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爾穆特·庫齊奧等
摘 要:不同法律體系對產品責任的解決方式顯示出某種程度上的相似性,但尚缺乏對建立符合正義原則的產品責任制度這一根本性問題的深入探討。產品責任涉及合同法與侵權法之間的互動,各國采用了不同的處理模式。從引入嚴格產品責任的原因和嚴格產品責任的正當性兩個方面分析,產品責任的嚴格性仍顯示出不合理之處,而且將無辜旁觀者納入被保護人的范疇缺乏依據(jù)。提供服務的企業(yè)和不動產的設計者、建造者不需要承擔嚴格責任,產生了法律制度上的不協(xié)調。由于社會保障制度提供了廣泛的賠償保障,嚴格責任存在的必要性也受到了挑戰(zhàn)。建議由生產者承擔與企業(yè)責任規(guī)則類似的過錯責任,并適用舉證責任倒置。
關鍵詞:產品責任;嚴格責任;正當性;過錯責任;舉證責任倒置
作者簡介:海爾穆特·庫齊奧(Helmut Koziol),維也納大學法學院教授,歐洲侵權法和保險法研究中心主任,世界侵權法學會主席。
譯者簡介:王竹,男,法學博士,四川大學法學院副教授,中國人民大學民商事法律科學研究中心侵權法研究所副所長,從事民商法學研究;張晶,女,四川大學法學院碩士研究生,從事民商法學研究。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我國侵權法上公平責任適用研究”,項目編號:11CFX037;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項目基金“侵權責任法的若干疑難問題研究”,項目編號:12JJD820015
中圖分類號:D91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7504(2014)02-0007-08
一、一般性評論
在比較的基礎上討論“產品責任”,為法律人士提供了一個絕佳的機會去了解大量的其他法律體系、法律文化方面的差別和差異較大的法律思維習慣方式。這樣做,能夠使他們更好地了解彼此。它的作用是比較法上的法律人士也將能夠認可個體法律系統(tǒng)的共有基礎和不均勻性,他們將會受到不同的觸動。受到替代解決方案和解決問題新工具發(fā)明的啟發(fā),他們的思想將會對不同的想法更加開放,反之,這也將提升我們從不同角度對基本理念的理解。
然而,毫無疑問,我們也將會體會到,要實現(xiàn)這些目標必須克服許多困難。首先,當用不同語言起草法典、行為條例、法院判決和來自不同法律體系、相互競爭的律師們用不同母語交流時,語言交流障礙是顯而易見的。通過僅僅指定一種語言并將所有材料都譯為它是非常困難的。
法律人士——和幾乎所有其他學科領域的研究者不同——必須認識到他們之間發(fā)生誤讀的潛在風險更大,也更危險:法律和語言之間存在一種特殊的聯(lián)系,而且這種聯(lián)系十分緊密;不僅如此,法律人士所使用的術語打上了他們所在地整個法律體系的烙印。因此,即使是使用相同語言的私法法律人士,如德國法律人士和奧地利法律人士,他們之間也存在誤讀的可能性:例如“sache”(物),“besitz”(占有),“rechtswidrigkeit”(違法性),“verschulden”(過錯),這些在兩國的法律體系中都有不同的含義。同樣以英語為母語的學會理事們可以舉出類似的例子。所以,如果法律人士之間要實現(xiàn)相互理解,就必須經歷頻繁定義概念與術語的艱難過程。
無論如何,必須要指出的是,除了語言所引起的困難之外,當人們希望理解某個國外的法律體系,或者希望從中獲得一些啟示時,也潛伏著不少進一步的危險;法律體系間的差別越大,他們所面臨的風險也就越大。我所說的差異不僅僅是我們正在討論的屬于私法范疇的侵權法之間的差異,還包括私法的其他領域之間的差異。僅僅研究產品責任就可以看出侵權法和合同法之間存在不可分割的聯(lián)系。我還要指出的是法律體系整體上所呈現(xiàn)出的基礎性差異[1](ff.167),包括社會保障制度、行政管理法和刑法。我們之所以必須具備這種廣泛的研究視角,是因為這些領域之間存在相互聯(lián)系:侵權法,特別是產品責任法與幾乎所有的法律領域存在相互聯(lián)系,因此所有法律領域都有可能會對侵權法產生重大的影響。
我認為產品責任法這個討論主題在幾乎所有的困難中獲得經驗,了解如何克服這些困難方面再合適不過了,而在另一方面這個主題有一個巨大的優(yōu)勢,這就是這個概念從幾十年前開始就已經被全世界所熟知,而且不同法律體系對這個問題的解決方式呈現(xiàn)出某種程度上的相似性。然而,這個主題也有不利的方面,這就是全世界關于這個主題發(fā)表了無數(shù)論文和專著,人們提出了迥然不同的觀點,因此,可能會陷入迷惑。1
雖然如此,我贊成以產品責任作為開始還有另一層考慮。我們因此有機會討論一些根本性的問題,不僅是不同法律體系間的根本性問題,還包括亞洲、美洲和歐洲國內法律體系的融合問題和跨國法典的起草問題。我認為這些問題包括:為什么,至少在一定程度上,需要確立一種更嚴格的責任制度?確定產品責任所用到的法律工具是什么?法律條款有沒有考慮到責任構成要件和法律后果之間的關系?從侵權法的角度來看:特殊規(guī)則是否適合侵權法或責任法的統(tǒng)一化體系?產品責任規(guī)則是否考慮平等對待的基本原則?所有這些問題都涉及建立一個符合正義原則的法律體系,且該法律體系可以被認作是一種法律秩序,而不應該被認為是一種法律混亂。
可能這些問題在普通法法律人士看來有一些奇怪,他們可能會指出他們的法院只需要對每個案件進行單獨判決,而不需要對整個法律體系進行設計。誠然,普通法體系下的法院甚至學者可能不需要特別考慮整個法律制度及其統(tǒng)一性。但如果大家打開一部普通法的教科書就會發(fā)現(xiàn),它和歐洲大陸的教科書在這個問題上基本上沒有多大的區(qū)別,甚至包括法院,盡管其以一種更加隱蔽的方式,但它的確是在考慮整個體系。我認為出現(xiàn)這種情況的原因是他們無法回避的:例如,在英國,盡管判例之間并非在每一個細節(jié)上完全相同,但是如果英國法院必須根據(jù)先例來宣判,它們也必須研究之前是否發(fā)生過類似的案例。為此,它們必須研究關鍵要件是否相同,在先前判例的基礎上設計出一個更具一般性的規(guī)則,以判斷這個規(guī)則是否適用于當前的案例。因此最終的結果是,它們必須在判決個別案件的過程中應用到更具一般性的規(guī)則。判例法體系和成文法體系的法院在判決活動中只有一個區(qū)別,即后者需要一開始就考慮抽象規(guī)則,而判例法體系下的法院則需要多完成一步工作。但由于判例法體系的思維起點在于研究針對個案做出的先例判決,所以他們往往傾向于過分強調個案判決的重要性,而忽視了整體上的法律體系。另一方面,大陸法體系下的法律人士一開始就站在更具一般性的層次上,傾向于高估整體法律體系的一般規(guī)則,而忽視了當前案件的具體特點。因此從實質上看,他們的情況是相同的。
二、合同法和侵權法之間的互動
首先,產品責任的問題涉及范圍之廣,告訴我們不應該將我們的視角僅僅限制在侵權法之上,而應該在研究過程中至少將合同法納入其中。很多學者都已經明確地提出了這一觀點1,而且如果作為買方的被侵權人是依據(jù)合同得到了缺陷產品,那么這種認識似乎看起來就不牽強了。當然,從規(guī)則來看,被侵權人是與產品的銷售者,而不是生產者建立了合同關系。但是,一國法律體系下的合同法仍然提供了不同規(guī)定以保護購買者權益,而且一些法律體系僅僅在合同法的框架下就已經解決了這個問題2,有的則提供了部分的解決方法,因此,合同法決定了侵權法下不同受害人的保護需求。
我們先談判例法,基于默示保證,如果產品沒有達到要求的標準,那么銷售者應承擔嚴格責任。正如Rogers教授所強調的,判例法之所以確定這種保證模式,是為了使購買者在獲取質量低劣產品而使利益受損時,能夠就財產損失,即價值上的差額,獲得救濟。但多年來人們一直接受的認識是,可以允許對造成的其他間接財產損失和人身傷害提供救濟。正如Rogers教授所指出的,這種合同上的嚴格責任意味著就購買者而言,只有在銷售者沒有賠償能力或者因有效免責條款不能被起訴時,他才具有以過失為由起訴生產者侵權行為的權利。由于這種相對性規(guī)則,購買者之外的其他人,例如其家庭成員、受贈人和第三人根據(jù)侵權法可提出賠償請求,但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人,包括購買者自己,都可以根據(jù)《1987年消費者保護法案》起訴生產者承擔嚴格責任。因此,普通法中的過失責任追索權很少被適用,例如,在并非用于私人使用的財產遭受損失時,或者當1987年法案規(guī)定的訴訟時效期間屆滿時。[2]在美國,默示保證理論的引進影響更加的深遠[3](§3),因為法院和《統(tǒng)一商業(yè)法典》發(fā)展了相對性規(guī)則的例外情況[3](§3.03, §5.03);因此,產品購買者,甚至是他的家庭都有權向生產者提出賠償請求。不僅如此,生產者責任的合同性限制也被忽視了。3當然,默示保證理論框架下嚴格責任所產生的問題也被認識到了:這個術語本身暗示了具有相對性的合同責任和進一步的合同限制。因此,生產者的嚴格責任就被移入了侵權法。[4](§402A)《澳大利亞消費者法》更進一步,規(guī)定產品和服務的生產商需要對產品或服務符合某種質量標準做出默示保證,如果產品或服務未達到這個標準,那么購買產品或服務的消費者,甚至“受影響的人”都可以對其起訴;這包括了通過消費者對產品獲取所有權的人。然而,相對性規(guī)則在南非仍然被遵守。
在許多法律體系下,通過合同性保證的方式來解決產品責任問題看起來是有吸引力的;法國就是一個很好的范例:《法國民法典》第1641條規(guī)定,銷售者必須為潛在的缺陷提供保證,根據(jù)第1645條,如果銷售者知道產品或服務存在缺陷,那么除了原價賠償之外,銷售者還需要對缺陷造成的損害承擔責任。這條規(guī)則在實際應用過程中具有很強的現(xiàn)實意義,因為法院在消費者銷售合同中確定了一個不能反駁的推定,即專業(yè)人士知道產品或服務具有的潛在缺陷,即使該缺陷是不可發(fā)現(xiàn)的。因此,消費者總能向專業(yè)銷售者提起賠償請求,有了直接訴權(action directe)之后,消費者還可以要求制造者和銷售環(huán)節(jié)的其他主體進行賠償。盡管在旁觀者看來,在缺乏事實基礎的情況下做出這種不能反駁的推定令人驚訝,而且缺乏說服力,但我們因此了解了很多不同的思維方式,以及如何以一種出乎意料的方式應用需要納入考慮范圍的法律工具。
最后,我們簡單地敘述一下另一類法律體系,例如德國和奧地利的法律體系。在這類法律體系下,根據(jù)合同法的一般性規(guī)則,缺陷產品的銷售商很少為購買者的損失承擔責任:如果銷售商沒有過錯,那么購買者可以根據(jù)保證法,只要求銷售者降低產品的價格,或者解除該合同。1進而,根據(jù)相對性規(guī)則,購買者通常無法成功地向生產者提起賠償請求,因為根據(jù)侵權法的規(guī)定,他負有責任證明過錯,通常會失?。淮送?,侵權法下的替代責任規(guī)則也是頗具限制性的。在這類法律體系中,生產者對缺陷產品負有嚴格責任的特殊規(guī)則無疑將會填補這一空隙。
但我必須要指出的是,奧地利法院和學者在特殊嚴格責任規(guī)則出現(xiàn)之前,就嘗試著滿足購買者——不是無辜旁觀者——的需求,采取的手段不是合同法,而是介于侵權和合同之間的工具2:因為購買者對生產者謹慎生產和控制行為有特殊的依賴性,由于購買者和生產者通過一連串的合同而達成的特殊合同關系,人們認為這中間存在一種特殊的關系,確立了特殊的注意義務,使舉證責任發(fā)生了轉移,帶來了一系列類似于合同關系的延伸替代責任。因此,購買者至少享有和合同法類似的廣泛的責任體系提供的保護。而德國法學家則拒絕了這種方式。
三、侵權法下的根本性問題
談到侵權法的產品責任,我們必須提出一些根本性的問題。作為問題的出發(fā)點——正如“調查問卷”中強調的一樣——在大多數(shù)法律體系下,生產者需要承擔的責任是一個特殊的責任制度,而且這種責任制度似乎比具有普遍適用性的過錯責任制度要嚴格得多3:生產者需要承擔責任,無論他們對于投入流通領域造成損害的缺陷產品是否存在過錯。這種更為嚴格的產品責任規(guī)則源于美國[3](§7.01,7.02),但這一理念很快在全世界擴展開來。例如,受這一理論的影響,歐盟設計了自己的《產品責任指令》(委員會指令85/374/EEC,1985年7月25日),這一指令不僅對歐洲產生了影響,而且還對其他地區(qū)的新法制定提供了理念基礎。4例如,對中國的《侵權責任法》就產生了影響。5耐人尋味的是,美國在鼓勵全世界采取更嚴格的產品責任制度之后,卻往相反的方向發(fā)展演進,漸漸偏離了嚴格責任規(guī)則。[5](§450)規(guī)定嚴格產品責任的普遍趨勢和美國的反向運動引發(fā)了根本性的問題。
1. 引入嚴格產品責任的原因
全世界的國家——法國可能是例外——表現(xiàn)出一種普遍趨勢,即迫切地需要讓將缺陷產品投入市場的產品生產者承擔更為嚴格的責任,因此,美國的理念也就迅速地傳開了。但是是否所有的法律體系都有這樣的需求呢?如果有,這種需求又為何會產生呢?在對購買者和第三方利益的合理保護之間是否存在著空白呢?一般性規(guī)則曾經具有和現(xiàn)在仍然存在的缺點是什么呢?
提到需求,我想簡單提一個根本性的問題,因為這個問題說明了不僅將侵權法,也不僅將私法,還應將整個法律體系納入考慮范圍之內的相關性。在人身損害領域,侵權法的不足之處在很大程度上得到了社會保障制度的彌補。這種情況存在于幾乎所有的歐盟成員國,至少適用于德語國家[6]、英國[7]、法國[8]和斯堪的納維亞半島國家[9],而美國的社會保障制度相比之下則不那么全面。在這些國家,由于大多數(shù)法律制度確定了廣泛人身損害賠償可以通過社會保障制度實現(xiàn),因此,侵權法規(guī)定的全面賠償制度就顯得不那么急需了。6因此,盡管很多人認為,受到最高級別保護的利益需要通過侵權法的全面保護性規(guī)則來加以實現(xiàn)的流行觀點顯得不再適用,因為這種保護已經通過另一種法律工具得以實現(xiàn)。在這個領域,從受害人的角度來看,只有在社會保障制度無法提供全額賠償?shù)那闆r下,才需要有全面的侵權法保護。也許這一漏洞沒有考慮到受害人最重要的利益。因此,從賠償?shù)慕嵌葋砜矗覀兊贸龅慕Y論是:“受到最高級別保護的利益需要通過侵權法的全面保護性規(guī)則來加以實現(xiàn)”這一原則并不像一開始看起來的那樣具有說服力。那么,受害人的角度是否真的就是唯一的,至少是一種具有決定性的考慮要素呢?難道我們不需要另一些根本性觀點嗎(如責任分擔)?難道我們不應該說確定企業(yè)的責任,并將社會保險承保人的責任轉嫁到生產者一方相對于將經濟賠償負擔從侵權人轉嫁到社會保障機制更有合理性嗎?1無論如何,關于這些問題的討論顯示了在設計侵權法條款時,侵權法和社會保障法律制度之間的互動關系非常重要。進而,是什么原因使得這種相較而言更加嚴格的生產者責任制度具有正當性?這個問題似乎具有更多的重要性。
2. 嚴格產品責任的正當性
我們必須強調一個問題,即這種嚴格責任是如何融入一個一致的整體責任制度的。確立責任應遵循什么標準?這個問題的答案對于明確產品責任的合理范圍,解決細致的概念問題,以及解釋法律條款都有決定性的影響。
我給大家舉一些歐盟產品責任方面的例子2對這個問題進行說明,我參考的是《委員會指令85/374/EEC》。根據(jù)這一指令,產品責任非常嚴格,獨立于未盡到注意義務——發(fā)展風險和法律另有規(guī)定除外——因為沒有免除責任的情況,特別是不可抗力。
生產者需要承擔嚴格責任的客觀正當性不是不證自明的,也不是因為在規(guī)則確立之初就明確了這一做法。3事實上,該指令的頒布,依據(jù)的生產者責任概念并沒有經過深思熟慮和得到廣泛認可,立法者也缺乏理論支持的合理正當性:在該指令的說明部分,已經闡明:“鑒于無過錯責任僅適用于工業(yè)化生產的動產?!币虼?,關于缺陷產品,該指令規(guī)定無過錯責任的目的在于——這在此前的學術討論中已有展示——保護購買者免受伴隨工業(yè)化大規(guī)模生產而來的“異常情況”的特殊風險。要證明這點,有人提出盡管采取了各種合理的措施,但只要是大規(guī)模生產,產品缺陷就不可能被完全消除,產品檢測也無法總是避免缺陷產品進入市場,也就是所謂的“漏網之魚”或“逃之夭夭”。然而,指令的措辭仍然降低了對工業(yè)產品的限制,這樣指令所確定的責任也適用于工匠、土地所有人、農民和藝術家生產的缺陷產品。此外,盡管工業(yè)化大規(guī)模生產不可避免地會帶來異常情況的風險,但卻不能使因缺陷設計或不充分的說明而導致的損害責任具有正當性。4立法者甚至從未試圖證明擴展嚴格責任適用的正當性,而且也很難找到令人信服的觀點支持這種廣泛的嚴格責任。
絕大多數(shù)嚴格責任規(guī)則的合理性來源于一種觀點,即危險物品的保管人,或從事危險活動的人不應只享受物品或活動的便利,而且還應承擔風險。然而,生產者的嚴格責任卻缺乏其正當性,或者至少僅憑危險性這一概念,不應該確定生產者的嚴格責任:產品責任的首要一點是損害由產品缺陷引起。對缺陷進行描述可以看出,問題的癥結在于缺陷性所導致的危險性并非這類產品的普遍特點;具體來說,考慮到所有情況,只有當產品無法提供一個人有權期待的安全性時,產品才具有缺陷。然而,缺陷帶來的危險性往往不能被算作高危險性,因為許多產品即便處于缺陷狀態(tài)也不會帶來廣泛的損害,或者大幅度提高損害發(fā)生的頻率。典型的例子包括回形針或變質的食物,只會帶來無害的劃痕或暫時的惡心。因此,和物品或設施帶來的一般性、抽象的危險性不同,在完全不考慮任何不當行為的情況下,產品責任規(guī)則所要求的缺陷產生的特定危險,不足以使責任正當化。這種責任即由于缺乏任何可能的抗辯理由,是真正的和極端嚴格的基于危險性的責任。進一步的觀點以B.C.Steininger為代表[10](ff.35),類似高速摩托車所引發(fā)的一般危險性符合摩托車占有人的利益:因此危險性和有用性是相互聯(lián)系的。1另一方面,個別案例中因缺陷引發(fā)的具體危險性無論如何對企業(yè)是沒有益處的,因為缺陷不符合企業(yè)的利益。必須考慮的是,涉及產品責任,隱藏在附屬于某人的范圍后面的還有不同的觀點,而不是以其他方式。如果是建筑物、道路和交通工具,缺陷物品歸責于產品的保管人范圍;產品滿足的是保管人的利益,保管人對產品能夠施加影響。[11]一旦生產者將爭議產品投入市場,那么所有的標準都不再適用于生產者。生產者只能提前在生產過程中施加影響,盡量保證產品沒有缺陷。
同時,盡管我們經常聽見有人2提出的建議隱含著贊成更加嚴格的企業(yè)責任的觀點,但其本身也無法使嚴格的無過錯產品責任正當化。另一方面,要和企業(yè)責任相匹配就必須具備一個原則,即收益和風險都屬于其中一方,因此都集中于企業(yè)。但單有這一要素似乎并不足以確立嚴格責任,且只有一個額外的因素支持更嚴格的責任:和企業(yè)相對立的受害者所面臨的是一種復雜的組織,他們往往很難證明公司內部發(fā)生了與訴訟相關的疏忽。3具體說來,受害人對輔助人和技術設備的部署、機器的維護和控制過程等不了解。然而,這從某種意義上說都是對舉證責任倒置的支持,而不是嚴格責任制度(比較:《歐洲侵權法原則》第4:202條)。因此,即使可以接受企業(yè)責任的觀點,但這一觀點本身并不足以使非常嚴格的生產者責任正當化。
因此,我們不禁要問,上述觀點和決定性的企業(yè)責任標準(即企業(yè)和購買者組成的風險共同體4:當消費產品被生產出來之后,經濟因素使得產品沒有遵守最高點技術安全和質量標準,但這并不意味著整個過程涉及不法)之間的相互關系,是否至少部分地證明了企業(yè)為缺陷產品承擔極端嚴格責任的正當性?生產的安全標準越低,導致生產成本就越低,從而導致產品價格的降低和損害風險的增加。然而,這種觀點認為,受到缺陷產品損害的消費者需要承擔損害,而其他消費者則從中受益,因為他們能夠以更低的價格購買該商品,而造成低價的原因則是較低的安全要求。如果所有的購買者都享受到了低價帶來的便利,少數(shù)受到缺陷損害的購買者則不應該獨自承擔缺陷產品造成的損害。生產者應該對損害進行賠償,因為生產者能夠通過提高價格將這部分成本轉嫁給所有消費者,也就是所有的受益人。5這就是說,所有的購買者作為一種風險共同體連帶承擔了不利因素。尤其需要注意的是,無過錯產品責任規(guī)則的效果就是,從功能性的角度來看,企業(yè)的定位類似于保險人:企業(yè)在計算產品價格時考慮到了這一法律領域所產生的責任風險,因此消費者可以被認為是一個風險共同體,從經濟學的角度來看,這個共同體最終承擔了企業(yè)責任風險所帶來的成本。[12](ff.84)但該原理并沒有證明生產者對外部第三方的責任的正當性,該觀點只是用于產品獲得者受到損害的情況。假如僅是產品缺陷導致的風險引發(fā)了危險性,那么這一危險性要素的表現(xiàn)程度是無法和其他嚴格責任的情況相提并論的,因此就應該給予如不可抗力等抗辯理由更多的考慮。
然而,Michael Green教授6指出,風險共同體的觀點在事實上是否能夠成為生產者嚴格責任正當化的基礎,這一觀點是值得懷疑的:當出現(xiàn)了人身損害,收入較高的缺陷產品受害者將遭受更高的損失,并獲得更高的賠償;但那些幾乎沒有收入的人則無法獲得賠償,但卻需要為產品支付同樣的價格。因此,低收入群體的消費者必須支持高收入群體的消費者。這種通過產品責任實現(xiàn)再分配的方式既不公平也不令人滿意。但我不太確定Green教授的反對意見是否正當:只有當我們考慮一種同樣的產品時,他的觀點才具有說服力;通常情況下,高收入人群購買的產品也更昂貴,我認為他們對企業(yè)的“責任基金”作出的貢獻總體上也就更大。因此,我認為風險共同體,至少粗略地來看,在設計上是公平的。
考慮到不同法律體系采取的不同做法,我認為有一個觀點是值得強調的,因為這一觀點有利于在考慮到與上述觀點相互作用的前提下,證成生產者的責任:人們可能會懷疑普通法的如下觀點,即生產者責任以保證為基礎,因為它并不重視相對性規(guī)則。然而,有一種觀點確實是具有說服力的,即生產者通過明示或暗示的手法,宣稱自己的產品符合消費者合理的安全預期;盡管不能認為這是一種對購買者有利的保證,但至少它向所有潛在的購買者提供了一個對他們的購買決策造成影響的信息。[3](§6)另一方面,由于購買者無法自主尋找信息,因此他們會依賴于生產者的宣傳,而且通常不得不這么做。1這正是所謂信賴責任(Vertrauenshaftung,基于信任原則而產生的責任)成立的前提條件。這一概念的設計者為C.W. Canaris教授2,這一觀點被世界上很多國家,特別是德語國家所接受。這一理論之所以如此重要,是由于發(fā)布信息的一方和依賴信息的一方之間存在特殊的合同關系,所以確定了廣泛的注意義務,而替代責任和合同法規(guī)定的責任一樣嚴格。當然,我必須承認,基于依賴性的這種責任是一種以過錯為基礎的責任。但上述觀點是否可以為確定生產者的嚴格責任,或者至少是更為嚴格的責任提供支持,這個問題還需要我們進一步探討。
盡管看起來,當然不止一個理由——我的確不是單一原因理論的信奉者——而是一束理由,但至少能夠在部分上證成生產者的嚴格責任,而是對于諸如David Owen教授[13]提出的反對這一結論的觀點,我們不應該放棄討論。他指出,由于產品責任的成本將會被轉嫁于生產者的股東和其他消費者,因此應該對上述主體的利益給予與受害人利益同等程度的考慮。但我認為他的觀點缺乏說服力,因為對受到缺陷產品損害的人來說,他們應受到高級別保護的利益遭受到了損害,也就是身體損害、健康損害、財產損害;而股東遭受的僅僅是經濟損失。不僅如此,受害人還必須獨自承擔損失,而產品責任的損害則分散到數(shù)量眾多的股東和其他消費者身上。Owen教授還進一步強調,受到損害的消費者不僅選擇了商品,而且使用商品的方式也助成了自身的損害。但他提出的這條反對意見可以被忽視,因為比較過失的一般性規(guī)則已經考慮到了受害人的不當行為。因此,總體上來說,我認為這些反對觀點都不足以推翻前面所陳述的觀點。
結 論
對值得我們討論的諸多問題進行一個小結:由于產品責任的嚴格性仍顯示出不合理之處,而且將無辜旁觀者納入被保護人的范疇缺乏依據(jù),因此歐洲各國是否真的必須得出如下結論呢,即歐盟規(guī)定的產品責任規(guī)則可以被正當化——如果可能的話——或者是僅能夠部分被正當化?另一方面,對于提供服務的企業(yè),或設計和建造不動產(如摩天大樓或橋梁)的企業(yè)不需要承擔嚴格責任,這種觀點是否不協(xié)調?進一步說,這種嚴格責任真的會造成不公正的再分配嗎?由于社會保障制度提供了廣泛的賠償,嚴格責任真的沒有存在的必要了嗎?
我認為通過對這些問題和懷疑的討論,我們能夠學到更多,最后能夠論述為合理因此又成為引發(fā)興趣的產品責任領域解決方案而做好準備。在筆者看來,沒有足夠令人信服的理由對生產者苛加嚴格責任。寧可生產者承擔與企業(yè)責任規(guī)則一致的責任。這樣的責任應當是過錯責任,但是應該比一般以過錯為基礎的責任更加嚴格,通過在案件中企業(yè)主一方舉證責任倒置。這個理念遵循了《歐洲侵權法原則》的第4:202條:“(1)一個長期企業(yè)經營者為了經濟或者專業(yè)目的使用輔助設備或技術設備是對企業(yè)或他的產品缺陷引起的損害承擔責任,除非他證明了他已經遵照了必須的行為準則。”奧地利侵權法草案2007年遵循此思路通過:“第1302(1)條:非出于商業(yè)和行業(yè)利益的企業(yè)經營者也對企業(yè)或產品或服務引起的損害承擔責任。企業(yè)主如果證明了規(guī)避損害的注意義務已經履行就可以不承擔責任。”
參 考 文 獻
[1] Markesinis. Comparative Law in the Courtroom and Classroom,2003.
[2] Rogers. Winfield and Jolowicz on Tort (17th edition),Sweet & Maxwell,2006.
[3] M. S. Shapo. Shapo on the Law of Products Liability,Aspen Publishers,2012.
[4] Restatement Second of Torts.
[5] Dobbs,Hayden,Bublick. The Law of Torts(2nd Edition),West Group,2011.
[6] Koziol. Basic Questions of Tort Law from a Germanic Perspective,Sramek Verlag Kg,2012.
[7] Lewis,Morris. Tort Law Culture in the United Kingdom: Image and Reality in Personal injury Compensation,in Journal of European Tort Law,2013.
[8] Borghetti. The Culture of Tort Law in France,in Journal of European Tort Law,2013.
[9] Andersson. The Tort Law Culture(s) of Scandinavia,in Journal of European Tort Law,2013.
[10] B. C. Steininger. Versch?rfung der Verschuldenshaftung. ?bergangsbereiche zwischen Verschuldens-und Gef?hrdungshaftung,2007.
[11] Helmut Koziol. ?sterreichisches Haftpflichtrecht Band I3. Auflage,Manz Verlag Wien,1997.
[12] Wantzen. Unternehmenshaftung und Enterprise Liability,Mohr Siebeck GmbH & Co. K,2007.
[13] David G. Owen. The Moral Foundations of Products Liability Law: Toward First Principles,68 Notre Dame L. Rev,1993.
[責任編輯 李宏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