火，全憑山巖邊上一顆苦菜維持生命，此菜莖大異常，葉大多汁，日降三葉供禪師三餐之需。巖內(nèi)石上，有一處形凹如缽，內(nèi)盛清泉，供禪師飲用。后來，禪師功德圓滿，菜樹亦凋，為朝拜者當(dāng)橋往返之。人多削木醫(yī)病。久不復(fù)存?！秾庍h縣志》載：“祖師巖，廣可容百人，扉倩云封，響聞鳥答，人跡罕至，靜若太古。昔為秀峰安禪之處，巖中生苦菜一本，葉大如掌，師日食一葉以療饑?！绷碛小蛾柮魃街尽ば惴遄鎺熜袖洝酚涊d此事，其云：“一日，師忽只身視之于歇馬庵龍?zhí)吨畟?cè)，巖棲澗飲，坐苔朝夕，巖前有苦菜一本，莖大異常，日食一葉。繼恐傷生，黃落斯采。久之醒悟，撮石為像，置于巖中，凈性潛修。凡三年，山徑崎嶇，人跡罕至，明公（即秀峰之師明性長老）莫測其所?！边@兩處記載加上民間傳說，俱言“苦菜”之神奇功效，秀峰禪師修行三載，全憑此菜療饑度日，無論是一日三葉或一日一葉，僅食此樹葉度日，恐怕對于一般人來說是難以想象的。這里有兩點值得思考。一是秀峰禪師的確是神奇之人，二是此苦菜也非尋常之物。本文擬就第二個問題做一較為深入地探討，不當(dāng)之處，敬請方家指正。

“苦菜”應(yīng)當(dāng)很早就記入古代本草或其他典籍之中。盡管中國最早的藥物學(xué)著作《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早已亡佚，但在南北朝時期梁陶弘景《本草經(jīng)集注·菜部》中已將“苦菜”輯佚，其云：“苦菜，味苦，寒，無毒。主治五臟邪氣，厭谷，胃痹，腸澼，渴熱中疾，惡瘡。久服安心，益氣，聰察，少臥，輕身，耐老，耐饑寒，高氣不老。一名荼草，一名選，一名游冬。生益州川谷，生山陵道旁，凌冬不死。三月三日采，陰干。”陶氏注曰：“疑此則是今茗。茗一名荼，又令人不眠，亦凌冬不凋，而嫌其止生益州。益州乃有苦菜，正是苦蘵爾。上卷上品白英下，已注之?！锻┚庝洝吩疲嚎嗖巳~三月生扶疏，六月花從葉出，莖直花黃。八月實黑，實落根復(fù)生，冬不枯。今茗極似此。西陽、武昌及廬江、晉熙茗皆好，東人止作青茗。茗皆有浡，飲之宜人。凡所飲物，有茗及木葉天門冬苗，并菝葜，皆益人，余物并冷利。又巴東間別有真荼，火燔作卷結(jié)，為飲亦令人不眠，恐或是此。世中多煮檀葉及大皂李作荼飲，并冷。又南方有瓜蘆木，亦似茗，至苦澀。取其葉作，煮飲汁，即通夜不眠，煮鹽人唯資此飲爾。交廣最所重，客來先設(shè)，乃加以香芼輩爾。”①嚴(yán)世蕓等編：《三國兩晉南北朝醫(yī)學(xué)總集》，北京：人民衛(wèi)生出版社2009年，第1093頁。所謂“苦菜”，《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稱其味苦性寒，功效主要有“安心，益氣，聰察，少臥，輕身，耐老，耐饑寒，高氣不老”，其中耐饑寒的作用，我認(rèn)為最為重要，因為秀峰禪師三四年間寒冷之山巖間絕谷斷糧，全靠食此葉維持生命，確因苦菜能夠療饑抗寒。而陶弘景則懷疑苦菜即是“茗”，又稱“苦蘵”，連帶《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所說的“一名荼草，一名選，一名游冬”，至此苦菜已有五個別名。但細(xì)讀陶弘景注可以看到，他認(rèn)為“茗”與苦菜最為相似，其主要功效則是“令人不眠”甚至“通夜不眠”，精神亢奮，即所謂“茗皆有浡”?！败币簿褪遣?。《爾雅·釋木》：“槚，苦荼。（郭璞）注：樹小似梔子，冬生葉可煮作羹飲。今呼早采者為茶，晚取者為茗。一名荈”②引自《康熙字典》，北京：漢語大辭典出版社2002年，第503-504頁。?！对娊?jīng)·邶風(fēng)》“誰謂荼苦，其甘如薺。”《詩經(jīng)·大雅》“周原膴膴，堇荼如飴”，王夫之《詩經(jīng)稗疏》謂：“《毛傳》云：‘荼，苦菜也?！w言菜之苦者，非《月令》之所謂苦菜，菜以苦名者也?！额伿霞矣?xùn)》乃引《易緯》‘苦菜生于寒秋，更歷冬春，得夏乃成’，以釋此荼，誤矣。顏氏言‘一名游冬，葉似苦苣而細(xì)，摘斷有白汁，花黃似菊’，乃《廣雅》所記，自別一類，非荼也。其尤誤者，徐鉉以《說文》無茶字，謂即是荼。不知《爾雅》‘槚，苦荼’，在《釋木》篇中，本非草類。漢以上人無煮飲之，王褒《僮約》始有烹茶買茶之文。楊衒之作《伽藍記》時，北人尚不知啜茗。其始唯蜀地產(chǎn)而蜀人食之，后世乃移種于江淮。若河北則土不宜種，邶安得有此，而周原亦安得薅之哉？”③王夫之：《船山全書》第三冊，長沙：岳麓書社1996年，第54頁。船山明確認(rèn)為“荼”不是“茶”。至于“槚”，《說文》名“楸”，為落葉喬木，材質(zhì)堅硬，可供建筑，與茶樹并不一樣。但王夫之認(rèn)為“苦荼”為樹木，因其在《爾雅·釋木》篇，與前引《陽明山志·秀峰祖師行錄》所述相合。還有一點值得注意，那就是《詩經(jīng)》中所說的“荼”如“薺”如“飴”，味甘，與《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所說的“味苦”又不相同，也給后世增添了又一困惑。于這兩個問題一直得不到解決，所以后世對“苦菜”到底是什么一直不甚了了。唐孫思邈《千金翼方》在《菜部》中有“苦菜”條目沿襲了《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的說法，而在《木部》則有“茗，味甘，苦，微寒，無毒。主瘺瘡，利小便，去痰熱渴。令人少睡。春采之?？噍?，，主下氣，消宿食作飲，加茱萸、蔥、薑等良?！雹軐O思邈：《千金翼方》，太原：山西科學(xué)技術(shù)出版社2010年，第989-990頁。將苦菜，茗，苦荼三者一并記入書中。

但在《蜀本草》一書中有一段引《唐本草》的文字頗值得注意，其云：“苦菜，《詩》云：誰謂荼苦；又云：堇荼如飴，皆苦菜異名也。陶謂之茗，茗乃木類，殊非菜流。茗，春采為苦梌，梌音遲遐反，非荼音也?！雹蓓n保升：《蜀本草》，合肥：安徽科學(xué)技術(shù)出版社2005年，第483頁。也就是說苦菜即梌，也就是茶?！短票静荨返倪@一說法雖然在很長一段時期內(nèi)不被認(rèn)同，或僅聊備一說而已。但終于學(xué)者中對苦菜即茶的說法持信者越來越多，明楊慎（1488-1559）《丹鉛錄》云：“荼即古茶字。詩云‘誰謂荼苦，其甘如飴’是也。茶者，苦也，藥用其葉，故名?！雹奕较鹊拢骸度绞厢屆静荨?，長沙：湖南科學(xué)技術(shù)出版社2008年，第659頁。茶之別名也不斷出現(xiàn)在各類本草書中，除《唐本草》稱為梌外，陸羽《茶經(jīng)》稱為“蔎”；《圣濟總錄》稱為“臘茶”；《本草別說》稱為“茶芽”；《簡便單方》稱為“芽茶”；《萬氏家抄方》稱為“細(xì)茶”；《本草綱目》稱為“酪奴”等等。

人們認(rèn)識到“苦菜”就是“茶”顯然是經(jīng)歷過曲折而漫長的過程，究其原因則在于拘泥于苦菜的“菜”字，就是說古人總以為苦菜必定屬于蔬菜類。王夫之《詩經(jīng)稗疏》就是這樣說的：“凡菜名苦菜者有六：一，《廣雅》所言游冬苦菜，似苦苣而秋生者也。二，貝母苗，《詩》謂之莔，陶弘景《別錄》謂為苦菜也。三，龍葵，陶弘景所謂苦菜，乃是苦蘵，一名苦葵，一名天茄子，四月生苗，嫩時柔滑可食，葉圓花白，莖大如筯，結(jié)子如五味子者也。四，酸漿草，《爾雅》謂之苦漿，《上林賦》謂之葴，一名苦耽，一名燈籠草。葉如水茄，可食，開小白花，結(jié)子作殼如撮口袋，中有子如珠者也。五，苦苣，今之苦蕒。六，敗醬，今湖湘山谷多有之，葉條長，有鋸齒，春生莖弱，秋則莖如柴胡，引蔓，節(jié)節(jié)生葉，味苦而有腐氣，山野人采之，瀹過揉去苦味以為菜茹，或干之，與米同煮以御荒，此則今人所正名為苦菜者也。凡此六種，要非《毛傳》所云‘荼，苦菜’者?！雹咄醴蛑骸洞饺珪返谌齼?，長沙：岳麓書社1996年，第55頁。然而此六種“苦菜”，俱非木生，已與《寧遠縣志》和《陽明山志》所載苦菜為樹，即木生植物之葉片根本不類，而且其功效也與《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所言大有出入，因此都不是秀峰禪師所食之“苦菜”。茶葉乃是一種樹葉，關(guān)于茶樹，李時珍《本草綱目》引陸羽《茶經(jīng)》云：“茶者，南方嘉木。自一尺二尺至數(shù)十尺，其巴川峽山有兩人合抱者，伐而掇之。木如瓜蘆，葉如梔子，花如白薔薇，實如栟櫚，蒂如丁香，根如胡桃。其上者生爛石，中者生櫟壤，下者生黃土?！雹嗬顣r珍：《本草綱目》，北京：人民衛(wèi)生出版社1999年，第1534頁。這一對于茶樹的描述進一步證明了秀峰禪師所食“苦菜”確系茶葉，而非其它品種的所謂“苦菜”。由此也可以看到古代那種把植物藥物分為“木部”、“菜部”、“草部”等的局限性，現(xiàn)代中藥學(xué)則將這類藥物統(tǒng)統(tǒng)歸為“葉”，因為無論樹葉、菜葉還是草葉，都可以稱之為葉，而不至于顧此失彼，令人迷茫。關(guān)于“苦菜”即茶葉的考證至此仍不能算結(jié)束，因為其功效仍需與《寧遠縣志》或《陽明山志》所載秀峰禪師長期食用后的身體精神狀況比對以后，如能夠完全相符合才算最終完成了我們的考證工作。好在已有學(xué)者查閱過500多種文獻，總結(jié)出茶的功效20項，計有：1.令人少睡；2.安神除煩；3.明目；4.清頭目；5.下氣；6.消食；7.醒酒；8.去膩解肥；9.清熱解毒；10.止渴生津；11.去痰；12.治??；13.療瘺；14.利水；15.通便；16.祛風(fēng)解表；17.堅齒；18.益氣力；19.療饑；20.其他⑨林乾良，劉正才：《養(yǎng)生壽老集》，上海：上?？茖W(xué)技術(shù)出版社1991年，第86頁。。可以說這20種（嚴(yán)格說是19種）確實能夠涵蓋《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所說“苦菜”的全部功效。而《陽明山志》中所載秀峰禪師食用茶葉三年后依然能夠“忽疾聲念佛”，說明他此時的身體和精神都處于良好的狀態(tài)，頗顯示出茶葉的療饑、益氣力等多種功效。順便說一下，由此也可以證明，許慎所處的漢代尚未流行飲茶或品茗，所以只見“荼”字而不見“茶”字。唐代《新修本草》（又稱《唐本草》）才認(rèn)識到苦荼，即苦梌，也即苦茶。這在茶葉的發(fā)現(xiàn)史上可謂厥功甚偉。

秀峰禪師在陽明山中僅靠茶葉維持生命達三四年之久，除了說明茶葉確有療饑、益氣力等功效之外，同時也證明了秀峰禪師所具有的苦修精神非同尋常，這種卻谷之術(shù)也非任何人都能夠做到的，食茶葉飲山泉的史實，充分說明秀峰禪師的確是一位得道高僧，后人給予其“七祖”的稱號恰如其分，名至實歸。還有一點必須指出，那就是禪與茶的密切關(guān)系在秀峰禪師身上得到了充分體現(xiàn)，所謂“禪茶一味”非虛語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