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宮中立市、列肆販賣之戲,為漢魏以來宮廷戲的一個獨特品類。東漢靈帝開啟先河,南齊東昏侯、唐中宗等串戲為樂,歷代傳演,升級新變后更具褻戲色彩。作為標本,“列肆販賣”戲由劇目而至劇類,可補古代戲劇形態(tài)認識之缺失。
關(guān)鍵詞:漢靈帝;列肆販賣;宮廷戲;褻戲
作者簡介:高瑩,女,河北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石家莊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副教授,從事詞曲學研究。
中圖分類號:I207.3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7504(2014)02-0113-07
任半塘先生首次提出“宮戲”1概念,自20世紀50年代以來即重視古代宮廷戲的主張十分難能可貴。但是,帝王篤好演劇者,是否如任先生所言首推東昏侯呢?研究發(fā)現(xiàn),東漢靈帝劉宏愛好歌舞戲劇,在后宮“身為賈服”、“列肆販賣”,正與戲劇本質(zhì)——模仿裝扮相吻合,完全就是一場獨特的宮戲演出。學界尚未發(fā)現(xiàn)這一劇類并予以探討。帝王后宮任情娛樂戲劇的圖景,往往被歷史書寫者諱莫如深。即使有記載,或緣于揭露和批判昏君而矯飾不清,或出于為尊者諱而故意簡化或遺漏;當代研究者即使走出戲劇功能論的影響,不再簡單地視之為無道昏庸,仍然囿于“合歌舞以演故事”等舊戲劇觀而缺乏本質(zhì)界定和深入研討,從而使這類宮廷劇目被遮蔽而成為“盲點”。這一問題的發(fā)現(xiàn)極為重要,能夠揭示出“潛伏”已久的宮廷戲劇演出,有補于對古代戲劇形態(tài)的認識。本文專題探究“列肆販賣”戲的本事流變及戲劇史意義,期望填補漢唐古劇研究的一項空白。
一、本事與命名
東漢靈帝劉宏,在位二十二年,由于其昏庸淫亂、賣官鬻爵,加上宦官專權(quán)、黨錮之禍等嚴重禍亂,政治局面極其反動黑暗,為歷代史家所詬病。東晉袁宏《后漢紀》中首先有一處記載:
是歲(光和四年,公元181年),(靈帝)于后宮與人為列肆販賣2,使相偷盜,爭著進賢冠。又于西園駕四驢,上躬自操轡馳驅(qū),周旋以為歡樂。[1](P472)
這則戲劇材料是因為數(shù)落靈帝的荒淫而有幸記錄保存的。漢靈帝在后宮與宮人“列肆販賣”,以為笑樂,“為”即裝扮表演,為、作,皆有表演、演戲的意思,符合有關(guān)古劇記述的通例。后世晉代的“作舍利弗”、唐代的“作安公子”莫不為戲。[2](P33)從戲劇本質(zhì)考量,靈帝與宮人扮演市井商販做買賣,討價還價,自是故事情境的必有關(guān)目。其中夾雜小偷小摸情節(jié),一定不乏嬉笑諧謔或者爭辯斗嘴的對白。如此“列肆販賣”故事的表演與人物角色裝扮,是一種典型的戲劇形態(tài),應屬宮戲范疇。
如果《后漢紀》記述較為簡略,干寶《搜神記》所載則因某些細節(jié)愈加詳盡更能揭示其戲劇性:“漢靈帝數(shù)游戲于西園中,令后宮采女為客舍主人,身為估服,行至舍間,采女下酒食,因共飲食,以為戲樂。是天子將欲失位,降在皂隸之謠也。其后天下大亂。”[3](P327-328)靈帝讓宮女裝扮成客店主人,他自己則穿戴商人服裝扮為顧客,上前買賣酒食,甚至拉上“主人”一起飲酒,從中取樂,顯然把“列肆販賣”具象化了。這則記載意在強調(diào)靈帝無道引發(fā)天下大亂的靈驗,卻保存了靈帝在西園列肆販賣的一個特寫鏡頭。既然“數(shù)游戲”,就不是偶然行為,那么集編劇、導演與主演于一身的漢靈帝,在演出實踐中一定會有更多的彩排嘗試與不斷的情節(jié)增飾。干寶的“特寫鏡頭”是從“天子將欲失位,降在皂隸”的特定視角拍攝的,不可限定為靈帝商賈戲樂的全部內(nèi)容。
范曄《后漢書》的梳理愈加清晰順暢:“靈帝數(shù)游戲于西園中,令后宮采女為客舍主人,身為商賈服。行至舍間,采女下酒食,因共飲食以為戲樂?!盵4](P3273)這一記錄也再度確認靈帝之戲?qū)嵱衅涫?,西園是其主要演出場所。此書不止一次提及列肆販賣之戲,且可以互補:“是歲(即光和四年)帝作列肆于后宮,使諸采女販賣,更相盜竊爭斗。帝著商估服,飲宴為樂。”[4](P346)意思是:這年,靈帝在后宮設立市場店鋪,讓宮女們裝扮后表演販賣,甚至還會伴隨因盜竊而互相打鬧爭斗的場景。靈帝本人則換上商人的服飾,在店鋪里飲宴為樂。宋人所編類書《太平御覽》有三處撮錄《后漢紀》等史書,記載較詳者:“四年,于后宮與宮人為列肆販賣,更相偷盜爭斗,上著商賈服以為樂。又于西園弄狗,著進賢冠,帶綬?!盵5](P440)“上著商賈服”等裝扮行頭之記錄,再度在細節(jié)上吸收了史書、筆記的做法,切實傳播著靈帝與宮女們商賈裝扮、列肆販賣的戲劇真相。
綜合上述記載,可以合理還原幾重意思:后宮、西園設立了店鋪市場,其間商販買賣、盜竊爭斗,宮苑已然化為靈帝導演、裝扮、演出的露天劇場。出于對市井買賣的好奇和體驗,靈帝不惜降皇帝之尊,扮做商客,去向?qū)m女扮演的客店主人尋酒問食,借此享受笑樂?;实酆筒膳?,既是表演者,也是消費者;既是演員,又是觀眾。在此,有必要解釋“采女”。采女,在東漢后宮嬪妃中地位最低。據(jù)《后漢書》記載:“及光武中興,斫雕為樸,六宮稱號,唯皇后、貴人。貴人金印紫綬,奉不過粟數(shù)十斛。又置美人、宮人、采女三等,并無爵秩,歲時賞賜充給而已?!盵4](P400)雖然東漢時后宮設置與消費走向簡樸,但等級使得女性待遇不同。作為后三等之末的“采女”,除了得些節(jié)序賞賜并沒有官職待遇。那么,“采女”從何而來呢?李善注《文選》引應劭《風俗通》云:“采女。案:采者,擇也。以歲八月,洛陽民,遣中大夫與掖庭丞、相工閱視童女,年十三以上,二十以下,長壯妖潔有法相者,載入后宮。”[6](P2197)對讀《后漢書·皇后紀》所載:
漢法常因八月筭人,遣中大夫與掖庭丞及相工,于洛陽鄉(xiāng)中閱視良家童女,年十三以上,二十已(以)下,姿色端麗,合法相者,載還后宮,擇視可否,乃用登御。[4](P400)
由此可見,在后宮女性中地位最低的“采女”,全部“采”自民間,她們當中了解熟悉一些市井商賈風習的自然有之。這些采女也許為長于后宮的漢帝提供了基礎“腳本”,熱鬧的商販經(jīng)營、其間的財物盜竊等市井生活場景紛紛進入后宮苑囿,作為自然表演也不乏即興發(fā)揮而增益劇情。
對于這一新發(fā)現(xiàn)的戲劇節(jié)目,此前尚無專門名目以稱之,為便于研究討論起見,亟須擬定一個科學名稱??剂窟@一劇目,劇情主旨是裝扮販賣以追求商販之樂,史料記載也多有“列肆販賣”之關(guān)鍵詞,故此我們暫擬名為“列肆販賣”戲,以求盡力與古代史家的記述保持一致。此外,考慮戲劇史中漢魏以上古劇多稱“優(yōu)孟衣冠”、“東海黃公”、“遼東妖婦”等,這個擬名除了通俗明白,也與以往劇目的四字成語式稱名習慣相合。
既然戲中有宮中立市,是否可以稱之為“宮市”戲?宮中立市也非純屬虛構(gòu),史載齊桓公宮中設有七市,因為內(nèi)有游戲娛樂的“女閭”,而被視為亡國之妖相。鮑彪注:“閭,里中門也。為門為市于宮中,使女子居之?!盵7](P15)后世“女閭”指娼妓聚集之所,但本義主要在于商販門市。唐代“宮市”,人所共知,那是派遣太監(jiān)做宮市使到民間集市上去采買搶奪。如果以“宮市”戲為名, 固然明白通俗,但易于誤解為上述更著名的宮廷類似事件,故不采取。
此外,有同行專家建議可用“秘戲”來稱謂宮廷戲劇表演。歷來皇家之事,常常以“秘”作為修飾,如“秘舞”、“秘府”分別指代宮中舞蹈、禁中藏書之所,以標榜神秘性?!懊貞颉敝谑酚袚?jù),它是否可以擔當此任呢?“秘戲”說法最早出現(xiàn)于漢景帝時代。當時郎中令周仁“為人陰重不泄,常衣敝補衣溺褲,期為不潔清,以是得幸。景帝入臥內(nèi),于后宮秘戲,仁常在旁。至景帝崩,仁尚為郎中令,終無所言”[8](P2772)。這里的“秘戲”是褻戲之意?!懊貞颉闭f法神秘籠統(tǒng),內(nèi)涵指向不一,有多種分歧。1“秘戲”雖有戲劇表演的義項,由于歷代宮戲品類不一,用此字眼并不能清晰準確地界定“列肆販賣”之戲。
綜上,我們暫擬稱之為漢宮“列肆販賣”戲,既指漢靈帝編劇、導演并主演的一個劇目,同時也概括當時已“數(shù)游戲”而每次不同,但是大別于“漢代百戲”等其他雜伎的一個劇類。東漢以后,此類表演代不乏人,“列肆販賣”戲則由具體劇目轉(zhuǎn)化為宮廷劇的一個類名而傳世。
二、傳承流變
繼漢靈帝之后,歷史上宮中立市、列肆販賣的表演不絕如縷?!稌x書》載:“(愍懷太子司馬遹)于宮中為市,使人屠酤,手揣斤兩,輕重不差。其母本屠家女也,故太子好之。又令西園賣葵菜、藍子、雞、面之屬,而收其利?!?愍懷太子喜歡在宮中立市,令人宰牲賣酒,甚至會親自上陣,手揣斤兩絲毫不差。此句頗可注意,愍懷太子之母出身于市井屠酤之家,其門風影響所及,太子就是有先天遺傳,但是他能有此“手揣斤兩,輕重不差”的絕技,肯定不只是母親教育能辦到的,必須習練不輟,日久天長方可辦到。由此推知,或者此類表演經(jīng)常進行,或者愍懷太子對此技極感興趣,反復練習。無論哪一種,都表明此類表演絕非偶然一回。據(jù)史料記載,東宮每月都有五十萬錢以備日用3,作為太子自然無須依賴立市販賣以謀財取利。《晉書》說愍懷太子從中贏利,可能對其目的有所誤讀,出于笑樂使人屠沽販賣才合情理。這就從側(cè)面反映西晉宮廷愛好立市販賣風氣之濃,愍懷太子或許與后宮侍從一起以商賈身份裝扮一番,如此更能產(chǎn)生不同尋常的笑樂效果?!稌x書·會稽文孝王道子傳》記載了會稽王司馬道子之事:“道子使宮人為酒肆,沽賣于水側(cè),與親昵乘船就之飲宴,以為笑樂。”[9](P1734)司馬道子讓宮人酒肆沽賣,是為了欣賞“列肆販賣”的表演而從中取樂。這則記述雖然較為簡略,但伴隨著宴飲,一場“列肆販賣”戲布置上演了。參閱下面的史料,更多細微真相會漸漸浮出:“司馬道子于府第內(nèi)筑土山,穿池沼,樹竹木,用功數(shù)十百萬。又使宮人為酒肆,酤賣于水側(cè)。道子與親幸乘船,就其家飲宴,若在市肆,以為笑樂?!盵10](P255)可以想見,堂堂王府內(nèi)竟然擺列酒肆,狀如市廛,道子、親幸與宮人都要適當裝扮,表演并享受宴飲的場面,如置身市井之間,“以為笑樂”已然透露出列肆販賣而戲謔調(diào)笑的戲劇效果。
南北朝時期,“列肆販賣”的宮戲表演呈現(xiàn)升溫之勢。宋少帝劉義符曾有此戲:“時帝于華林園為列肆,親自酤賣。又開瀆聚土,以象破岡埭,與左右引船唱呼,以為歡樂。夕游天淵池,即龍舟而寢?!盵11](P66)記述雖然簡略,不見裝扮、販賣字眼,但與靈帝、愍懷太子等材料交叉透視,不難揣想其間隱藏的戲劇因子。宋少帝親自上場列肆酤賣,當然不為贏利,自然是裝扮以為笑樂。南朝皇帝大多奢侈腐糜,經(jīng)常做出一些被世人視為荒唐的舉止,而往往在這“荒唐”之中隱藏著戲劇行為。南齊東昏侯蕭寶卷,不僅大肆興建豪華宮苑,令其寵妃潘玉兒表演“步步嬌”,還喜歡曲藝雜技,能擔白虎幢,吹笙作歌,能弄《女兒子》,癡迷裝扮表演。他更迷戀“列肆販賣”之戲?!赌淆R書》有載:“又于苑中立市,太官每旦進酒肉雜肴,使宮人屠酤,潘氏為市令1,帝為市魁2,執(zhí)罰,爭者就潘氏決判?!盵12](P104)比之以往,除去一般的販賣情節(jié)外,東昏侯、潘妃與宮人的表演更多幾分波瀾。潘妃出身市井,熟悉酒肉買賣,一旦宮人所扮的商賈因買賣發(fā)生爭執(zhí),就由她進行裁決。戲劇的故事性增長突出了。東昏侯出于寵愛不惜屈身于潘妃之下,做這位市場管理者的手下,來執(zhí)行懲罰。因為皇帝以萬金之軀觀演這種低賤的市井買賣之事,自然被認為荒誕不經(jīng)、不務正業(yè)。宣德太后治罪令中數(shù)落東昏侯的罪行“身居元首,好是賤事,危冠短服,坐臥以之”[12](P107),顯然就是指向此事。
后世宮廷中,“列肆販賣”之戲不僅受到追捧而且轉(zhuǎn)變升級,彰顯這一劇目的特殊魅力。唐人大致沿襲漢魏傳統(tǒng),宮廷大宴常常是用熱鬧奇異的百戲節(jié)目開場,之后歌舞登場以共賀升平。但是,中宗時代大酺的節(jié)目單上明確添置了新型劇目。中宗極為愛好戲謔游樂,竟然把極為俚俗的劇目“列肆販賣”公演于普天臣民會飲之際。據(jù)《舊唐書》載:
(景龍三年)二月己丑,幸玄武門,與近臣觀宮女大酺,繼而左右分曹,共爭勝負。上又遣宮女為市肆,鬻賣眾物,令宰臣及公卿為商賈,與之交易,因為忿爭,言辭猥褻。上與后觀之,以為笑樂。[13](P147)
從記載看,中宗沒有走上表演場裝扮過癮,但能表明他作為導演、觀眾予以安排、欣賞的熱衷程度。既然“為市肆”、“為商賈”,顯然指向場景、角色的模仿裝扮,可以推想販賣、忿爭等戲劇化情節(jié),“以為笑樂”再度點明這一劇目的火爆效果。這里有三大顯著變遷。其一,“列肆販賣”以往只是出現(xiàn)于皇家后宮或府內(nèi)苑囿,皇帝自娛自樂而已,中宗時始有國家大型公開場合表演的記錄。其二,以往參演角色除去皇帝、太子,便是宮女,此處增進公卿大臣。其三,在“列肆販賣”的主打情節(jié)中添加褻戲的成分,“不褻不笑”的藝術(shù)通則尤其適合市井風味的劇目。言辭忿爭猥褻,列肆販賣兼具褻戲的成分,造就愈加濃郁的笑樂氣氛。然而,《新唐書》對于同一事件做出如此描述:“三年二月己丑,及皇后幸玄武門,觀宮女拔河,為宮市以嬉?!盵14](P111)對比后不難發(fā)現(xiàn),它略去了宮女、公卿一起表演列肆販賣的情節(jié),僅僅一個“宮市”字眼無法見出掩蓋的戲劇實質(zhì)。也許《新唐書》著者認為詳盡實錄無益于中宗的形象事跡,或者對此不以為然而簡化了記載。后來《資治通鑒》基本是沿著《舊唐書》的路子,雖然簡化了文字,尚能見出立市販賣的戲劇情形。宋代亦不乏此類文獻。愛好游賞的宋徽宗效仿漢靈帝、北齊后主,篤好立市販賣和裝扮行乞,并和幸臣蔡攸、王黼等一起觀看后宮秘戲。3只是面對雜劇院本以及各樣通俗文藝愈加發(fā)達的時代,“列肆販賣”已然小巫見大巫,逐漸淡出了研究者的關(guān)注視野。至于眾所熟知的明武宗開設皇店,身著商人衣、頭戴瓜拉帽,于寶和六店與宦官店主進行貿(mào)易,討價還價,別立市正負責調(diào)解糾紛,在酒家與宮女、勾欄女藝人所扮酒婦娛樂嬉戲等4,則因徒具戲劇起源時的“兒戲”性質(zhì)而付之笑談和史論了。清代學者趙翼雖然曾經(jīng)梳理宮中立市的線索,認識到“宮中屠販不始于東昏”[15](P376),但他僅僅是從宮中屠販角度關(guān)注史實,終究未能從列肆販賣的模仿裝扮本質(zhì)去揭示這一宮廷劇的真實面目。
三、價值評估
(一)我們認為,戲劇的本質(zhì)為模仿裝扮。漢唐演出“列肆販賣”之際,從皇帝、后妃、臣僚到宮女各有角色分工,有裝扮表演,不乏生動的故事情節(jié),符合戲劇本質(zhì)界定,又因在宮廷苑囿中表演,為一出宮廷劇目應無疑問。從劇情來看,以宮中立市、列肆販賣為基礎,商賈和客舍主人之間買賣問答,中間穿插因盜竊財物而引發(fā)的爭斗,科白兼有打斗,滑稽融入表演,未見歌舞記述,戲劇色彩很濃,勢必產(chǎn)生耍笑逗樂的效果,無異于一出笑樂劇目。作為一種宮廷戲劇形態(tài),東漢靈帝首開先河,后世傳承,日漸成熟,升級新變,所謂宮中立市、為商賈服、列肆販賣、盜竊爭斗、言辭猥褻、笑樂中見褻戲的性質(zhì),也是這一劇目隨著口味需求升華使然。唐代之前未見史料記載“列肆販賣”戲中有猥褻言辭,但當靈帝和宮女扮為商賈和店主,能夠生發(fā)笑樂,也許不僅僅是販賣情節(jié)所產(chǎn)生的效果。褻戲成分被明確化出于中唐時期。唐中宗為增加看點,令裝扮同樣身份的臣子和宮女在販賣之時由于忿爭而言辭猥褻,有唐一代猥戲、褻戲因子比比皆是,“列肆販賣”的褻戲成分正與此呼應。后世宋金元雜劇院本中的《鬧酒店》、《哮賣旦》、《調(diào)賊》等調(diào)笑劇目,透過劇目名稱,應在某些情節(jié)或者喜劇精神上有所貫穿關(guān)聯(lián),或為漢唐以來列肆販賣劇目影響所及。
(二) “列肆販賣”戲,題材極為通俗,成為宮廷戲其來有自,與市井文化的浸染以及君主愛好有密切關(guān)聯(lián)。雖然兩漢時期不斷出臺重農(nóng)抑商的政策,但是官營以至各地區(qū)的商業(yè)貿(mào)易一直存在,市井社會中更是彌漫一股商業(yè)氣息。而且早在西漢,漢胡交流已很頻繁。不用說蜀地著名的文君當壚賣酒,由于受胡文化影響,妙齡女子當壚賣酒的經(jīng)營模式漸為普遍現(xiàn)象。辛延年《羽林郎》詩中說“胡姬年十五,春日獨當壚”[16](P98)。市井中處處充斥著迥然于傳統(tǒng)農(nóng)業(yè)生活的商業(yè)現(xiàn)象,可見當時胡地習俗對中原之滲透。1何況靈帝本身就是一個“胡文化控”,即胡地樂舞習俗的著迷者。據(jù)《后漢書》記載:“靈帝好胡服、胡帳、胡床、胡坐、胡飯、胡空侯、胡笛、胡舞,京都貴戚皆競為之。”[4](P3272)當時,漢靈帝率先熱衷胡文化,他的個人愛好引領了一時風尚,使當時的京都上層紛紛仿效。內(nèi)外影響之下販賣盛行,商業(yè)氣息濃郁。由此可見,即使出自皇帝個人的滑稽喜劇行為,也是時代社會風氣的產(chǎn)物。
漢靈帝熱衷俗樂,西園是其享樂游賞的重要場合?!逗鬂h書·五行志》記述“靈帝數(shù)游戲于西園”[4](P3273)。西園有擅長鼙舞鼓吹的李堅。[17](P323)東漢宮廷內(nèi)外可能有多個機構(gòu)掌管俗樂,除去熟知的黃門鼓吹之外,還有西園鼓吹。[18](P82-83)就在西園,靈帝數(shù)次和宮女們販賣為戲。據(jù)記載,靈帝因厭倦宮中生活而尋覓市井樂趣:“侍中祭酒樂松、賈護,多引無行趣勢之徒,并待制鴻都門下, 陳方俗閭里小事,帝甚悅之,待以不次之位?!?侍奉皇帝出入禁中的兩位宦官,投靈帝之所好,招來無行之徒大肆編排民間俗事,還不免繪聲繪色有所渲染嬉戲。靈帝高興之極,就會賞賜升遷這些表演者,所賜職位當然是虛名?!盁o行趣勢之徒”蓋為市井藝人,或為民間善表演者,身份卑微低賤,以其謔談娛人,供人取笑,所談作為素材一定有助于靈帝醞釀排演“列肆販賣”之戲。
(三)演出之時,漢靈帝扮作商賈,身穿商服,其他角色自然也會裝扮一番,當時尚無明確定型的戲服,應大致仿照生活真實而來,角色的戲裝因身份不同而有別。由于儒家文化、禮制思想之影響,社會上不同身份、階層的人服飾有明顯差別。《禮記·坊記》載:“子云:‘夫禮者,所以章疑別微,以為民坊者也。故貴賤有等,衣服有別,朝廷有位,則民有所讓?!盵19](P1283)靈帝為求笑樂而不拘禮法,在演出“列肆販賣”時為商賈之服,服飾應該足具特征,角色身份才會彰顯。當時的商服究竟有何特點呢?漢代立國之初,重農(nóng)抑商,高祖八年曾下令曰:“賈人毋得衣錦繡綺縠 纻罽,操兵,乘騎馬?!盵20](P65)之后,高祖等又頒布法令:“令賈人不得衣絲乘車……市井之子孫亦不得仕宦為吏?!盵8](P1418)可見,當時商賈社會地位不高,其服飾也便普通甚或低賤。直到東漢,對商服依然有很多限定,《后漢書》載:“賈人,緗縹而已?!盵4](P3677)所謂“緗縹”,是指除去淺黃、淺青色,商賈服飾無權(quán)享用更多色彩,幾同庶民。魏晉南北朝時期,商賈命運也沒有什么改觀,甚至其著裝都有侮辱性的限定:“晉令曰:儈賣者,皆當著巾,自帖額,題所儈賣者及姓名。一足著白履,一足著黑履?!盵5](P3694)再以前秦為例,當時不僅貶稱商人趙掇等為“商販丑豎”,而且明確規(guī)定“金銀錦繡,工商、皂隸、婦女不得服之,犯者棄市”[9](P2888-2889)。當權(quán)者雖然出于抑制奢侈的愿望,但視工商與皂隸等同,對于衣服的顏色、質(zhì)地、樣式等都有如此嚴格的規(guī)定,商賈之服自然有其特征,在當時不免賤服行列。依此類推,根據(jù)角色需要裝扮為客舍主人,自然也是時人一望便知身份的服飾。宣德太后數(shù)落東昏侯沉迷販賣賤事,所謂“危冠短服”,應與南齊商賈服飾有所關(guān)聯(lián)。對于宮中表演者而言,這些服飾都與常服迥異,更增無限趣味和笑料。因此,“列肆販賣”之戲有助于側(cè)面?zhèn)鬟f當時戲劇表演的服飾信息,能夠進一步豐富對漢唐戲劇的服飾認知。
(四)漢唐“列肆販賣”戲中,皇帝常常會和宮女、臣子一起粉墨登場,屬于自娛自樂性質(zhì),其非優(yōu)伶身份折射出戲劇發(fā)展的生態(tài)特點,由此可間接想象當時專業(yè)演員的演劇水平。以東漢采女為例,她們出身市井,采入掖庭,掖庭本掌內(nèi)廷樂舞之事,即“采女”作為宮中女樂,但并非專業(yè)俳優(yōu)?!傲兴霖溬u”戲中采女臨時充任女優(yōu),至多是數(shù)次客串演出,當時專業(yè)演員的表演狀況由此可以想見。此類表演應非個案,不只偶爾演出,并代有傳承,從服飾裝扮到角色扮演,都應該因為不斷編排演出趨于成熟化,側(cè)面折射出當時戲劇表演的實際狀況?!皷|海黃公”是目前學界公認的漢代代表性劇目,同樣出自民間,因躋身于“百戲”表演之中,其中有故事情節(jié)因素,還是僅僅停留于擬人表演,如同后世踩高蹺、跑旱船之類,也是說不清楚的。毫無疑問,漢靈帝的“列肆販賣”戲,這類自娛自樂的業(yè)余演劇竟達到如此水平,提供了一個歷史實事的“抓手”。由此可以判斷,漢代宮廷與民間的職業(yè)劇壇的演出實況與水平,決不可能遠遠低于漢靈帝的業(yè)余演出,不能把歷史記述的盲區(qū)當作歷史真相。
(五)作為標本,“列肆販賣戲”有助于揭示古代宮廷戲的歷史生態(tài),借此可以開拓古代戲劇研究的新視野。帝王之事,歷來是極為敏感的政治話題,其后宮生活更是忌諱異常,所謂:“中冓之言,不可道也。所可道也,言之丑也?!保ā对姟む{風·墻有茨》)中冓,宮闈、宮廷內(nèi)部。為尊者諱這一避諱傳統(tǒng)甚至使得許多宮闈笑樂之事成為禁區(qū)。又由于后宮之事的記載本身存在風險和挑戰(zhàn),一般史家往往避重就輕,對于君主的娛樂行徑不惜出以篩選、隱晦、偽飾之筆,即便對昏君廢帝的戲樂稍有記述,也是為了制作“大字報”,予以批判鞭撻,以為后世警戒。深受正統(tǒng)思想浸染的史家對于“列肆販賣”一類荒誕不經(jīng)的裝扮表演與叛經(jīng)離道的聲色愛好,自然是嚴加斥責并借此發(fā)出讖緯應驗:“此服妖也。其后天下大亂?!盵4](P3273)靈帝喜好胡服、賤服和列肆販賣之間也許有某些聯(lián)系,他扮作商賈時脫下九五至尊的帝服,代之以販夫走卒之賤服,難怪正統(tǒng)輿論會視之為“服妖”。歷來史家正統(tǒng)著錄、批評靈帝之禍,無不持以相同論調(diào):“漢之靈帝,不修人君之重,好與宮人列肆販賣,私立府藏,以營小利,卒有顛覆傾亂之禍。前鑒若此,甚可畏懼?!盵21](P1072)不過,靈帝列肆販賣以為笑樂,絕非以營利為目的。如此“君不為君,臣不為臣”的嬉戲表演,無論如何只會被正史批評貶抑,如記載唐中宗之事,從《舊唐書》到《新唐書》的有意篩選等。由此推想,歷史上的宮廷戲史料不過為殘篇局部,更多則難免殘缺或者流失。這不僅緣于禁內(nèi)隱秘難以外傳,只有史家書寫帝王事跡時,出于政治箴戒目的僥幸流傳一些,同樣出于政治教化目的,更多放縱無端的戲劇娛樂被刪削屏蔽了。
總之,“列肆販賣”戲的產(chǎn)生并非偶然,與漢唐商業(yè)發(fā)展、域外交流、市井世俗口味、追求新奇娛樂等關(guān)系密切,透露出宮廷和民間之間的交流互動。由于早期戲劇有混融于游戲的一面,由于為尊者諱、因人廢戲以及遺漏簡化史料的影響,由于戲劇研究者受傳統(tǒng)戲劇觀“合歌舞以演故事”的局限,一些戲劇形態(tài)的真相一直未能呈現(xiàn)出來。如同考古發(fā)現(xiàn),珍稀的瓷器殘片往往隱含著很多可貴的信息,有時候比普通的完整器皿價值還大?!傲兴霖溬u”戲僅是沉船一角。我們有必要打破庸俗社會學以及戲劇功能論之束縛,科學界定戲劇本質(zhì)并重新衡定戲劇史料,努力打撈更多尚被遮蔽或處于盲區(qū)的戲劇形態(tài),以勾勒更為清晰深刻的古代戲劇發(fā)展軌跡。
參 考 文 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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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魏收:《魏書》,北京:中華書局,19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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